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告发过你,”齐沙沙辩解道,“这是真正的事实。要不然,难道你信葡萄牙人胜过信我?”
“我在这里打扰到你了吗?”马沙瓦反击道,“我让你觉得愧疚吗?”
传教士示意我随他离开人群。
酒和神父,齐沙沙说,将会完成葡萄牙人用武器开启的事业。不久以后,我们将不再拥有我们能称为家的地方,不会有能叫作兄弟的人。
“我们祈祷吧。”他提议。
“出去,马沙瓦牧师。”齐沙沙命道,“恩昆昆哈内屈从于白人的酒,而你献身给他们的上帝。”
“就在这儿,走廊里?”我问。
牢房门口,士兵们正坐在瓶装波尔图酒的箱子上。那些库存酒水是给阶下国王的特藏。他们希望他愉快,但又没有灵魂。这就是他们为他筹谋的流徙,从他自身出走,既无回忆,也无去处。士兵递给国王一瓶酒,他迫不及待地饮下。酒沿脖颈淌下,他盯着我。“伊玛尼,”他反复念着,“我要把你献给葡萄牙国王。”
“跟我来,船长已经批准我们使用礼拜堂。”马沙瓦说。
“让士兵把那个黑人牧师从这儿带走!我们不想看见他。再告诉他们,给加扎国王拿酒来。”
我沉默地跟上传教士。他一到甲板上就被仔细搜了身,几名士兵陪我们到礼拜堂门口,里面空着。马沙瓦只盯着十字架,装作祈祷。跪在地上,闭着眼,双手合十,他用母语唱起圣咏,但并无祷辞。他唱的是犯罪的计划:两天后,白人会办一场宴会,那是他们穿越赤道线时的习惯。马沙瓦听闻,那像非洲的庆典一样,有酒、舞蹈和面具。他们会允许俘虏参加宴会。“你的任务是,”马沙瓦唱道,“在我们对恩昆昆哈内下手时,引开中士。”
马沙瓦没再呼唤他那些信徒的理智。他猛地推开加扎国王。恩昆昆哈内无力抵御,轰然倒下。突然,令我惊讶的是,齐沙沙上前去救恩昆昆哈内。“放开他!”他一边大喊,一边帮国王平复。然后,他指着我,喊道:
“我害怕,牧师。”
但这无济于事。这些囚犯在加扎国王面前展现出的尊敬,与在基督的十字架前拜倒时同样。恩昆昆哈内面向驯服的人们张开双臂,几乎无声地宣告:“我是葡萄牙国王的儿子!”马沙瓦痛苦地摇头:国王已经失去理智。不是因为纵酒。相反,他因戒酒而醉。正因如此,他的双手失控地颤抖。一个念头突然击中传教士:也许他不必犯罪,国王就死了呢?这会是他此后向上帝寄托的祈求。
“相信我,”传教士道,“我得到了昭示。我给你讲讲我怎么见到了上帝。”
“起来,兄弟们!”马沙瓦愤怒地下令。
罗伯托·马沙瓦还年轻时,就显露出了他的宗教天赋。那时他徒步穿越了从兰德地界到洛伦索·马贵斯的路程。他前去寻找更好的生活。他知道想要什么,但不识门路。第三天,他耐不住暑热与焦渴,孤身倒在了原野上。醒来时,他身处一位农夫家中。救他的是在英国人的种植园受过教化的聪加人。两人屈膝跪下,马沙瓦——他此前从未做过——像用母语一样念起祷辞。主人家感叹:“每个人的抵达都并非偶然。”
平复之后,加扎国王在两名守卫护送下穿过走廊,走到通向货舱的大厅。马沙瓦一行囚犯正站在那里,等待离开他们的临时牢房。加扎国王现身,他们全都跪下。他们密谋杀死那暴君,却毫不犹豫地向他致敬。
然后,他坐在院子里,凝视因少雨而被炙烤的土地。这样睡着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正放在金合欢树的树枝上。夜里,他的手指变成了那棵树的枝杈,以破土而出的狂野直指天穹。他最长的手指刺穿云的肚子,雨落了下来。
其余妻子贴着墙挤在一起,国王则蜷在穆扎木西怀里。恩昆昆哈内因营养不良倒下,病因是缺酒。他认错了人,把穆扎木西唤作伏阿泽,那是他旧时也是唯一的爱人。“谢谢你,亲爱的伏阿泽。”国王呢喃。穆扎木西假装没察觉他的错认。丈夫在她怀里垂头丧气,那一刻她又是王后了。她示意其他人都退下。众俘虏照做,聚集在走廊上。女人们凝望天花板上的灯光,伸出手指感受藏在灯里的火。
早上,罗伯托·马沙瓦懵懵懂懂地穿过了莫桑比克国界,为近日的神秘能力感到不解。他在莱登堡加入卫理公会,做了牧师。数年以后,他回到莫桑比克,在洛伦索·马贵斯海湾办了所学校。罗马天主教会要求他加入他们所谓“唯一真正的教会”。马沙瓦拒绝了。他们封禁了他的学校。那是一系列禁令的开端。他最终明白了,被封禁的是他。
“回来吧,恩科西!”王后呼唤丈夫。她如祈祷般低语,邀他到怀中休憩。
牧师让我扶他起身。他在狱中受过折磨,现在能跪下却不能自己起身。在牢里,人们告诉他,是齐沙沙供出了他。他们让那个姆弗莫人的勇士面对一串名字,用难懂的口音读给他听。念到牧师的名字,齐沙沙点了头。“是这个人叫你和政府对抗吗?”他们问。齐沙沙再次确认。几小时后,牧师被拘捕。他在审讯中遭遇了毒打,只得认下所有指控。第二天,他被塞进非洲号,准备流放到佛得角的小岛。
这位“大夫人”,正如人们称呼她那样,名副其实。她身材魁梧,梳着锥形发髻,更显高大。她在受了惊的丈夫面前跪下。光从供人监视的窗口进来,照在她肩上。
“有些事你该知道。”牧师说,“他们关押我的货舱是个弹药库。”
“离远点,我是王后。”
“弹药库?”
穆扎木西,最受宠的妻子,举起手臂作为静默的宣告。只能由她平息那场混乱。她套在手臂上的二十四个铜环发出声响。她提着垂到脚面的长袍,在其他女人之间寻路。那件过大的罩袍正是在卢安达购置的衣物。
“我那些信徒全都武装起来了。”
“达邦狄,做点什么吧。”一位王妃恳求。
“用什么武装?”我问。
妻子们忧虑地面面相觑。她们都知道,眼前的猝然失忆是世上最严重的精神失常。比国王忘了他那些故人更严重的是他们不再记得他。让丈夫回到以往的努力摆明了是徒劳。
牧师微微张开手掌,答道:“这些!”我起初什么也没看见,随后才注意到他指间有块玻璃在闪光。是瓶子的碎片,就是恩昆昆哈内门口每天打碎的那些酒瓶。
借由迭声呼喊葡萄牙父亲,国王忘记刚传来的儿子的死讯。那孩子的名字已被从他记忆中清除。他想祈求祖先保佑,无人现身。惊惶中,他令家人近前,低声道:“白人想杀我。但我已先行一步。我上船时就已死去。”
“我们会用这些武器杀死恩昆昆哈内。”马沙瓦宣布。他攥紧那片玻璃,浑然不觉指缝中流下的血。
国王恩昆昆哈内整夜都在大喊他是“葡萄牙国王的儿子”,刺耳的嚎叫在房间里清晰地回荡。
一桩意外在滑溜溜的甲板上等我:恩昆昆哈内正坐在小木凳上淋雨。雨水顺着他赤裸的躯干流淌,从系在他腰间的布滴下。远处监视他的士兵解释说:“他求我们让他这样待着,说想感受雨。”我用母亲般的口气反对:“最好给他遮一遮,会生病的。”士兵应允了:“你去和他说吧。把这件披风带给他。”
(罗伯托·马沙瓦)
我把披风搭在国王肩上。他的身子比声音抖得更凶,低声说怀念被雨淋湿的感觉。他站起身,赤脚踩在金属地面上,梦游一样走到我身边。走下通向房间的台阶时,他一只胳膊架在我身上,另一边撑着刚赶来的达邦狄。但他酸臭的口气却喷在我脸上:
就杀戮的技艺而言,我们没从原始时代进化多少。子弹不就是会飞的石子吗?
“在你们的乔皮语里,‘金子’怎么说?”
(安东尼奥·塞尔吉奥·德·索萨船长的日记)
他不等我回答,一气胡言乱语下去。他说,白人计量他的财富用的是金子,那时我们的诸多语言中没有这个词语。想起财富,加扎国王看到一望无际的牛群,牛蹄与牛角划分太阳与大地。他还看到雨,一滴滴的雨,和他身上流过的一样。
最后,他把一只桨埋在墓旁。画十字时,他的胸膛回荡起树木被叩击的声响。
国王抓住我的手,求我帮他。他急需达邦狄重新与他同眠,需要他们让她回俘虏的房间。他说着,仿佛达邦狄不在场。“我有过太多女人,最终变成了最孤单的男人。”他抱怨道。他们让达邦狄离开了他,他便不再是男人了。他出神了一会儿,走向妻子,恳求她:“我想要你为我催眠,达邦狄。”
“船死去时,必要将其埋葬。”
“为了什么这么着急呢,我的国王?”达邦狄问道,“你不怕再被噩梦造访吗?”
一天,有人看见一位渔夫正在沙滩上挖一个大坑。人们问他在做什么。他指向沙丘上一艘快要散架的旧船。那艘船曾多年伴他深入远海。共同踏浪既久,人与船彼此依恋,渔夫几乎只安躺在船腹中入睡。
“有时候,”国王答道,“噩梦是保存过去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