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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登陆前夕

也许我译得不好,读到最后,达邦狄脸上毫无波澜。我起先以为她睡着了。讶异中,我看到她晃动手臂,让手镯叮当作响。她驱散了信中现身的幽灵。

安东尼奥·塞尔吉奥·德·索萨

“你曾告诉那个白人,”王妃说,“说我向我的神祇祈祷。你错了。没有别人的神,孩子,神一直属于我们。”

1896年3月12日

士兵来敲门,想知道能否取回信件。我请他再等一会儿。达邦狄重新闭上眼,等我读第二封信。

我希望,亲爱的中士,我们再也不要相见。我不是盼你不好。我只是想忘记。想忘记我,忘记你,还有其他所有人。也许我妄想的更多:我祈祷中士你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这封信从未写给任何人。

尊敬的安东尼奥·塞尔吉奥·德·索萨船长:

一并送上那张令我大受震动的照片。别只是看照片,也让那景象看看你。被那些黑人的目光穿透时,你或许会理解,我为你所谴责的软弱远不如你奉为圭臬的勇气危险。

我们以互寄书信这种奇特的方式告别,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一样。这样也好。亲爱的船长,这是你最后的航行,然而我的旅程并不在此终结。我将在海里死去,葬身于杳无人知的水域。要不是陆地,你亲爱的非洲人说,亡魂就永远无法抵达死亡。我这话说得像个黑人,愿上帝宽恕。

无数次听你说,世界的末日已过。我们谁都不曾知道那灾厄,连上帝也不知晓。事实并非如此,亲爱的。有理由相信末日预言的不是我们,中士。是那些黑人,那些目睹了故乡遭侵略、手被砍下、梦被耗尽的黑人。我们大谈灾难时,他们生活在最真实的末日。你那个献祭理论倒很适用:没有了未来,我们就变得与牲畜无异。对于战争,穿军装的牲畜再好不过。

首先,我得承认,船长你是个好人。但我对善良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有所怀疑。我确定的是,我毫无做好人的意愿。我唯一的愿望是恪守正义。正义则要求不怕施暴。

那桩暴行并非我们葡萄牙人所为,你会说。不是我们,确实。但我们所有人,所有欧洲人,用沉默为奴隶贸易的滔天罪恶织了件斗篷。你在我指挥的船上枪杀了的那些年轻人会是你的心魔。直到生命尽头,亲爱的中士,这段记忆的枪口都将瞄在你身上。

你说得对,船长:我固执地相信世界末日。要结束的不唯十九世纪,垂死的何止君主制度。是整个世界流失,像沙子从指缝漏尽。书里写了的,船长。我数次向黑人问起如何看待世界的创生。他们全都回以同样的答案,对我这荒谬的提问显出惊讶:“嘿,世界没有起点,也不会终结。”世界的原料就是时间本身,他们说,没有能区分两者的词语。黑人用他们粗陋的语词如此回答。你一定会以你那不可救药的慈父心肠说,他们的答复蕴含深沉的智慧。我要说这是毫无判断力的说法。

永远夺去我的睡眠的不只是那阴森的景象,还有那些奴隶的目光,以及他们木然的神情。他们的双眼早已与灵魂割裂,他们的脸是空洞的面具,似乎其中更有人性的部分,我所谓的“脸的声音”决不能被轻率的摄影师曲解。他们以此维护最后一分尊严。

我为什么现在给你说这些?事实上,没有末日审判的观念,就不会有正义。非洲人不知道神圣裁决,对他人毫不在意。这样缺乏文明精神的民族,应当由拥有了文明的族群指引。我们若不担负这一使命,就是不够勇敢、不够善良。

在一个标记为“刚果档案”的文件夹里,我发现了一张照片,上面有三个黑人,旁边站着两个白人。那是在比属刚果拍下的。照片上的黑人正展示从其他奴隶身上砍下的手掌。死者与生者的手指几乎区分不出。砍下的手仿佛还连着鲜活的躯体,似乎不知自身的死亡。

既然世界正处末日,我情愿深入魔鬼之岸。在南方诸海航行唯一的好处,是恶魔居于此地。如今,那些恶人是我仅有的参谋,比天使护佑我更多。他们说我们带来的船上满载“锌皮外衣”——我们以其委婉称呼棺材。于我则相反:有一部分的我甚至不会返回葡萄牙。我有一部分留在黑人——尤其是黑女人——中间。

我父亲死在印度的土地上。他这样实现了命中注定之事。他多次告诉我们,没人能在出生的地方死去。他去世的地方远在天边。葬礼之后,我去整理他在公署堆积多年的文件。我指尖抚过的不是纸页,而是他的人生。

上帝早有先见之明,没用同一个模子创造欧洲人和非洲人。这样很好,因为我没时间也没耐心区分混在一处的善恶。想要我把那些俘虏当人对待?反过来,我们被俘的话,告诉我,船长,黑人会给我们同样的机会吗?你见过哪个白人在非洲的丛林里被俘吗?知道为什么没见过吗?因为他们都被杀了。

我来说说我自己。书写让坦白成为可能,不然我们不会有这般勇气。我出生在非洲,在树木高过天空的土地。我的母亲,愿她安息,教导我爱这些生灵,仿佛预见到与土地相比我会更需要树木。“树和人一样,”她说。我们不知道的是,我们看到的只是树的表象。我们没在人和树身上看出的,是时间那个永恒的筹谋者。母亲说,树根就像我们这些生命的故事。谁会看到树根呢?而我们,亲爱的中士,我们从彼此身边经过,就像从树旁走过却只看见树影。我们互不相识,亲爱的阿劳若。也许这样最好。我们不必假装告别。

一次激战中,我听见长官喊:“别杀女人和孩子!”我暗想:这家伙是没上过战场的雏儿。非洲大地上没有女人,也没有孩子。这里全是敌人,都想干掉我们。所以我说,他们越显得高兴,我就越恨。我见不得他们大笑,不能容忍他们吵闹、歌唱或舞蹈。实话告诉我,亲爱的船长,这一生有什么事重要到要这样庆祝?

我知道你怎么看我。我不打算改变你的看法。你认为我意志薄弱,对非洲人太过宽容。对于这种想法,我无可反驳,也不想申辩。你这些话是用以攻讦的指责,于我而言却是莫大的称赞。感谢你这些微小的敌意。

不值得我们再浪费时间了。我是个行动派,事情在我看来很简单:你被那个伊玛尼下了毒。她们是这样做的:给我们注射甘甜的毒药,我们到死都无法察觉。我能想到那姑娘关于我编了什么谎话。我没碰过她。我并非没有想法。那蛇妇(抱歉但确实如此)不过是装模作样。容我这样说,在船员中间能听到一些传言。谣传而已,你会说。你会为自己辩护说,这事上无风也未起浪。然而,多次有人看见伊玛尼进你的舱室。但愿她曾为你带来欢愉。因为,我承认,那姑娘不对我的胃口。我不想要葡萄牙语说得跟我一样好、看我时目光高傲的黑女人。吸引我的是其他人,那些真正的黑女人,更纯正、更原始的黑女人。没错,是那些。我还偷看她们清洁身体,如果说她们这样做的话:她们一天洗两回澡!但我从没见过她们跟丈夫做那事。厨子向我解释,说他们在路上或战时都禁止交欢。忘记了这桩禁忌的是达邦狄和戈迪多。我还抓到过他们,就在煤仓。在那里,他们在煤灰中躺倒、交合。

明天我们会抵达里斯本,而我将完成我的最后一次航行。我知道那些退休的同事经历了什么。用不了几年我就会干瘪下去,和他们一样,怀念曾不停抱怨的一切。相反,中士你会继续在海军舰队的事业。我们很可能不会再见。我们一起在这个小地方困了好几个月,而尽管如此——又或者正因如此?——我们从未能维持所谓“对话”。

回到你送来的照片,我想告诉你,那画面不说明什么。照片和我们中士一样,说着受命而说的话。图注才为之赋予意义。而我没在这张照片上看到题字。我不否认,照片上毫无疑问是一场暴行。但施暴的是比利时人,最不像欧洲人的欧洲人。又或许就是黑人做的呢?你没听说过吃人事件、巫祝仪式或部落间寻仇吗?

亲爱的阿劳若中士:

无论如何,我们葡萄牙人无力实施如此无端的暴行。我们不像那些早上抓蝴蝶、晚上杀黑人的北方人。我们葡萄牙人不一样。就算是惩处,我们也做得像谨慎的父母。无论惩罚有多严厉,受惩的人都永远是我们的儿女。我们恨时怀着爱,你很清楚。没人像我们一样与黑人生出那么多混血儿。看看伊玛尼。她肚子里的孩子难道不是我们的吗?我相信他会是个漂亮的小家伙。可以肯定,别的欧洲人很少有混血后代,就算有也不会这么自豪。

第一封信是索萨船长写的,收件人是儒利奥·阿劳若中士。达邦狄让我一边看一边译给她听。她闭上眼,仿佛这样听得更清。

亲爱的船长,当心那张照片,那是把双刃剑。因为,我这终将被大地吞吃的双眼,曾目睹白人被发狂的黑人屠杀。没有照片记下那时的恐怖。我能告诉你的是,真相不是被拍下来的东西。真相在看到的人眼中。为此,我请求你,扔掉那张照片吧。因为那幅景象,愿上帝宽恕,只会制造出报复白人的执念。

清早,一名干瘦的水手敲响我的房门。他从安东尼奥·塞尔吉奥·德·索萨那里带来两封信。船长想让我读读那些信,再让这位信使送回去。“你得先读这封,”水手晃晃右手的信,说道。他伸了手又犹豫,似乎在掂量两封信的重量。“我搞错了。”他说着,换了只手。他把另一封也给我,然后离开。他会在走廊等我读完。

幸福的人容易做好人。生活对我来说是不忠的妻子。做个鳏夫更划算,我亲爱的船长。鳏夫合上眼做梦,被生活背叛的人却永远丧失做梦的能力。

(恩科科拉尼谚语)

我把信和那张晦气的照片都还给你。我没费工夫撕掉。也许你想留着。对你的愧疚来说,这些东西一定会是上好的养料。

怕水的人终将在陆上溺亡。

儒利奥·阿劳若中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