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演结束,非洲人获准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游行。我靠在台柱上,眩晕加重,世界变得遥远缥缈。鼓声响起,女人疯狂舞动,各种语言的歌回响。黑人的喧嚷震耳欲聋,令俘虏比白人更恐惧地瑟缩。哪怕恩昆昆哈内已经踮起脚大声嚷嚷,那些俘虏也还是意气消沉。国王被狂热的灵魂控制,他的话白人一个字也不懂。失去神智的国王宣称:那条大街上正举办的不是阅兵,而是庆祝第一轮丰收的欢宴。“万民之王在此。”他愉悦道。
突然,不知是炎热还是酒的缘故,一阵眩晕让我险些摔在地上。我没人可扶,四周全是不能触碰的人。我闭上眼,眩晕并不停止。我该拒绝喝太多乌干尤酒的。后悔为时已晚。
加扎国王指向我,让我给白人解释他兴奋的缘由。黑人在按习俗向他致敬:在这百无禁忌的一天里辱骂他。那些译不出的污言秽语,只是在证明他无上的权威。
此时人群中传出高呼:“我们也是葡萄牙人!”我望向喊叫的人们涨红的脸。他们仿佛发了狂,脸红得像改换了种族。天气太热,经不起这样炽热的爱国情怀。我这才明白,那里庆祝的不止战场上的胜利。上尉曾给人们带来的,是疗愈惨淡生活的灵药。
鼓声令我起舞,地面摇晃如酣醉的海。最激越处,我在大道中央欢跳。我的心变成鼓,身体不再属于我。环顾四周,一片昏暗。成千上万来观礼的黑人中间,我分不出那些俘虏。人们全混在一起,无论在哀哭或欢庆。君主与奴仆共舞,昔日战场上的敌对双方,在这座白人的城市相拥。人们右手拿祖鲁人的短矛,左手执恩达乌人的半月形斧子,肩上背着的弓曾被我们乔皮人用来抵抗恩古尼人的侵略。所有人都舞动着曾将他们置之死地的武器,好似挥舞胜利的旗帜。被征服者由不幸汇聚,占有了这座城市。非洲攻克了欧洲人的这座堡垒。希伦吉内吞食了洛伦索·马贵斯。
“我羡慕他的好运,因为他为祖国而死。”
那群殖民官员护住帽子惊慌溃退,仿佛暴雨倾泻。白女人脱了鞋赶上奔逃的丈夫,纷纷在总督府里寻找藏身之处。
他稍做停顿,仔细擦掉脸上的汗,接着长叹一口气,迟疑道:
我靠在台边,希佩伦哈内手舞足蹈地经过。他身后跟着边走边做祷告的比布莉安娜,还有我逝去的母亲希卡齐,拖着那根绞死了她的绳子。这两个女人穿过大街来拥抱我。女先知比布莉安娜与我耳语:“这些跳舞的人,是在马拉奎内、马古尔和科奥莱拉阵亡的战士。现在他们齐聚一处。这是亡者之师,他们永不缴械。”
“我配不上这些呼声,”他开口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不要在一名军人临终时向另一名军人致敬。”他悲恸地宣布:“先生们,卡尔达斯·沙维尔,最英勇的葡萄牙人,大限将至。”
我抓着母亲的手放在肚子上,哀哭道:
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终于公开露面。他没向那群贵人致意,就穿过主席台,走向人群。他与我目光交会了一瞬。我向他颔首,感谢他为我留了靠近主席台的位置。莫西尼奥僵硬地立在台沿上,胸腔中艰难发出颤抖的声音:
“妈妈,帮帮我,带我回我们的家。”
对白人来说,卡尔达斯·沙维尔败于疾病。对我们黑人而言,他是受一项委任所害。在我们的土地上,人们不因“什么”而死,而是死于某个“谁”。死亡没有缘故,唯有其始作俑者。
“没有回头路,孩子。庆典结束后,黑人会把你视作叛徒虐待,白人会因无法补救的肤色缺陷将你舍弃。这是你已选择的命运,伊玛尼。”
有机灵的官差动身去找那位英雄。我知道他们会在哪儿找到他:他正坐在临终的卡尔达斯·沙维尔少校床前。前一天,莫西尼奥对我坦承,那是最坏的庆祝时机。葡萄牙进军莫桑比克的伟大推进者染上了热病,性命垂危。莫西尼奥脑中掠过一个念头:生活由别离构成。卡尔达斯·沙维尔在赞比西亚鸦片公司做了几个月经理。数月以来,一望无际的罂粟田助这位葡萄牙少校入眠。现在,他眼底那片红色的花海褪去了色彩。
两个女人跳着舞消失在人群中。我失魂落魄地爬上台子,大喊:
“去叫莫西尼奥!去叫他,快。大家都想为他喝彩。”
“救救我,看在上帝分上,救救我!”
我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白人。说实话,黑人也是。现在我见到了,他们全都发了狂地为在本市唯一的大街上游行的葡萄牙军队欢呼。各种族的士兵都向主席台敬礼,上面满是殖民要员。主席台中央,各国外交官员簇拥着临时总督科雷亚·兰萨。几个荣誉座席留给了停泊港内的英德巡洋舰舰长。主席台周围聚集着葡萄牙与英国记者。台上唯独少了最有权在上面的人: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上尉。总督为他的缺席慌了神,咬着牙迭声下令:
那尖利的呼救不只是呼喊。那是我以分娩的力气吐出的灵魂。人群骤然安静,无边的喧嚣收起,像蜗牛缩进壳里。我摇摇头,仿佛清理自己的内里。我终于复归自身。
比布莉安娜的预言终究实现了:希佩伦哈内被葡萄牙人从前虚伪的尊敬蒙蔽。正如她所预见,那是我们所有人的缩影。我们,贫穷的黑人,正为别人的盛会清扫这个世界。
我面前坐着那群白人权贵,目瞪口呆地看向我。周围的人群茫然等待后续。按我家乡的说法,静默里打了个结。一定是我的样子叫人认不出,莫西尼奥才一直无动于衷。
“我在帮忙庆祝我最大的敌人被囚禁。对任何一位对手来说,这不都是高兴事吗?”
“这黑女人是谁?”总督问道。他命警察抓住我。此时,比安卡·万齐尼冲上高台。意大利女人匆匆俯身行礼道:“诸位大人,这姑娘病了,我带她离开。”
葡萄牙人确实可以缚住国王,让他远离他的军队与宫廷。事实上,他仍拥有比火药更得力的武器:消息与流言之网。向他说起那乔皮族领袖的人所言非虚:我刚刚遇到过希佩伦哈内。他在总督府门前,手里是拖把和水桶。我们曾经的一族之长,帮葡萄牙人击败恩昆昆哈内的人,现在是无名的仆役。我向他问好,心里又惊又痛,他看起来却不觉得耻辱:
莫西尼奥没说话,抬起手又放下,表示准许。我跟着意大利女人穿过好奇的人群,人们为躲避疫病向两侧分开。比安卡带我走在城中僻静的路上,急于远离那片欢腾。半途,她停下脚步,双手搭上我的肩膀,似乎累坏了。她止住哭泣,问我:
“你们那位大英雄,那个希佩伦哈内,答应了与葡萄牙人结盟。”国王议论说,“现在他是白人的奴隶。他们派他为我的庆典服务,他就是我的奴隶了。这就是胆敢与我作对的下场。”
“你怎么了,孩子?”
他那些妻子听见这话时的恐惧并不奇怪,我惊讶的是被废黜的国王对游行准备工作的熟悉程度。例如,他知道曾试图夺位的勇士希佩伦哈内那时正在城里扫大街。
比安卡的欢场里空无一人。我穿过一道道走廊,走过一个个贴着粉色墙纸的房间。她让我试穿红绸衣,给我戴上黑色长手套,称赞我的身材,为我没接受她做夜店女郎的邀请而惋惜。我用戴着手套的手示意:
披头散发的国王来回踱步,高谈在他曼德拉卡齐的王宫里那场庆典会如何如何。会是他来挑选将被献祭的牛。他会遵照习俗选几头母牛。斩断牛颈之前,得先夺去牛的视力。那些祭品不能目睹死亡,否则肉会变硬。他悄悄请求我,让葡萄牙人在杀他时也这么做:先挖去他的双眼。恩昆昆哈内说,大祸临头时,不可视物即是奖赏。
“我怀孕了,我的身子很快就全是肚子了。”
恩昆昆哈内兴奋起来。梳到一半的发型显得他有些滑稽,一绺竖起的头发还高耸在天灵盖上。
她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是热尔马诺的信。意大利女人试图理清:“这些是热尔马诺亲手抄的。”
我想:国王真是醉了。他再斟酒时双手颤抖。“喝啊,姑娘,”他鼓动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畅饮我们的酒了。”
我被心脏撞得摇摇晃晃,双手拿不住她递来的纸页。“我昨晚想给你的,”意大利女人说,“但他们一路拖你上了船。”有什么滴在我的鞋上。那些信湿透了。纸张从我手中坠落,重如死物。
“去这么告诉你长官:葡萄牙人打败了我的士兵,但没卸下我们的神的铠甲。”
“为什么把这些都弄湿?”我问。“还滴着水,让我怎么读?”
这场盛会不属于葡萄牙人,而是他的,是人们向他致敬才举办的。白人只是准许了。他们也不能禁止。葡萄牙人买了单,但庆典与他们相悖,被罢黜的加扎国王如此认为。他抬起手,下令:
比安卡目光哀切,仿佛认不出我。“这些纸上,”她说,“一滴水也没有。”她想触碰我的脸,但犹豫了。她想抚摸我的头发,又缩回了手。最终,她温柔地叫我: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恩昆昆哈内问。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今天是初果节,庆祝第一茬收获的节日。”
“把信还给我吧,伊玛尼。让我读给你。”
答案显而易见:庆典主要就是给英国人看的,给那些垂涎莫桑比克殖民地的英国人。按里斯本的说法,他们一直在加扎国王背后。
我把滴着水的纸递给她。意大利女人不可置信地盯了我一阵,摇摇头开始读。她的嘴唇在动,但我耳中只有河流的声响,就在那条河上,我曾与热尔马诺交欢。
“他们会让英国人来吗?”国王问道。
信读完了,我心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对阿尔瓦罗·安德烈亚压抑的怒火。他怎么敢扣下不属于他的东西?我在房间里打转,咒骂那大眼睛的船长:“我要杀了那白人!”
达邦狄离开围坐的人群,给我一葫芦乌干尤酒。我先是拒绝,知道自己喝了那种据说最能催情的酒后的反应,但最终让步了。
“冷静点,孩子。”比安卡说。她让我坐下给热尔马诺写信。“我会把信给他,”她说,“等他路过这里。”
七个妻子忙着在国王的长发上束上王冠,没有分担丈夫的不安。恩昆昆哈内可以受缚游街,但不能被夺去他的希德罗德洛。世上没有哪个理发师的禀赋比得上这些女人。缠绕王冠的丝线由极珍贵的材料制成:牛脊上抽出的细筋。牺牲多头牛才能得到十根细线,再一根根系在国王头发上。恩古尼贵族都戴蜡制的王冠,但没有一顶编着这样讲究的丝线。
良久,我脱下手套,像蛇离开皮肤,悲伤被一道拖走。我想写信,却不知道如何下笔。对安德烈亚的恨甚于对热尔马诺的思念。我晚点写,我向意大利女人许诺。她的手卷起我卷曲的头发,我像初见时那样融化在这温存里。
本该是我来提问,挖出他的秘密。他们派我来,是要确保庆典不被阴谋侵扰。我毫无审视他人的能力。国王五官皱在一起,在地平线上搜寻,想找到畜栏与牛群。他没见到一头长角的牲口。到底是什么鬼地方,除了人什么都没有?
“今年我就去里斯本看你。”比安卡说,“我也要走了,回意大利去。”
“他们会绑着我去吗?”国王问。
比安卡打开窗户,叹息与从窗框落下的灰尘混在一起。“莫西尼奥想离开人间,我只盼离开非洲。”
“他们让我来向你说明庆典要怎么办。”
她作势凭窗眺望,伸手抚摸窗帘,像是在寻求慰藉。
我走向恩昆昆哈内。做国王的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注意到来人。来访者是女人的话,则要更久。我早知他的任性,所以并不为等待不快。终于,恩昆昆哈内轻轻摆头示意,让我开口。
“上尉想要的,”她说,“不是死亡。”
他想羞辱国王,贬低众王妃。齐沙沙不知道的是,他自己,素有威名的、骄傲的反叛军,已在当天被编入葡萄牙军队。从那天起,那群俘虏就都是他们昔日敌军的一员。严格来说,他们都该在即将来临的阅兵中穿军靴、着军装列队行进。但是,与此相反,他们将光着脚、几乎赤裸着游街。种族将是他们的衣装,唯一为殖民地众人所知的衣装。
莫西尼奥在等待永不会发生的爱情。所有人都在谈论他注定无果的爱恋,女主人公是唐娜·阿梅丽娅,那位远在天边的葡萄牙王后。“至少他还在等。”意大利女人叹息。
齐沙沙出言讥讽:恩昆昆哈内不该考虑重登王位,倒该让妻子给他穿上白人的军装。“还是说,”他问,“加扎国王已经不再是葡萄牙军队的中士了?”
比安卡埋怨生活,埋怨这座曾救下她的城市。她注视着熙熙攘攘的街道。那个钟点,白人和黑人还共享同一空间。
恩昆昆哈内与家眷聚在一棵杧果树的树荫里,恩瓦马蒂比亚内·齐沙沙和三个妻子则坐在另一棵树下。
“知道你家乡什么最让我厌倦吗,伊玛尼?是孩子的哭泣。”
“这儿没有这些人[1]。”齐沙沙嘟嘟囔囔。
在别处,比安卡说,孩子哭起来像学会了祷告,是希望事情变好。非洲孩子不同。他们无声地哭,向自己哭,仿佛行将就木。他们的泪仿照他们的肚子,浮肿却空空如也。
“兰丁人一边,瓦图阿人一边!”
“我会回意大利,人们总得回家。”她苦笑,“我第一次回去时,村子里没人认出我。”
到早上了。没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在船上。那些俘虏走进城市时松了口气,王妃们甚至微笑起来。但愉悦十分短暂。只是换了牢房。此时,在洛伦索·马贵斯监狱后面,俘虏被分成两组。一名安哥拉军人边吼边推搡:
“你在外面太久了。”我这么解释。
很久以前,我就忘记了自己的种族,远离了我族人的习俗。但我保留了黑女人的坐姿:两条腿并住蜷起,膝盖上下交叠。国王的目光盯在我身上,估量我对旧日的威权还有多少忠诚,打量我恭敬交叉着的双手。
“不是时间的缘故。他们认不出,是因为我回去时高高兴兴。”
(达邦狄的讲述)
意大利女人折起热尔马诺的信,放进口袋。她的衣服上洇开一片墨渍。
话声刚落,他听见动物靠近来的低吼。他瞬间被吞噬。骨头也没留下,只剩几根缠在树上的绳子。没了寄寓的躯体,那双眼转而在丛林中漫游。正是通过这双眼,林中的行人看见自己的梦。
[1]兰丁(landins)和瓦图阿(vátuas)来自葡萄牙人对众俘虏所属民族的命名,而非各部族自称。
有人在穿过树林时遭遇歹徒袭击。他们殴打他,脱下他的衣服,挖出他的眼睛,把他绑在树上。午夜,不幸的人的双眼开始顺着他的腿往上爬,想回到脸上。那人感到眼睛在他身上攀爬,请求让他安生一会儿。“请别回来,”他恳求道,“我不想再看什么了,再也不想看见这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