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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顺从的悖逆

我想起数月前在我们村子里的那一刻。我记得意大利女人身上柔和的香气和她更温柔的口音。我觉出她的手又在梳理我的头发。这动作看似平常,却曾在我心中绵延许久。那可是个白女人,说我的头发漂亮,说我不必把头发藏在头巾里。我不能忘记她哀伤的自陈:她来非洲是要结束生命,而洛伦索-马贵斯在她看来是个赴死的好地方。

“我清楚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你是我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个白女人。”

“你那白马王子呢?”我问她。

起了床的妓女从我们身边走过,目光呆滞,像夜行的鸟。

“什么王子?”意大利女人问。

“他们说我八面玲珑,但没什么能卖得像沉默一样贵。”

“你对莫西尼奥的一片痴心呢?”

我和意大利女人一起吃了午饭。她说得比吃得要多。她给我讲了些故事。从军人到传教士,她知道每位顾客的一切。终有一天她会写本书,揭露能毁掉那些大人物的秘辛。

“都过去了。”她笑道。

“亲爱的,情书从来不说什么。”

爱情,比安卡补充道,是去得最快的绝症。

“你记得信上说了什么吗?”我问。

时近傍晚,我到狱中探望恩昆昆哈内。这是我从监狱长那儿接到的命令。他担忧那俘虏的消沉。对恩昆昆哈内的夜间监视加强了。游行后不久,他们就把他关进了单人监室。他们害怕其他犯人陪他,同时又担心隔离会恶化他已经很脆弱的精神状态,所以要我来协助。

“信收在衣服里头了。我得找找。”

守卫转动钥匙,吵醒了昏昏欲睡的俘虏。恩昆昆哈内惊讶地看着我:他知道有禁止探视的命令。他怀里抱着个瓶子坐着,看上去无精打采。我请求陪他一会儿。

意大利女人踌躇着,仿佛在记忆的边界处搜寻。我提醒道,她前一天给我读过那两封信。

“你几乎是个天生的白人:知道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杀我吗?”

“比安卡太太,求你,把热尔马诺的信还给我。我知道是复本,但那比原件更宝贵。”

我没说话,任由他备受煎熬。我沉默的每一秒,都是刮在他心上的刀。我知道他正迷茫地看我。像他曾承认的,他赞叹我的美丽。但他不懂我的悖逆。于是他又一次开口:

“男人,”比安卡笑着喝下柠檬利口酒,“男人就像这杯酒:我们想要酸的时候,它甜;我们要温存的时候,他们又粗莽。”

“给你个建议:我们联手吧。”

没来由地,比安卡说起她已逝的丈夫深夜回家的情景。他会醉醺醺地窝在角落里,逃避难以回答的诘问。“我不知道我是几点到的家,夫人。”他会说,“进了家门,就不再有钟点了。”

他先承认我有权力,并且比他有过的权力还大。他说,我是葡萄牙人唯一倾听的黑女人。他提出为事情编个不同的讲法,一个归咎于恩瓦马蒂比亚内·齐沙沙的讲法。

我们一言不发地返回比安卡的酒馆。葡萄牙人伸出手,扶我跨过一个个臭水坑。我迟疑着回应他的好意。我们的手指终于碰到一起,但我很快就用力挣开。“好了,我们到了。”我仓促地找补。比安卡已经听说这起事故,在门口等我们。她搂住我,安慰着:“好了,你到家了。”除了自己的家,没有一处这样像我的家。

“我曾以不可估量的风险庇护齐沙沙,葡萄牙人也因为他与我开战。如今,这家伙竟指责我将他出卖给了葡萄牙人?”

突然,一扇门后走出三个水手,不怀好意地围住我。其中一个议论道:“我还没见过这么文气的黑婊子!”他们把我推到楼梯间,不说话就分了工,仿佛强暴女人是天生的技艺。他们一个锁住我的腿,一个抓住我的胳膊,还有一个趴在我身上,撕开我的衣服,口水淌在我胸前。我大声呼救。我的叫喊似乎让他们更加兴奋。在其他一切痛苦之外,我感到一滴泪滑过脸颊。这让我知道,我放弃了。那一刻发生的事我将永不能讲述,因为我突然被阴影笼罩,那些人影挥舞手臂,倒下又爬起,然后逃开。我松了口气,仿佛重见天日。我完全睁开眼,意外地看见了阿尔瓦罗·安德烈亚的脸。他扶我起来,沉默着等我平复。

他曾做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抵抗,无可奈何时才交出那逃难的姆弗莫人。好人没好报啊,恩昆昆哈内怨道。

我在最后一条街停步。那里名叫线街,沿街是铁制的旧街灯,从前点着鲸油。现在都只是回忆了。灯杆唤起我痛苦的回忆:母亲的尸体在绞死了她的树上摇晃。我转身离开从那儿发端的沼泽。那些路灯是边境的哨兵,交战的两个世界以其分野。

“齐沙沙到处宣扬,说我和白人一样,说我虐待黑人兄弟。他说我欺压最不幸的人,凌辱我的奴隶。但我要问:他对你的族人做了什么?”

“进店来呀,姑娘!看看就行,不花钱!”

加扎国王说得不错,我想说。向来如此:受欺侮者最终会和压迫者一样。

葡萄牙语招牌标示了街道的名称,其他标牌都写着英文。这座城市英文名为“德拉瓜湾”。我沿着商贾街走,日光下的街道沉闷空旷。我又走上加韦亚街,路过人行道上的印度商贩,他们操着奇特的口音叫我:

“我很伤心,需要安慰,”国王叫苦,“把裙子掀起来,我要看你的腿。”

我过了一会儿才出门,没发觉自己穿得多不得体。昨天在我看来闪闪发光的地方,现在显得灰暗又忧郁。夜里下了小雨,路面还湿着。我走在泥泞的人行道上,拖着向比安卡借来的衣服。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单单这个要求就已侵犯了我。国王察觉到我的不快,喃喃道:“好吧,那再给我拿一杯甜酒来。”

透过窗子,我看着阿尔瓦罗·安德烈亚走远。我承认,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他身上有股柔弱无依的气质,与军人身份很不调和。他这些气质令我困惑。

我离开了。门关上之前,恩昆昆哈内还在嘟嘟囔囔。与葡萄牙国王见面时,没什么能带给他了。

我拒绝了,客气但坚决。“我不想看见你,”我说,“也不想和你说话。”

“我会给你的,”我还听见他大喊,“但首先我得验验礼物的质量。”

“来,我带你看看这座城市。”

第二天,阿尔瓦罗·安德烈亚再次造访比安卡的场子。他又邀请我到城里走走。面对我的拒绝,葡萄牙人争道:

葡萄牙人不为所动。过了一阵,他向我伸出手臂,亲昵得像未婚夫:

“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的船明天启程。”

“出去,船长。”我不耐烦地要求,“拜托,让我自己待着。”

最后,我妥协了。葡萄牙人带我到满是农田的山坡,到处是身着鲜艳纱丽的印度女人在田里劳作。我们坐下观看这片开始唤醒城市的忙碌。驴车拉来了德兰士瓦的布尔人和纳塔尔的英国人。这些可怜人来到这里,葡萄牙人说,像飞蛾一样,扑向在他们那儿不为清教所容的放荡的夜生活。

“我这辈子都不会欠那盗名者的人情!”安德烈亚说,“我知道热尔马诺不会原谅我,你也会恨我。但我没别的办法。”

最早那些坚固的建筑由黑人建成。石匠、木匠、铁匠各一名,从伊尼扬巴内到这儿来盖房子。一名本地填缝工同他们一道。因为用涂了沥青的亚麻絮工作太久,填缝工的手指彻底变成了黑色。他总是骄傲地竖起手指,宣称:“我才是真正的黑人。”

“那你怎么没要回来?”

我们大笑,又一次十指交握,直到我温和但坚决地远离安德烈亚。我问自己,与一个如此特别、如此出人意料的男人手牵手,是在做什么?热尔马诺在某个地方等着我。而我以同样的虔诚等他。不过,那个地方正渐渐变淡,就像我和安德烈亚正一同在泥路上留下的脚印。

他抬起手臂,姿态强硬,不再请求我。他让我听他说话。他讲了他的遭遇:几天前,莫西尼奥撞见他往衣袋里藏字纸,以为那是检举自己的报告,就命人搜检他的制服口袋和房间里的抽屉。就这样,莫西尼奥拿到了热尔马诺的信。他没再还回来。

路上,我们遇见了一位老郎中。安德烈亚招呼他“医生先生”。他没有讥讽的意思。整个城市不久前还没有医生。白人都由这名姆弗莫尼雅穆索罗医治。安德烈亚提起那个时候,老郎中大笑。他说着拙劣的葡萄牙语,说起每治愈一名士兵都会收到一件卡布拉娜。白人不停地生病,他那儿的衣服就一直堆到没有房间存放。为了给这些衣服找去处,他结了不知多少次婚。

“出去,船长。”我轻声道。

“要当心女人,”老郎中指着我说,“女人可是最妙的疾病。”

他接着说下去,仍低着头。不被爱的绝望令他的灵魂堕落。爱能移山,但不爱造出深渊。这是热尔马诺的感叹。

这时,译员泽卡·普里莫罗索匆匆赶来。他模样大变,双目圆睁,头发也没梳理。他让郎中离开。他要说的事是机密。

“请原谅,伊玛尼。我背叛了伙伴,又辜负了你这个朋友。”

“我被调走了,船长。他们要派我上前线。”

安德烈亚船长看上去有些消沉。他承认,没把信给我,曾是想用作筹码,让我为他作证。渐渐地,他发觉这拖延另有缘由。他坦承心怀期盼,以为我会忘记热尔马诺。

普里莫罗索从南部军区指挥部紧急会议赶来,他在那儿做翻译。有关加扎在国王被擒以来的状况,令人不安的消息传到了城里。恩古尼军队有重新集结的迹象。

“我得坦白一件事,”安德烈亚说,“那些信已经不在我这儿了。莫西尼奥拿走了。”

“你听恩昆昆哈内说过这事吗?”葡萄牙人问我。

“热尔马诺的信。”

我耸耸肩,试图忘记过去几天里被废黜的国王不停念叨的话:“战争不是要回来了,而是从未离开。”

“信?”

我刚才还曾是世界中心,瞬息之间就变得不可见。加扎的消息完全占据了安德烈亚和普里莫罗索的心思。接管国王领土的是由安哥拉裔黑人及白人士兵组成的统治集团,还有欧洲人麾下的地方兵。这些人被派去效力,却没得到给养,终日强暴妇女、打家劫舍。

“你带了那几封信给我?”

“马吉瓜内呢?”安德烈亚问。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

“马吉瓜内逐村动员民众造反。”泽卡回答。所过之处,那个恩古尼勇士高呼“瓦布伊萨,恩科西”,也就是“还我国王”。

“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那我就要回到林波波那个地狱了。”安德烈亚叹道。

清早,我在阿尔瓦罗·安德烈亚温和的嗓音里醒来。这葡萄牙人等到游行结束才上岸。

战事再起,将有新的队伍被派往加扎。极有可能调他回去,重掌卡佩罗号战舰。

我在妓院的床上过了夜,用的铺盖从未招待过任何人的睡眠。我早已忘了床为何物。也许正因如此,我才睡得那样久、那样深。

泽卡与阿尔瓦罗作别。翻译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楼房之间。回比安卡家的路程在沉默中度过。在妓院门口,我问船长:

(摘自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致阿尔瓦罗·安德烈亚的信)

“热尔马诺呢?你觉得他会被调去吗?”

你是个蠢货,亲爱的阿尔瓦罗。我本可以简单地无视你。但生活教会我,我们最该怕的就是蠢货。

阿尔瓦罗·安德烈亚耸耸肩,开口:“我不在乎……”他很快惭愧地换了语气:“热尔马诺会脱身的,凭他打仗受的伤就够了。我就没有伤病能让我解脱……”

(齐沙沙)

我想起了热尔马诺的手。可抓住我的手仓促告别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手。

神父们说,我们死后会去往天上。我的天在地上,伊玛尼。我每天都踏在我未来的居所上。我已在天上生活了很久。死后,我想去别的地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