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佐不知所措,调整姿势抱住凉子,凉子的肩头轻轻震动,哭出声来。
她一言不发,头靠在游佐胸口,似乎不胜其烦地剧烈地摇着头。
第一次去看妇产科,凉子似乎大受打击。
游佐在沙发前脱下外套,如意料之中,凉子扑过来抱住他。
“讨厌,真讨厌……”
菊乃在的时候,房间的一部分布置成和式,装上了暖炉,凉子住进来以后,全都改成了西式,沙发周围也宽敞了很多。
刚才一直顾及旁人的眼光,忍耐至今,凉子的情绪一涌而出。
春雨绵绵,门把手也带着湿气。游佐推开把手,走进客厅。
游佐抱着哭得抽抽搭搭的凉子,默不作声。这种时候,男人找不出安慰的话。
等凉子点头,游佐告诉司机目的地,游佐的目光转向烟雨迷蒙的街。
“对不起……”道歉最简单,但凉子的悲伤并不会就此治愈。
“去三田的公寓,好吗?”
凉子的哭泣,与其说是因为怀孕而生气,不如说是因为自己陷入这种困境中,慌了手脚。
结完账,走到外面,游佐马上叫了一辆出租车。
游佐抱着凉子,等待她情绪平复。
游佐已经在咖啡店待了一个多小时,早想出去了。
既然知道已经怀孕了,就必须考虑以后的事情了。
“出去吧。”
过了正午,雨渐渐停住,凉子好像总算哭累了。
凉子说着,拿起手提袋。
她走进浴室,去整理妆面。然后烧了热水,开始泡咖啡。
“已经三个月了……”
游佐看着站在水槽前的凉子的背影,想起第一次见到凉子的情景。
“那,现在?”
那是四年前,凉子还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
游佐刚开口,女招待来了,他马上闭嘴。女招待把咖啡放在凉子面前,撤去湿毛巾,游佐再次问:
凉子大概已经感觉到这是母亲的恋人,客气地远远向他打着招呼。当时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现在和自己这么亲近,甚至怀上了孩子,真是难以想象。
“那……”
眼前这柔弱无依的身体里,竟然已经有一个新的生命在呼吸。游佐再次惊叹,同时也感到一阵恐惧。
凉子静静地叹了口气。本来,这已是游佐意料之中的事,但当时还没有成为既成事实,只有十分之二三的概率,游佐也期望着结果会不同,但现在,只好相信医生的话。
这既是自己的责任,又是一种天意。
“那,还是……”
等凉子冲好了咖啡,坐到他身边,游佐低声说:
女招待走后,游佐再次看向窗外。人行横道的信号灯又绿了,推着车的主妇和拄着拐杖的老人走过。游佐问道:
“事情变成这样,你一定很恨我吧?”
“咖啡……”凉子面无表情地回答。
“……”
女招待拿来了湿毛巾和冷水,问她要点什么。
“能登那天,是我不小心。”
凉子紧绷着脸,摇了摇头。
凉子两手放在膝上,低着眼睛。
“怎么样?”
“应该更小心点才对。”游佐抬起头,看着凉子白晳的额头接着说,“但是,那时候我想要你了,想抱着你。”
等凉子脱下大衣坐下,游佐问: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夜里不知为何那般迫切地向凉子求欢。虽然担心会怀孕,但游佐仍然勇往直前,是什么原因呢?
凉子的头发束在脑后,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她看起来稚气而又苍白。
这并不只是男人的任性和冲动。一定有某种其他的力量,例如能登的雪或是雷鸣,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捕获了游佐,让他横冲直撞。
凉子走近了,他装作这才发现,抬起头来。凉子已经站在他面前。
“现在就算向你道歉,也无济于事。我会竭尽所能的。”
一瞬间,游佐再次扭头望向窗外,装作没看见。
沉默了一会儿,凉子低声说:
不久,凉子就会过来,到时要跟她说什么呢?游佐正在想着,正面的玻璃门开了,凉子进来了。
“医生问我,要怎么办……”
游佐转回视线,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
“……”
她脚步匆匆,似乎要逃离什么,上身前倾,伞遮住脸。
“让我好好和丈夫商量。”
信号灯前的凉子到得有点晚,她似乎在估计剩下的时间还够不够穿过人行横道。她停下来,看看左右,才迈出脚步。
医生大概也察觉到凉子不是普通的家庭主妇。
游佐把烟按灭,眼睛追随着红伞。
“不过,真是不可思议。”
伞遮住了撑伞人的脸,她穿着驼色的短大衣,脚穿齐膝靴,看来是凉子无疑。
“什么?”
三人走到一半,信号灯边出现了红色花伞。
“我,还有,好多事情……”
一股车流过去以后,信号灯终于绿了,上班族和那对母子走上人行横道。
凉子现在似乎想法混乱,游移不决。
游佐从雨伞中间看着对面的人行道。人行横道的信号灯需要手动按按钮才会变,现在它已经好久没有变绿了。一个上班族打扮的男子和一个牵着小孩的妇人在等绿灯。小孩大概是去上幼儿园,穿着黄色的雨衣。
“总之,我们再考虑一下吧。”
细丝一样的雨下个不停。小雨已经下了两天。
现在得出结论还为时过早。再花一些时间,等凉子情绪平复下来再来考虑比较好。
怀着这种预感,游佐体味着和凉子一起坠向深渊的感觉。
“雨下大了。”
谁知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游佐换了个话题,站起身来,往阳台走去。
当时的感觉,就像是明知道这样下去会掉进地狱,仍然放任自己沉浸在堕落感中。
雨还在下,天空似乎晴朗了一些。
但当时游佐根本不想离开凉子,凉子也不想两人分开。两人只是抱在一起,许久许久。
连续两天下雨,地面潮湿,墓地和树木也被充分滋润。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及时处理,也还来得及。
“马上,樱花就要开了。”
抱着凉子柔嫩无力的身体,游佐就有一种预感,觉得凉子怀孕了。
游佐看着阳台左边的樱花树,凉子站在他旁边。
“会不会……”游佐脑中感到不安,已经是在获得满足之后的事了。凉子还迷失在愉悦的顶峰,发出轻轻的叹息。
“今年好像会开得早些。”
如果有人责备他,他也说不出辩解的理由。男人有时候会不顾一切求欢。只是正好撞上了危险期。
凉子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安静地点点头。游佐放心了一些,接着说:
当然,游佐的大意,也是因为一年的欢爱,都平安无事,让他放松了警惕。他只是简单地想,一直都没事,今夜小小的放纵,也不会出事。
“这樱花,再过一周左右就要开了。”
到了雪夜的能登,再不想考虑身体这些琐事。一时间的大意,让他忘了做保护措施。
“不过,真的会开吗?”
能登之夜,游佐尽情地拥抱着凉子。以前他都会询问她的身体状况,采取避孕方式,但那天夜里他没有想到这一点。
“……”
虽说还心存侥幸,但游佐心中断定凉子已经怀孕了。做好最坏的打算,总不会错。
“我还没见过这棵树开花。”
如果真如凉子所言……
去年,和菊乃一起来看这个房间的时候,这里的樱花已经开始飘落。
游佐一边等,一边想着接下来的事。
“当然会开。”
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一个人在这里看,有些怕。”
凉子的红色花伞,消失在白色瓷砖的医院里,游佐目送了凉子的身影,来到等候的咖啡店。
“为什么?”
虽然跟天气没有直接关系,但如果是个大晴天,会不好意思进医院,做这种秘密的事,还是避开光天化日比较好。
“总觉得……”
今天早上,游佐开车去接凉子,见正在下雨,感到松了一口气。
樱花树下埋着尸体,游佐想起这个故事,和凉子并肩望着被雨水淋湿的樱花树。
没办法,游佐只好把凉子送到医院门口,自己在附近的咖啡馆里等凉子看完医生。
春天的夜空中,刮过一阵疾风。
然而,让一个大男人陪着跟自己女儿一样年纪的女孩去妇产科医院,确实令人望而生畏。
不过,听不到窗户和板门吱吱作响。现在都用铝窗和牢固的门,坐在家里,就算外面风再大,也感觉不到。
可能的话,凉子希望游佐能陪自己去。
只能从阳台上映出的树叶摇动,还有穿过空中的风声,来判断风的强弱。
万一怀孕了,凉子就会陷入不安和恐惧之中。
游佐听着这仿佛来自无底洞的冷冷声音,想起来,这是今年春天第二次刮这么大的风。
凉子早就应当下定决心了,但到了今天早上,她还在犹豫不决。
第一次是在他和凉子的能登之行后,来了一阵大风。
游佐自己有认识的妇产科医生,但要去找他商量感觉很不便。想来想去,他选了路上看见过的妇产科医院。对于医院和医生的情况,他一无所知,但医院在大路拐进去后比较幽静的地方,不惹人注意,是一栋贴着白色瓷砖的简约建筑,看上去很干净。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才有了这次的大风。
“不一定是怀孕了。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去确诊比较放心。”
在俳句的世界里,这种风似乎叫“春疾风”。
游佐安慰着吓坏的凉子,说服她去医院用了整整三天。
光看字面,就知道是冷冷的大风。
“喂,没问题吧?”
不过,春疾风刮起的时候,温度相对比较高。今晚,来三田的公寓时,游佐也没有穿大衣。
“……”
春风虽然强劲,但也带来了催树木萌芽的温度。
“如果是真的,那就麻烦了。”
实际上,在房间里就算不开暖气也不觉得冷。
只能去医院确诊,但他没法说出要马上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凉子像马上要哭出来了。
今晚,游佐到达三田的公寓已经有十分钟了。
“那,还是……”
和凉子约好十点半到,但凉子还没回来,游佐就用凉子事先给他的钥匙开了门,先进了屋。
“怎么办?”
在别人家里等人,总是不太安心。不过,凉子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凉子还在半信半疑中,游佐几乎已经确信了。
游佐的视线回到阳台,再次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晚间新闻中,出现了等待开幕的棒球大赛赛前练习的场面。游佐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也没有其他好看的节目,于是他将目光放在电视画面上,抽起烟来。
“现在还不确定,不过……”
凉子一周前交给了他公寓的钥匙。
看来,他的预感应验了。
不知是否因为怀孕后胆子变小了,凉子说,店里打烊后,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
在能登,和凉子结合的时候,听着远去的雷鸣,有一瞬间,他曾经想到:“会不会……”
但是,店里打烊的时间本来就晚,游佐又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会餐和酒会,几乎无法约好时间。
不知怎么回事,当凉子告诉他有话要说的时候,他就想到可能是这种事。
最后,他们决定还是在三田的公寓见面,游佐有一把钥匙最方便。
四天前,凉子告诉了游佐自己身体的变化。
所以,凉子就给了他一把钥匙。
游佐手里拿着烟,望着对面的方向,还看不见凉子的红色花雨伞。
女人把自己家的钥匙给自己,不是一件坏事。说明她信任自己。但是,游佐也不能每天晚上都在三田的公寓留宿。
凉子看完医生回来的时候,就会从对面走上人行横道过来。
虽说妻子去年十一月住院后一直没有回家,但高圆寺的家里还有孩子和女佣,还不时会有公司来的紧急电话。
窗前是一小块绿地,接着是人行道,车道那边是对面的街道。
虽然有了钥匙,但游佐也只在三田留宿了三回。不过,那是一周之内,也就等于隔一天一次。
游佐慢悠悠地吸着烟,再次向窗外望去。
对孩子,他只说工作太忙,敷衍过去。不过,女佣已经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儿。今天早上,游佐出门的时候,她问:“今晚您还回家吗?”
有两个主妇,大概是购物顺便来歇歇脚,还有三个学生,剩下的就是一个埋头读体育新闻的男人。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女佣的眼睛里确实有责备的神色。
不到正午,涩谷私铁地铁站附近的这家咖啡店里,只有六个客人。
但是,自从知道凉子怀孕后,游佐对凉子的感情变了。以前只是怜爱,现在还有眷恋。
游佐望着细雨如烟的窗外景色,抽着香烟。
一个本来白纸一般的女孩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对这一事实,游佐既困惑又感动。凉子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就和自己紧紧联结在了一起。
雨很小,但还是需要撑伞的。
这个女孩现在无依无靠,自己更不能弃之不顾。
但是,走在外面的人都撑着伞。不时有一两个经过的学生,没有带伞,举着一捆书遮雨。
游佐既舍不得可爱的凉子,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现在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境地。
细丝一般的雨下着。游佐的眼睛透过咖啡店的窗户,几乎看不清细细的雨脚。
再这么下去,肯定会发生什么大事。情况会变得无法挽回,但他已经逃脱不掉了。
母亲不可能会知道这件事,但在信中,她却似乎看透了一切。
游佐按熄了越来越短的烟头,看看时间。
“想看看樱花盛开的季节,穿着这件和服的你……”
电视上还在放广告,马上就要到十一点了。凉子的店里,接单时间到十点为止,接下来就要整理小票,叫车回家,回到家里大概是将近十一点。本来约好十点半见面,游佐已经做好了等半个小时的准备。
想着想着,摊放在春阳中的和服,凉子越看越像怪物。美丽的花纹,像是一个个形状各异的眼睛,她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些眼睛要疯狂地跳出来。
不过,自己先到女人的房间,一个人等着发呆,到底是在干什么呢?有时候,游佐觉得自己像是女人养的小白脸。
真的要对母亲守口如瓶,穿上这件和服吗?对心怀鬼胎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儿,母亲会怎么看呢?
游佐沉浸在自己的空想中,苦笑着。
这么美的和服,偏偏就在自己为身体的异样烦恼的时候寄过来,真是一种讽刺。
现在不是想这种乱七八糟的问题的时候,有一件更紧要的事,迫在眼前。
凉子再次看着阳光下的樱花和服。
凉子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怎么办……
这样下去,可能会发生大事。
说实话,最好的办法是打掉。最好就在上次去的那家医院做手术。
母亲也许会一眼就看出女儿身体的异样。就算不用看到女儿的裸体,母亲也有一种特殊的直觉。
不过,游佐还没有跟凉子谈起这件事。有好几次想说,看看凉子的脸,又说不出口。
想到这里,凉子再次沮丧起来。
当然,凉子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凉子似乎已经有所觉悟,迟早是要打掉的,只是她现在似乎还不愿意去想这件事。
“如果那时候发现真的是怀孕,怎么办呢……”
但是,迟疑不决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一个礼拜了。下周,菊乃就会从京都过来。在那之前,要理清楚今后的大致方针。
但是,那时候就已经是三月底,再过不到两周,母亲就来了。
游佐这样告诉自己,准备再点一根烟,这时电话铃响了。
“到那时候,就要明明白白告诉他。”
游佐盯着桌子右边的电话台,屏住呼吸。
如果再过四天,还是没有任何事发生,那就是月经整整迟到二十天了。
跟凉子约好过,如果是凉子打来的电话,响过两声之后就会挂掉,然后再打过来。
“再等四天……”凉子看着墙上的挂历,对自己说。
然而,这次电话铃声还在继续响。
如果说是在愉悦的顶端怀的孕,那就怪不得别人。享受过快乐之后看见地狱,这恐怕是自然的规律。
如果打来电话的是菊乃,该怎么办?
凉子踌躇着不告诉游佐,也是出于这种羞耻感。
电话里,她是会吃惊地质问是谁,还是会马上听出游佐的声音呢?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轻松不了。
如果说是能登那夜发生的,那应该是在最后迷乱的时候怀上的。
电话铃声响了十次左右,对方似乎依依不舍地含恨挂上了电话。
最后,游佐甚至问出了这种话。
游佐总算放下心来点燃了烟。
“是很舒服吗?”
又过了十多分钟,凉子回来了。
对这样的自己,凉子事后感到很害羞,游佐却感到很满意。
她推开门一进来,就察觉游佐已经来了。
确实,在那个晚上,凉子第一次品尝到了迷失自我、飘浮在宇宙中的滋味。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生机勃勃地道着歉。
说话的时候,很明显游佐想到了能登那一夜。
“快打烊的时候,又来了一群客人……”
“旅途中不用想太多,你也能放下心享受。”
凉子把披肩从肩上卸下,把手包和纸包放在桌子上。
游佐还什么都不知道,电话里他谈着四月的旅行。他说这次要从四国[1]开始跟着樱花开的路线走。
“你肚子不饿吧?要不要吃点这个?”
虽说凉子心中不安,很想见游佐,但她怕一见面,自己就会软弱起来,告诉游佐一切。
原来,她还帮游佐带回来一个便当,但游佐现在吃不下。
在这种心情下,昨天游佐打来电话时,凉子也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游佐说就算等到很晚也要见她,凉子以工作为借口拒绝了。
“风很大吧?”游佐问起了别的事。
凉子虽然心中不安,却也在这不安中感到了某种神圣的东西。在自然规律下,可能已经有一种不知其本来面目的东西在自己体内生长。
“风很大,把公寓门口的塑料垃圾箱都吹翻了。”
这件事,一旦告诉他人,就马上会变得现实起来,被钱呀、医院之类煞风景的细节问题所淹没。
“看来,今天要刮一晚上了。”
凉子会这样想,是因为她一边为怀孕感到不安,一边又多少怀有期待。如果真的怀孕了,无疑会很麻烦,现在还是暂时保持不确定的状态吧。
“我现在去泡茶,稍等一会儿。”
还是不要乱了阵脚,再在肚子里搁一阵子吧。
凉子就这样走进里面的房间,游佐看着她的背影,浮想联翩。
游佐也许会笑她:“你还真是个孩子。”
如果和凉子住在一起,她每天都这么晚才回来,游佐要边看电视边等她。
但如果现在就告诉他,结果什么都没发生,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一回来,凉子就手脚麻利地去泡茶,向他报告今天店里发生的事,他一边听着一边喝着茶。这样的生活真不错,但这样的生活距离自己那么远,真令人沮丧。
这些天,每当不安的时候,凉子都很想告诉游佐。就算真的怀孕了,告诉他也会稍微觉得安心。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一定能想到办法。
“我之前告诉你了吧?今天会晚一点。”
她像是在安慰镜中的自己。实际上,她心里很没有底。
凉子在半掩的门后面换衣服,一边问他。
“没关系。”
游佐听着凉子的声音,很想冲过去抱住正在脱和服的凉子。
凉子本来就皮肤白,最近又没什么食欲,脸颊稍微瘦下去一些,也是无可奈何。
不知怎么回事,凉子知道自己怀孕后,身体更加娇艳,更容易获得欢愉。
不过,书上也说,这个时间肚子还不会有任何变化。倒是脸颊周围,凉子觉得稍微瘦了些。
前两天,两人在床上的时候,凉子一直攀到了高峰,最后像被潮水送到岸边的水藻,躺在那里,几乎没了气息。
凉子轻轻摸摸腹部周围,感觉不到变大了。
她弱不禁风的身体,竟然如此淫荡。
“但是,真的……”
发掘出她的淫荡的,正是自己,游佐感到很满足,但同时,又觉得凉子有几分妖气。
确实是他们疏忽大意了,不过,在旅途中确认安全期,这样大煞风景的问题他们都不好意思谈及。
这样下去,两人会一同坠入淫荡地狱,再也爬不出来……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在能登的时候,她也完全没有担心。
不安的同时,游佐心中的某个角落似乎已经有了觉悟,如果要这样,那就这样吧。
事实上,这一年以来,他们也都平安无事地过来了。
凉子也许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凉子一直以为,让游佐知道自己的生理期,然后全交给他判断,就没问题了。
自从知道自己怀了孕,凉子在欢爱时,就变得有些奋不顾身。证据之一,就是她给了游佐房间的钥匙,让两人能每天晚上相见。
有时他会冷静地控制自己,在不破坏气氛的前提下,询问凉子的身体状况。
两人相爱的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最近两个人都有些索求无度。
现在想起来,游佐也十分留心,不让凉子怀孕。
似乎知道大限已近,两人都心存恐惧,只求一时之欢。
她不是没想过可能会怀孕,但年长许多的男人这样告诉她,她就觉得应该没问题。
“啦,噻啦、噻啦……”
实际上,一开始游佐就告诉她:“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游佐最近常想起以前听过的一首歌。
原因之一,是她总是对游佐言听计从。
“也只能这样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凉子总觉得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怀孕对她来说是十分遥远的事。
有些不负责任,但这却是游佐现在的真实感受。
确实,和游佐频频交欢,不可能不怀孕。
凉子脱下在店里穿的和服,换上牛仔裤和毛衣,从卧室里出来,冲上茶。已经怀孕三个月了,穿上牛仔裤的凉子依然身形苗条,看不出有了身孕。
说实话,这几天凉子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今天不着急吧?”凉子问道。
难道,自己真的怀孕了吗?
游佐不能说“不”,慢慢点了点头,眼前浮现出女佣的脸。
月经再不来,应该就是怀孕了。凉子还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
“明天要早起床吗?”
准确地说,这个月的月经应该是八号前后来,现在已经晚了两个星期了。
“八点出门就可以了。”
凉子再次试图回想准确的日期。
“那,七点钟起床,我来准备早餐。”
那么,就只有去能登的那次了。
最近,公司里的女秘书似乎也起了疑心,当然游佐对此并不在意。
那之前,一月里面,凉子和游佐见过两次面,都是游佐来京都,两人在酒店见面。从日期上推算,不是那个时候的事。
“今天,妈妈打电话到店里来了。”
凉子好不容易原谅了游佐,和他一起去了能登,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话题忽然转到菊乃身上,游佐不由得坐正。
不过,那天游佐和母亲两人去了横滨,母亲很晚才回来,她起了疑心,有一段时间没有见游佐。
“她到东京来,要稍微晚一点,下周的周五才来。”
那时候,她就见过游佐。
“要待几天?”
凉子来东京时是一月底,当时,她和母亲一起去拜访客人。
游佐像在问着别人的事。
凉子再次回想自己和游佐相会的日子。
“大概三天。”
然而,这一次,三月过半,已经到了三月末,她还没有来月经。
菊乃来的话,就会住在这里,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凉子却和自己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
凉子一直身体健康,生理期每个月都如约而来。
“要喝一点吗?”
大约十天前,凉子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
凉子站起身来,从餐具橱里拿出白兰地和玻璃杯。
对此,凉子稍稍有些不安。
“不加水吗?”
“现在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纪……”客人们这样对她说。
“不,还是加水吧。”
有时,镜子会让女人陷入自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看着,凉子脑中浮想联翩,觉得自己简直像正在花园里游玩。
凉子把冰箱里的冰和水一道加进杯子里。
凉子在镜子前向后转了一圈儿。
两人轻轻干杯,外面又传来风声。
不知不觉中,自己体内妖艳的女性魅力渗透了出来,大概这就是吸引人的地方。
“风这么大,有你在,真好。”
当然,那是内部的变化,不是说眉目忽然变了样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凉子称呼游佐“你”,游佐只称呼凉子的名字。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是能登之行的时候,现在两人都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确实,和游佐在一起后,凉子的身体起了变化。
“今天的风,是春天第二场。”
不过,现在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无法再断言这是谎话。
“第一场,第二场,要数到第几场?”
说实话,凉子从来没有想过,男人会让自己变漂亮。她一直觉得,这是男人们编造出来的谎话。
“只到第三场。春天的第三场风是在四月初或者四月中旬。风花雪月,吹散樱花的,就是这场风。”
店里来的客人,有些会大大咧咧地问她:“凉子变漂亮了,有心上人了吧?”如果说,凉子是因为有了心上人才变漂亮的,那就是游佐的功劳了。
“那,还有一场啊。”
但是,最近经常有人说她变了。前两天,一年没见的京都客人仔细端详着凉子,确认道:“你是京都辰村店里的姑娘吧?”然后说:“越来越漂亮了,真是出落得楚楚动人。”对方一直盯着凉子看,搞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凉子握着白兰地杯子,看着游佐。
看镜子里的自己,凉子看不出任何变化。身高和体重,这两三年都没什么变化。
“妈妈来了,你们还会见面吗?”
“那以后,发生了好多事啊……”
“……”
想穿樱花和服,是前几年的事情。
“之前,你们俩一起去横滨了吧?”
“到了四月,穿着这个去店里吧。”
“那是你……”
看来,自己也到了穿上樱花和服的年纪。
当时,凉子故意留下游佐和菊乃两人单独相处。
“很合适嘛。”
“我再也不会做那种傻事了,所以,你也要坚持住。”
不过,现在穿在身上,并没有觉得不合适。不是自己夸自己,珍珠色底色上,华贵的粉红樱花和她的脸色相互辉映。
“当然,我不会做那种事。”
她本来以为,自己离穿樱花和服的年纪还远得很。
“那如果妈妈要求见面呢?”
以前,看着身穿樱花和服的母亲,凉子会暗暗祈祷自己早日长大,穿上这样的和服。樱花图案看上去很华丽,其中暗藏着妖艳。
“怎么会……”
从侧面看镜子里的自己,从肩头散落向裙角的樱花更加醒目。
“她借了你的钱,说是无论如何要当面道谢。”
“怎么样?”
凉子以前从没提到过,游佐也没听菊乃说起过。
凉子和母亲的体型差不多,母亲稍微高一些,最近母亲瘦了,两人都身材苗条。
“见面是可以见,但只能谈这件事。”
凉子对着和服自言自语。把它套在身上。
“那是当然。”
“这次我要穿给妈妈看。”
“你这人不能相信。”
是因为母亲觉得不穿的东西就这么压箱底太可惜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理由呢?不管怎么说,这么漂亮的樱花图案的和服还是很珍贵的。
凉子轻轻拧了一下游佐的膝盖。虽说是半开玩笑,但最近凉子开始清楚地表现出嫉妒之意。
所以凉子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真怕见到妈妈。”凉子美丽的额头皱起来,“虽然她应该不知道……”
母亲也注意到了凉子微妙的情绪变化,从去年夏天开始,就不送给她和服了。
游佐点点头,又听了听风声,才说:
凉子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很高兴,但最近她都不爱穿母亲的衣服。倒不是因为质量或样式不好,而是穿上母亲的和服,总感觉被母亲束缚着,让她想逃开。
“你妈妈来之前,去医院吧?”
母亲一共送给她十件和服,这也只是母亲的收藏中的一小部分。
“去干什么?”
以前,母亲也给过她几件和服,都是母亲年轻时穿的。虽然是穿过的,但其中有些价值不菲。
“这么下去会出大事的。”
妈妈
“不,我不要。”
四月初,我要来东京两三天,做店里的年度结算。正好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想看看你穿这件和服的样子。
凉子坚决地摇摇头。
春天快到了,寄给你一件和服。你可能还记得,这是我以前在樱花季节穿的。妈妈也很喜欢这件和服,不过太花哨了,你穿上肯定更好看。腰带可以配一同寄去的淡紫色腰带,樱红色的也合适。
“我不会做那种残忍的事。”
听说你干得很努力。辛苦了。
“但是……”
凉子:
看来凉子还不准备放弃这个孩子。
看了跟和服一起寄到的母亲的信,凉子知道了原委。
游佐喝下白兰地,凉子似乎清醒了一些,说:
为什么不穿呢?凉子觉得奇怪,但也不好意思问。大概是母亲觉得太过花哨了。
“你是希望我早点打掉吧?”
每年到了樱花季节,母亲都会穿一次这件和服,这几年倒没见她穿过。
“那倒不是。”
凉子记得,母亲穿上后就像一株垂枝樱。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不要。”
一眼看上去并不奢华,穿上后站起身来,全身都是樱花。
“……”
大约五年前,凉子曾经见母亲穿过这件和服。
“我还不愿意。”
昨天,京都的母亲寄来了这件和服。珍珠粉的底色上樱花散落。花瓣从左肩头经过胸口,斜铺向全身。
游佐听到“还”字,不禁抱着一线希望,侧耳倾听着风吹过的声音。
春日的早晨,凉子在房间中间摊开和服。
注解:
春日的阳光充溢着房间。轻柔的光的粒子似乎要包裹住眼球,在凉子的眼睑里乱舞。
[1] 日本第四大岛,包括德岛县、香川县、爱媛县、高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