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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既非鬃毛也非王冠

“我从器械间来,”他答道,“我很脏,浑身是灰。”

“你从哪儿来?”我问。

他没明白我刚才的问题,也不懂我此时的微笑。我们沉默地爬上台阶。在甲板入口处,他做了个手势,仿佛为我拉开看不见的帘子,然后重新负起看守的职责。

起锚之前,我请求守卫让我到甲板上去。“我需要空气,”我解释道。我这才注意到,那士兵是个黑白混血儿。我出神地打量他棕色的皮肤和大波浪卷发。我想,我的孩子就会是这样。

甲板上满是观看起锚的乘客。悲哀命数之中,不无讽刺:名叫非洲号的船将我带离非洲大陆,我肚子里怀着混血儿,把白人丈夫留在黑人的土地。

“他们想把我们养肥。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你不能待在这儿。”守卫提醒我。

“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我让步道。

但我随即听到安东尼奥·德·索萨更改先前的禁令:

另一名俘虏提醒道:“路上谁也别吃肉!我们会吃掉自己人。”

“让她待在我身边,士兵。”

“你不信?”其中一名俘虏说。“我们那些被带走的兄弟遭遇了什么?有人回来过吗?”他笃定地下了结论:“他们会吃掉我们。”

“我怀孕了,船长。”我直言,为我的可怜模样害臊。

“我不相信。”我说。

他指向我的脚,不满地摇头。

罗伯托·马沙瓦和洛伦索·马贵斯那三十名俘虏被带往一间货舱。舱顶门打开时,牧师和他的信徒惊恐地后退。他们中流传着一种说法,说船的底舱是朝海底开口的黑洞。在最深处,奴隶被焚,骨灰被制成火药。

“请原谅,船长大人。”我低声道,“我的脚已经穿不进这双鞋了。”

十六名加扎俘虏被关在屋里,房门拿钥匙锁了起来。我被单独安排了一间舱室,像是个食品贮藏室,就在恩昆昆哈内一行的房间对面。

我们四周是其他乘客,有平民、有军人,都想看这艘船起航。

这么小的房间住得下十六个人是个奇迹。一上一下悬吊的两块木板就是所有俘虏的床,不分男女。我译出指令:国王和他的妻子都在上面的木板休息,戈迪多、厨子恩戈和穆伦戈睡在下面靠门一侧,里侧就给齐沙沙和他的三个妻子睡。

“那士兵说得对,你得到里面去。”

“给他们说说怎么分配。”中士命令我道。

“请让我在这儿吧,我把鞋穿上……”

我们被押着走下铁梯,接着被带到吊灯照射下忽明忽暗的长廊。我听见恩昆昆哈内嘀咕:“这艘船就是我的铁皮棺材。”看见即将安置他们的昏暗房间,王妃纷纷落下泪来。

问题不在于我的脚。船长念出一长串数字,不愿伤害我。船上有二百六十名平民和二百多名军人,大约五百名乘客要观看起锚,其中没有一个乐意遇见来自我的种族的女人。

听到中士的话,白人都在胸前画起十字。

我拎着鞋开始往回走时,安东尼奥·德·索萨改了主意。

“愿上帝保佑我们,船长,我们的船上载着群魔鬼。”儒利奥·阿劳若说。

“你可以待在那边,那个暗一些的角落,没人会发现你在那儿。”

儒利奥·阿劳若中士大喊着指挥行动:“快把犯人分成两组,不然我们就永远分不开了!这些家伙全都一个样。”他下令对俘虏严加监视,不许有人在路上自杀。他亲自检视每个俘虏,不怀好意地端详女人。

我费劲地重新穿上鞋。我想起我的弟弟穆瓦纳图,基于那给他带来诸多快乐的糊涂脑袋,他祈求上帝让他不再长高,这样,他的脚就永远能穿进他仅有的那双鞋里。

最早这批俘虏的队伍走完,又有三十名囚犯从我们身边走过,打头的是新教传教士罗伯托·马沙瓦。这些在洛伦索·马贵斯被捕的黑人与我们命运不同。他们被指控颠覆祖国葡萄牙,将被流放到佛得角。他们全不知道这项指控,也不知道自己攻击的竟是祖国。

达邦狄获准和我一起待在栏杆边上。王妃背朝陆地坐下。我叫她看城市的灯光。

我承认,看到曾颐指气使的人屈辱地下跪,我心生哀戚。“翻译给他,伊玛尼!”恩昆昆哈内再次要求,“告诉他,我是他儿子,是葡萄牙国王的儿子!”他抓住船长的手,由恭维转向恳求:“请别带我走,我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了。”在阿劳若中士令下,恩昆昆哈内被拖走,但仍不停重申自己的死亡。

“想逃离的人只往前看。”她说。

“他不是堂卡洛斯国王吗?”

一对夫妇从我们身旁走过,惊讶于我们在那儿。那丈夫没料到我懂葡萄牙语,议论道:“我敢打赌,她们来自某个供头等舱消遣的民间舞团。”妻子总结道:“他们也就会跳舞了。”

船长微笑着,不明所以。他让加扎国王起身,但后者坚持要跪。恩昆昆哈内拉扯我的卡布拉娜,用祖鲁语问我:

他们笑着走远。王妃注视着那对夫妇。他们的话音和笑声消散时,她承认说她没等我就开始学葡萄牙语了。是戈迪多在教她。见我笑了,她解释说自己只需要些基本的了解。

“告诉他,我就是他儿子。”

我许诺说会教她,提议我们住一间房。达邦狄拒绝了,说她将至死与丈夫同寝。

恩昆昆哈内是最先登船的俘虏。他在船长面前站住,挡住后来者的路。突然,他屈膝行了个大礼,扶着我的手臂,说:

“但国王睡在穆扎木西和图卡中间。”

中士的形象与船长截然不同:身材矮短,脸颊凹陷,黑发虬髯,深邃的眼窝几乎被浓眉遮住。

“我不在乎他跟谁躺在一起,”达邦狄解释,“他只跟我一起做梦。”

“我是安东尼奥·塞尔吉奥·德·索萨中校。”船长说。他指向身旁挺立的矮个壮汉:“这是我的副官,儒利奥·阿劳若中士。”

王妃数着其他妻子的名字。她掰着指头数,像数珠串上的石头。她再次念出她们的名字:穆扎木西,那玛图科,帕迪伊娜,玛赛赛,谢斯佩,福斯。“一共七个妻子,”她说,“但只有我守护国王的梦。”

船长在等我们,仿佛在家门口迎接客人。船长秃顶、大脸,笑容和善。他一板一眼地穿了军装,深蓝色外套衬着肩膀和袖子上的四道金杠,胸前佩戴的奖章多到像披了件胸甲。

当晚,达邦狄没能使丈夫免于梦魇。清晨醒来时,恩昆昆哈内高呼:“不是我,不是我!”屋里一阵忙乱,踹铁门的声音在走廊回荡,惊动了当值的哨兵。他们打开铁门,缚住恩昆昆哈内的双手,命令俘虏到走廊集合。舱室里只剩下我、国王和暴怒的阿劳若中士。

我们坐过的那艘船已经很大,这一艘好像比洛伦索·马贵斯城还大。非洲号过于庞大,不能在码头停靠,不然船靠岸时整块大陆都会开裂。因此,我们由运输船送到船上。短暂的航程中,女人都低着头,只有我凝视满天繁星。达邦狄让我垂下目光。我要做母亲了,不该再直视星星。

国王好一会儿才平复呼吸。他一丝不挂,蜡制的王冠被压扁,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他胆战心惊地说起夺去他睡眠的魔鬼。噩梦还没离开他的头脑:一叶小舟载着一个人靠近海滩,他远远地认出船里靠过来的是他的兄弟马菲马内。国王待在远离海水的地方:海洋是禁地。小船靠上沙滩时,他发现那其实是口棺材。敞口的船棺里,他的兄弟双唇不动,用亡灵的方式说话:

与恩昆昆哈内谈过话,他们不让我离开监室。转眼我就成了普通囚犯。士兵说我们都将直接从那儿去往码头。入夜,他们让我们安静跟上,列队走向洛伦索·马贵斯的港口。他们怕遭遇伏击,就趁天色昏暗押解。直到隐约看见远处的灯光,是船在海湾等待。我扶着旁边达邦狄的肩膀,担心跌倒。她抗拒我的动作。“让我绊倒吧,我真想摔一跤。”她说。她又低声补充,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走在我们的大地上。“可惜你穿了鞋,伊玛尼。”她说,我们所有人都会在陪伴下离开:亡魂的灰永远沾在脚底。

“我的兄弟,穆顿卡齐,”死者向他请求,“你得合上这口棺材。”

(达邦狄口述的传说)

恩昆昆哈内在地上不动。要给小船盖上最后一块木板,他必须走到海里,而那是难以想象的渎神。但若不合上这口棺材,他将终其一生被死者光顾。他怀揣恐惧上前与海水相接,徒劳地尝试把船拉向陆地。船棺一时搁浅在沙滩上。马菲马内又道:“你进棺材里来,我们两个往岸上划。”这时,海面涨得更高,国王双脚离了地。他别无选择,只能跳进骤然出现的船。他一进去,棺材盖就落在上面。黑暗降临周遭,一如充塞葡萄牙人囚禁他们的这间舱室。这艘船就是那口棺材,载着他和马菲马内,他那短命的兄弟、永远的将死之人。

海已诞生。

中士命我帮国王平静下来。为此,他们带他在甲板上散步。恩昆昆哈内缩在毯子里,拖着小碎步走路。

他找到双眼时

“那是黑人的国王。”有个乘客说。

被深不见底的水召唤。

我翻译出这句话,让恩昆昆哈内知道有人认出了他。他像是在笑,但面上现出的是哀色。国王明白他大权已失。

人感觉到

“告诉我,伊玛尼:整艘船上就没有一块地面能挖开吗?”

发现里面没有井壁。

主导恩昆昆哈内的与其说是无知,不如说是幻想。我们都知道,死者并非在土里安葬,离去的人只在我们胸中获得平静。他命人杀死了的兄弟马菲马内,离开人世时比降生时更鲜活。

不能视物的手探进黑暗

恩昆昆哈内用赤裸的双脚搜寻金属地板上不可能存在的裂隙。他怀念起渗进雨水、露水与血水的沙滩,闭上眼看见红色河水流过他的王国里干旱的图景。

双眼掉进了井里。

恩昆昆哈内的噩梦打破了俘虏间虚伪的和谐。国王回到囚室时,俘虏正聚集在走廊。齐沙沙被铐在梁上,一见加扎国王到来就破口大骂:

一次,人用罐子盛水,

“别骗自己了,恩昆昆哈内。葡萄牙人带你走,不是因为你伟大,而是因为英国人。别以为他们马上要杀了你。相反,他们救了你,让你没被自己的族人在自己的王国里杀死。聪加人并不尊敬你,乔皮人恨你,恩达乌人不承认你的权威。曾经崇敬你的马布恩蒂莱拉人,在你被捕时往你腿上吐唾沫。你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没有朋友,没有兄弟,只有你的女人。你只是她们中的一个,只是个寡妇王妃。对葡萄牙人来说,你不再是敌人了。这场远航到头,你连作为战利品的用处都不会再有。”

一个村子和一口井。

戈迪多和厨子恩戈在等让齐沙沙闭嘴的指令。王妃们不安地看向丈夫。恩昆昆哈内只是嘟嘟囔囔地骂:

世界仅限于此:

“你都不算是在说人话,刚才只是在汪汪叫。你不过是条狗。”

只有一个村子和一口井。

士兵重整秩序,俘虏又被关进昏暗的牢房。回舱室的路上,我艰难地从聚在走廊的士兵中穿过。那些男人的眼睛在说我是个女人。我听见了他们的欲望。但他们没碰我。我隆起的肚子宣示我不久将成为母亲。我打开门,坚信我只是个孩子。也许还不到。因为我睡觉时蜷着身子,膝盖会碰到脸。我的孩子用同样的姿势在我腹中沉睡。

在时间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