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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巴尔托洛梅乌与通向天空的海路

我一震。那是幅彩色的画,是我幼时画给父亲的。画上是座燃烧的村庄,尸横遍野。这些图案下面题了字,立誓向恩昆昆哈内的军队复仇。

“看看这幅画。”他说。

“你怎么拿到这个的?”我警惕道。

敲门声又响起来。我把门打开一些。是传教士罗伯托·马沙瓦。比来访者的脸先出现的,是他迅速伸出的手:

“让我进去。我不能就这样在走廊上说。”

手指蹭过房门的声响打断了我的梦。应该是达邦狄,我迷迷糊糊地想。我理理头发,异常艰难地把卡布拉娜系在腰间。我已怀胎五月,很快会被自己的肚子吞噬。

“你别的时候再来吧。”

我梦到乘坐黑人船长掌舵的船航行。船名叫欧洲号,周身漆得五颜六色,仿佛非洲人的衣服。几棵树当作桅杆,树影投在甲板上。风把叶子吹散到海上。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他们的心思都在要抵达下一座城市上。”

“因为翻译时我就是她。”

牧师进来,背靠在门上,仿佛想添上一道门。他不再说葡语,转而用他的母语表达。马沙瓦曾路过萨维,拜访了我父亲卡蒂尼·恩桑贝,以及他当时的妻子,女先知比布莉安娜。我父亲笃定传教士会在洛伦索·马贵斯遇到我。给出那幅画时,父亲十分坚决:“交给伊玛尼,让她别忘了曾经的承诺。”

“你翻译的时候为什么要做这些动作?”

“我发过同样的誓,”马沙瓦说,“我也寻求同样的复仇。我需要你的帮助。”

王妃闭着眼,每个词都用身体的震颤凸显。我投入地随着她的话模仿她的动作,船长问我:

“去找齐沙沙帮你。”

“船长你以为在运送我们这些囚犯,”王妃说,“但你才是囚犯。这艘船是你的囚牢。”

“找谁都不找他。我被抓起来,还有我那些同伴,都拜那叛徒所赐。”

“是刚果河!只能是刚果河!”索萨船长叫道。

他开门检视走廊,确认没人听我们交谈,然后重新闩上门。他凑到我面前,坦诚道:“我在筹划起义。”我摇头,他又说:“我在筹划的,是一场流血的反叛。”计划很简单,但那想法令人毛骨悚然:他要杀了加扎国王。没了恩昆昆哈内,葡萄牙人就会空手抵达里斯本,无法证明声势浩大的轰动性胜利。“现在杀了他,”马沙瓦论证道,“尸首不可能保存到我们抵达里斯本。”欧洲各国会认为葡萄牙编了场蹩脚的戏。传教士的计划结束于点睛之笔:在莫桑比克国内,新教徒会坚称恩昆昆哈内还活着,只是迷失在德兰士瓦的群山之中。这世上又有谁能证明事实并非如此呢?

达邦狄不停地摇头晃脑,又是抽鼻子又是打喷嚏、咳嗽,最后开始不自主地抽搐。她翻起白眼,声音也变了调,说:“一个男人正赤脚渡过一条从天而降的河。那片土地上落下大雨,再没有人需要挖井……”

“我会告诉你怎么做。”传教士说。

终于,预言家坐在地毯上,从口袋里掏出施法用的碎骨。船长指令明确:“告诉她要多久就待多久。最好是大家都知道她来过这儿。”王妃呼叫着葡萄牙人向她口述的亡者的名字。她用自己的发音念出那些名字,多数变得让安东尼奥·德·索萨辨认不出。廷罗罗散落在地,除了螺壳,里面还有更多骨头块、种子、贝壳。“当心那些种子,”葡萄牙人提醒道,“巴尔托洛梅乌会当作美食!”

“不!什么也别告诉我。我没做好准备。”

就算这样,王妃还是犹豫着没进门。“那只鸟。”她指着巴尔托洛梅乌说。船长连忙把鹦鹉关进笼子。

我突然有一种可怕的疑虑:如果恩昆昆哈内死于途中,他们还有什么理由接着把我们带到里斯本呢?我们肯定会被扔在卢安达或者佛得角。我将再也见不到热尔马诺,我的孩子永远不会认得父亲。我曾立誓复仇,不错,但不必在此时兑现。

“我马上捎信去里斯本!”安东尼奥·德·索萨许诺。“明天我们就知道那孩子的去向了。”

“听着,孩子。”

船长殷勤以对。他一面记下王妃告诉他的名字,一面拼读:“曼——格——则。”为什么,他问我,为什么我们的名字对葡萄牙人来说这么拗口?

“出去,马沙瓦牧师。出去,不然我要喊了!”

“我不进这个门,除非那个白人能给我带来儿子的消息。”

“考虑一下我请求你的事。”出门时,牧师低声说。

我陪王妃来到船长的舱室。达邦狄起初拒绝了。她不想其他俘虏知道她在船长的房间里占卜。他们会像说我那样,说她卖身给了白人。在门口,王妃坚定地抗拒道:

他从睡着的哨兵身边走过。我看着他消失在货舱,闩上门,深吸一口气。种种不安占据我的胸腔:只拒绝为谋杀做共犯还不够。必须让那个计划流产。只能尽快揭发传教士的打算。然而揭发的结果不难预料:马沙瓦和他那些信徒会被扔进海里。在两桩罪行之间,我无路可走。

“找牧师不行,但那个巫师王妃肯定能行。你去带她来我房间。我还要让俘虏都知道我要会见她,知道她会在这儿,在我房间里,为我们的航行祈福。”

非洲号正靠近一片与别处不同的土地。开普敦城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连片的群山灰蒙蒙的,为城市镶了边。我向那片山峦注目,正如犯人在狱中凝望小块天空。

安东尼奥·塞尔吉奥·德·索萨没说话,让牧师回去了。但他没有放弃。所以他这天早上叫我来,异常急切地告知我:

俘虏获准在士兵的监视下欣赏风景。达邦狄过来与我和船长一起。她抓住我的双手,为好似初生的大陆的景象着迷。她预言道:

他前一天已经召见了罗伯托·马沙瓦。他知道牧师在其他黑人中的影响力。他们的会面就发生在那间舱室。索萨说明了他的意图。他要把俘虏聚起来开个大会,让牧师办一次非洲人的祈福,保证船会抵达一处好港口。“非洲人的祈福?”马沙瓦牧师问。“抱歉,可能有些误会,”他接着说,“我是个基督教传教士,没有非洲的信仰,与您共有同一个上帝,只有他能为这艘船赐福。”

“会有一天,有黑人驾驶一艘这样的船。”然后她转向我,吩咐:“翻译出来,伊玛尼。这个葡萄牙人应该知道这个未来。”

最好是这些俘虏相信神会护佑这艘船、祝福这次航行。

“除非大海变成河。”我译出这句预言,安东尼奥·德·索萨立即反对。

“这些人,”他说,“非常笃信。”

“大海一直是条河。”达邦狄说。

他叫我来,是因为他不安。货舱里的一名俘虏,马沙瓦那群人里的,前一晚自杀了。船长怕别的俘虏效仿他。他下令改善了他们的伙食,无果。那些人缺乏精神上的抚慰。缺失的安宁可以由信仰填补。

我和船长大笑。王妃脸上现出不明所以的微笑。葡萄牙人四下张望,担心我们那阵热闹让人撞见。他靠近王妃,问道:“看到陆地真好,不是吗?”

“我叫你来,不是为了鹦鹉。”船长像指尖烧着一样甩甩手。他在赶我走了。我不能待太久。“我是船长,”他说,“不能让大家看见我跟你关上门在我房里。”

他没期待回应,只是想让人听到。他前夜不曾合眼,一直琢磨达邦狄的话。王妃说得对,那艘船是座囚牢。失眠时他想到那些离开了海军在非洲各地漂泊的同僚。他们不是选择了成为拓荒者,只是疲于海上的幽闭。野兽、丛林、原始部落,统统比海上永恒的孤寂要好。

安东尼奥·德·索萨打算把鹦鹉送给快八岁的儿子。那孩子出生在印度,但在非洲长大,此刻在里斯本,苦于哮喘的折磨。船长相信儿子会怀念非洲的天空。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天上,他更能遇见非洲。

看到陆地真好,他又自言自语。离开前,船长指示阿劳若中士:

“齐沙沙坚信,要是恩昆昆哈内死了,你们葡萄牙人会把他扔进海里。没了国王,这些俘虏就都没用了。”

“跟这两个女人下去,为那个酋长收拾一下,准备待客。给他点酒和一身能见人的衣服。我要他体体面面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加扎国王一身欧洲打扮,被单独留在俘虏的舱室。其他人都被转移到了货舱。达邦狄没去,待在我身边。

“齐沙沙不会伤害恩昆昆哈内。”

“你们两个回房间等我。”阿劳若下令。

“这只鸟倒没什么。我拿不准的是,我们该不该让那个齐沙沙跟加扎国王分开。”

船停了,锅炉都关了。非洲号每次抵达港口都会这样。用煤得俭省。没了供暖,寒气占领了船。昏暗的房间里,我背身倚在达邦狄怀中,仿佛两人共用一个身体。王妃双手贝壳般拢起,温暖我的小腹。

鹦鹉笨拙地试图起飞,露出灰羽中的红色长尾。我问要不要关门。“开着吧。”索萨说。巴尔托洛梅乌开创了自己的路线:越过甲板,在整片大海上空飞行。靠岸时,因为惧怕海鸥,它从不离开舱室。

门猛地打开,阿劳若中士走进来。发现达邦狄亲昵的动作时,他眼里亮起奇特的光。房间狭小,但他觉得能容下三人。他撺掇我们:“你们继续,继续,我想看你们这样亲热!”他想要的不是我。我与他太近,太欧洲气了。他的绮梦与国王的那些妻子有关,她们有着他永远不会念的名字。然而,对染病的顾虑,比他对她们的欲念更甚。他只在梦中强暴,不必睁眼看着她们,没有闻她们的汗臭味的烦恼,也免于染病的风险。

“它总是弄脏我的地图。”船长抱怨。

他肯定以为我和达邦狄在不知羞耻地相互爱抚,以为我们要这样勾引他。

我抖了抖衣裳,惴惴地走进船长的舱室。房间宽敞亮堂。我最先看到的是停在葡萄牙人肩上的鸟。那东西以一种混杂着王子和小丑的姿态好奇地盯着我,然后受了惊,扑棱翅膀躲到挂在天花板上的笼子里。船长叫它:“巴尔托洛梅乌!”那只刚果鹦鹉应道:“到,长官!”它跳到桌子上,迈着小矮人般晃晃悠悠的步子走路。

“你们再靠紧些。我要看你们像夫妻那样。”中士命令。

我慢慢地走过甲板,好像在云里穿行。安东尼奥·塞尔吉奥·德·索萨船长叫我过去。

阿劳若的手滑进裤子,兴奋的目光望向视野之外。见我们不动作,军官喝令:

离开洛伦索·马贵斯时,达邦狄王妃曾预言要下雨。“从一场雨中能看到下一场雨。”她说,双眼凝视着我。王妃说得对:从昨天起,雨大得连海面都看不见。

“胸脯露出来!”

(节选自安东尼奥·塞尔吉奥·德·索萨船长日记)

你该担心的不是那些大喊大叫的人,这是我母亲的告诫。真正的恶人从不高声说话。要是这话属实,那这个男人的吼叫就不该让我恐惧。然而,他身上有东西让我遍体生寒。

这是海洋不可理喻的诱惑:再没有如此充满人性的声音,如此满载故事的沉默。

“我们怀孕了。”我提醒道。

我说不出这些游荡的牢笼多么令我疲惫。尽管如此,每当久居岸上,我就又被辽阔大海的呼唤引诱。于是我再次奔赴码头,踏上又一段远航。

“你们没有,”中士说,“但你们很快会怀孕。”

贡古尼亚内说得不错,他抱怨说船上没有一块石头能让人稍坐。如今的船上已经少用木材,现在的船也极少依赖风。就像那些女人已经不再做梦、放任自己发胖,这些船经得起自身的沉重。

王妃站起身,任由卡布拉娜掉落。见她脱了衣服堆在脚边,中士惊得退了一步。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王妃让我也脱掉衣服。我摇头,怕她没明白眼下的事。达邦狄一把拽掉我的衣服。我们两个都赤着身子,在不知所措的葡萄牙人面前卸尽甲胄。

……达邦狄是对的,这艘船是个牢笼。海洋无边无际,营造出幽居之感。船身劈开海浪的声音,海面下螺旋桨的回响,烟囱阴郁的叹息,锚冷硬的移动,这一切都为我带来深长的疲惫。

达邦狄的双手伸向正要闭眼的中士,作势挑逗。但她此举别有动机。王妃用力拉开门,迅速把我推上走廊。“就让他追我们,跟发情的公牛那样。”王妃说。这时我们正手拉着手,沿船最下层赤身前行。“这条船会到哪儿去?”达邦狄问。我这才明白达邦狄的计策:赤裸让我们无比脆弱,却是我们那时最有力的防御。在甲板这样的开阔处,我们就能抵挡阿劳若的接近。从我们身后,很远的身后,传来中士踹隔墙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