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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复活

“那不是我!跟你说,是他们搞错了。当时我已经离开米拉格诺,我是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说我在水渠里自杀了……”

“可……可水渠里的那个人……”

“所以,那不是你?”罗贝尔托定了一下神,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出来?”

但罗贝尔托还是不肯放开我。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抬头望着我的脸,神情困惑。

“装死,悄无声息地离开。放心,日后我会跟你说清楚,不过现在不行。我现在只能跟你说这么多——这两年来我四处游荡,一开始我以为我会过得很开心,可后来我经历了一些事情,渐渐发觉我错了,装死一点也不让人快乐。所以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

“是我,你看到了吗?我又回来了!我没死,哦,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你先松开我,我慢慢跟你讲!”

“疯了,疯了,疯了……我总是这么说!”罗贝尔托微笑着说,“不过我还是有点无法理解。哦,马提亚,你肯定无法理解我现在的感觉!哦,我以为你真的死了!马提亚!我不敢相信!让我看看你!咦,你看着有点不一样了!”

“你……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罗贝尔托抽泣着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告诉我!”

“是的!”我说,“我把那只斜眼矫正过来了!”

他紧紧抱住我,抱得我都觉得疼了。我的情绪也几乎崩溃,哭得像个孩子。

“啊,没错!难怪我没认出你来。我不知道……不过你的声音我还记得……我看你看得越久……没错,就是你……对了,快上楼来,让我妻子看看……

“马提亚!马提亚!马提亚!”我那可怜的哥哥差点哭出声来,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还活着?哦!我的弟弟!马提亚!马提亚!”

这时,罗贝尔托突然停住了,他望着我,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

“是我,马提亚!你别害怕!我没死,看?你可以摸摸我!是我,罗贝尔托!我还活着!真的,不骗你!”

“你要回米拉格诺去?”

我奔向前扶住他,但他还是惊恐万分地后退。

“当然……我下午就回去!”

“怎么……怎么……怎么可能?”

“所以,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听到我的声音,罗贝尔托顿时面如纸色,他用手飞快地揉了揉眼睛,踉跄着后退几步,整个人差点摔倒:

他用手摸了摸脸,咆哮道:“你个浑蛋!看你做的好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妻子……”

“罗贝尔托!”我张开双臂,大喊,“罗贝尔托,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死了?”我惊恐地问。

“哦,敢问阁下是……”他说。

“比那更糟!比那更糟!”他说,“她又嫁人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另一扇门推开又关上的声响。我站起身,眼里含着泪水,喉咙一紧,又哭又笑起来。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罗贝尔托。

我脑袋一蒙。“嫁人了?”

是一个小孩子,四岁左右,他手里拿着一个玩具花洒,另一只手拿着把玩具耙子。他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我突然感到一种无法描述的温柔滑过我的心间。这是我的小侄子!罗贝尔托最大的儿子!我爱怜地向他俯下身,并示意他到我怀里来,可他却害怕地飞快跑开了。

“嫁人了!嫁给了帕米诺!一年前的样子,我得到这个消息!”

突然,我听到有人推开了门。

“帕米诺?帕米诺?嫁给了帕……”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我想笑,想大声地笑,把我内心的苦和伤都笑出来。我大声笑起来,如同雷鸣一般。

我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既不耐烦又很期待,坐在这个窗明几净的装饰辉煌的房间里,围绕我的是笑声喘气声和好奇的注视。罗贝尔托到底要什么时候来?

罗贝尔托愣愣地看着我,他担心我一下子受不住刺激,疯了。

那个用人肯定以为我是个结巴,不过他还是安排我在大厅坐下等,并将我的皮箱放在衣帽架跟前的地板上。

“你还觉得高兴?”他问。

“哦,那个,那个我是他的一个老……老朋友,我从……从很远的地方来……那个……”

“高兴?”我大吼,“说高兴还不足以形容!”我摇晃他的手臂,“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事!”

由于心情太过激动,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我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以隐藏心中的骚动,然后结结巴巴地说:

“你在说什么鬼话?”罗贝尔托生气地说,“什么最开心的事?你说你去了……”

“请进!”用人退到一边,侧身扶着门,“请问您找谁?”

“当然是,至少这一刻是!”

我按响门铃,用人过来应门。

“可你不明白吗?你得把她要回来!”

当我走到罗贝尔托和妻子所住的漂亮别墅大门前时,我这才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我要把她要回来?这是什么意思?”

到罗贝尔托家时,我被告知他在一个农场的葡萄园里。回到熟悉的老地方,让我分外高兴;我曾以为再也回不来,只能在脑海里想象。不过我还是有点不安,担心没等我完全实施计划就被老熟人认出来。他们或许会根据我给人的整体感觉,突然发现我“死而复生”。事实上,我很快就兴奋到了极点,我甚至都不像平时的自己。过往的所有在我眼前一幕幕掠过,我心潮澎湃。这条路怎么这么远?

“你绝对要!”罗贝尔托坚持道,“如果你把她要回来的话,那她的第二段婚姻也就没有法律效力了。”

好吧,这样说更好!这样更好!至少阿德里亚娜没被卷进来,偷窃的事也未涉及。警察或许还会继续调查,不过我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奥内利亚了。

这下轮到我震惊了,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所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是为帕皮塔·潘托加达而自杀的!

“你想跟我说什么?”我尖声大叫起来,“我的妻子又嫁人了,而我……哦,怎么能这样!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法律……”

但还是有一份报道非常翔实的报纸如实记录了帕莱亚里家的情况。“安塞尔莫·帕莱亚里先生一家为这个消息感到万分震惊和悲伤,帕莱亚里先生退休前是教育部某部门负责人。梅伊斯先生自杀前就租住在他家,并对帕莱亚里的高尚品格和善举十分钦佩赞赏。文中还提到了我跟西班牙画家的冲突,并暗示我的自杀是由于‘某种秘密而无望的感情’”。

“我跟你说了,”罗贝尔托强调说,“等等,我的小舅子刚好在这儿。他是一个律师,他更了解这种情形该怎么办。你跟我来……或者,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妻子身体不太好,还是不要惊着她……我会慢慢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所以,你先坐一会儿,行吗?”

各大报纸报道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说在玛尔盖里塔大桥上发现了一个礼帽一根手杖还有一张字条;并说我来自都灵,性格古怪;目前无法判断确切的自杀原因。不过有一家报纸猜测这件事或许有“内情”,因为“梅伊斯先生自杀前一天,曾在一位德高望重的教会人士家里跟一个年轻的西班牙画家发生冲突”。另外还有一份报纸指出:“我最近遇到了经济麻烦”。总之报道内容都是含糊其词。

不过罗贝尔托一直抓着我的手走到门边,好似他担心一松开我,我就会消失不见。

此时,我想起阿德里亚诺·梅伊斯两年前曾走过同样的街道,而那时却是他对马提亚·帕斯卡尔厌烦,甚至想把他真的推进米拉格诺的水渠中。至于我,我夹在两个人中间,无法抉择。哦,看那闪闪发光的白色比萨塔!你可以随自己喜欢倾向某一边,可我?不行,我要公平公正,绝不偏倚任何一方。第二天,阿德里亚诺·梅伊斯和马提亚·帕斯卡尔都好好地休整了一番,罗马的新闻报纸也都出来了。翻开报纸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儿,不过很快我就放下心来:一切都跟我预想的一样。我自杀的事件并未被大肆渲染,不过是当作一般的社会新闻,稍作报道而已。

罗贝尔托走后,房间里就剩我一个人,我好似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狮子,四处张望。

“啊,说到那条河,难道你不知道你是淹死的吗?”

“又嫁人了!嫁给了帕米诺……哦,当然是嫁给他……他这次总算如愿以偿了,是他先爱上她的,而她……为什么不呢?有钱,嫁给帕米诺……现在她又嫁人了,而在罗马……现在我要把她要回来……没错!”

除了带着两具已死的躯壳在比萨的街上走,我想我也没有其他的事好做。坦白跟你说,这确实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我之前也说过,阿德里亚诺·梅伊斯对比萨了如指掌,所以他坚持要给马提亚·帕斯卡尔带路;但帕斯卡尔心里压着那么多事,根本就无心观赏风景,所以他对戴蓝眼镜,穿长大衣,戴宽边礼帽的这个我十分厌烦。

没过一会儿,罗贝尔托就带着一行人匆忙进来了。这让我有点郁闷,对于他这样兴师动众地欢迎我,我有点不太领情。罗贝尔托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所以他直接跟小舅子咨询我最关心的事。

因为我暂时还不敢去米拉格诺,也不敢去奥列格利亚,所以只得在比萨逗留。此时,米拉格诺的马提亚·帕斯卡尔是死了的,罗马的阿德里亚诺·梅伊斯也是死了的。

“那叫什么法律?”我打断道,“是Turks法吗?”

我一直睡到下午才醒,醒来时,我突然感到一种可怖的绝望和痛苦之情。这么重要的日子,我竟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大半天,帕莱亚里家里现在是不是闹翻天了?困惑,烦闷,陌生人的好奇,怀疑,假设,推测,无疾而终的调查,我的衣服和书,还有悲剧发生之后常有的那种惊恐……我竟然在睡觉,并且我还得耐着性子等明天的罗马早报出来,才能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

“没错!”他微笑着回答,“罗贝尔托说得对,我没办法一字一句地引用法律条文,不过这个案子完全适用。如果第一配偶重新出现,那第二段婚姻就会失去法律效力。”

之前,我曾以阿德里亚诺·梅伊斯的身份到比萨来过,当时我下榻在伦敦旅馆。现在这个城市不再有吸引我的景点,奔波了这么久,我感觉十分劳累。我甚至都忘了吃东西,最后只是随便吃了点早餐,就直接爬上床睡了。

“所以,”我不无讽刺地说,“我得把一个嫁作他人妇一两年的女人重新要回来……”

为了装得更像一点,我买了个旅行袋,心里盘算着也能用这袋子装当下要穿的衣服。我要去置办几套衣服——我的妻子肯定不会再留着我的衣服。于是,我在一家成衣店里买了套西装,然后提着行李走进内图诺旅馆。

“我亲爱的帕斯卡尔先生,冒犯地说一句,这本来也是您的错!”律师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也许是因为胡子长长了一点,然后头发剪短,我的样子看着竟顺眼了不少。另外我的身材也苗条了一点,最重要的是,我的斜眼矫正了过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失去了马提亚·帕斯卡尔最明显的一个特征。阿德里亚诺·梅伊斯在我身上留下了一点痕迹,不过现在的我看起来和哥哥罗贝尔托竟出奇地相似,我从来没想到我和罗贝尔托竟会这么相像!

“为什么是我的错?”我说,“为什么说是我的错?是那个女人先把我错认成另一个倒霉鬼,然后又迫不及待地嫁给别人!你说这是我的错?我得把她要回来?”

“帮我剪成寸头,可以吗?”我问理发师。

“必须这么做。”律师回答,“帕斯卡尔先生,你有你的责任,在法律规定的时间内,你有责任纠正你妻子犯下的错误。你接受了妻子的错认,并利用这个隐姓埋名。哦,我不是说你这样子错了。相反,在那种情境下你这样做无可厚非。我只是感到惊讶,你怎么会又回来,并卷入这么没道理的事情中来呢?换作我是你,我肯定再也不现身。”

我在比萨下了火车,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一顶马提亚·帕斯卡尔常戴的那种帽子,第二件事则是去找理发店,把阿德里亚诺·梅伊斯的长头发剪掉。

这个年轻律师的冷漠和他言语中自以为是的骄矜让我感到愤怒。

我还有五万二千里拉。那些债主们肯定都以为我死了,所以就会拿“鸡笼”庄园抵债。卖掉庄园的钱差不多能让他们满意,我想他们不会再来烦我了。将来我一定要避免这种麻烦事。在米拉格诺这种地方,五万二千里拉已经够用了,不算大富大贵,但舒服地过日子肯定是没问题。

“那是因为你不懂这意味着什么!”我耸肩答道。

保险起见,我想还是在比萨逗留几天为好,以免让人将米拉格诺马提亚·帕斯卡尔的死而复生和罗马的阿德里亚诺·梅伊斯离奇自杀联系起来。新闻报纸肯定会大肆报道我自杀的事情,而我在比萨早报和晚报全都能看到。如果关于阿德里亚诺·梅伊斯没有什么特别的报道,那我就再到奥列格利亚去一趟,先看看我的哥哥罗贝尔托会有什么反应,然后再回米拉格诺。不过我在罗马生活过的事情一定不能让罗贝尔托知道,我可以跟他说,这两年多来我去了国外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惊险刺激的事……现在我重新活过来了,可以毫无顾忌地撒谎说大话,并且这带给我一种莫名的快感……

“怎么呢,”他说,“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运气吗?”

火车向北一路前行,而我坐在火车上思绪万千,根本没办法睡着。

“你要自己想试的话,尽管去试。”说完,我就转向罗贝尔托,不再看他。

“不知道报纸会如何报道。”我在心里暗忖,思绪飘飞,“这么神秘的阿德里亚诺·梅伊斯,他们肯定能编出不少东西!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他们会写上我的表兄弟——来自都灵的梅伊斯先生,就是那个助理纳税员,他肯定会跳出来讲他知道的所有事情。他们会循着这根线索,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现什么呢?当然,还有那些钱,我的钱到哪儿去了?阿德里亚娜见过我的那些钱……可怜的帕皮亚诺,他忙活了那么久,结果却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所以,钱是被人偷了吗?还是和尸体一起沉入了河中?真是太可惜了!帕皮亚诺肯定要气疯了,他一定后悔当初没有一次性全部偷完。警察会拿走我的衣服和书,那些东西最后会落在谁的手上呢?哦,留点小东西给我的阿德里亚娜吧,至少也是一个念想!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该是多么难过呀!”

可我的哥哥也开始对我发难。

要是我在那张纸条上除了写名字、地址和日期外,还多写几句话该多好呀,我可以编一个我自杀的原因。不过,我又能编出什么合情合理的原因呢?

“对了,”罗贝尔托问道,“这么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

是的,他们最后肯定会得出这个结论。我这样自杀了,确实有点怪,没有任何明白的原因,以前也从未表露过这样的念头。没错,之前几天我的行为确实有点怪异,比如丢钱的事,先是声称钱被偷了,可后来又说钱找到了……“有没有可能那些钱本就不属于他呢?也许他还欠着谁的钱,所以就编了这么一个借口,说是别人偷了他的钱……之后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所以自杀了?谁说得清楚呢!有一件确定的事是,他的确很神秘——从来没有朋友来找过他,也没有人写信给他……”

说着,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钱的手势。

第二天早上,要是警察去到家里调查我自杀的事情,会怎么样?他们会如何猜测我自杀的原因?因为和贝纳尔的决斗吗?不,这说不通。一个从来没表现出胆怯的人如何会退缩呢?阿德里亚诺宁愿死在决斗中,也不会自杀的,他们会这么想!可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因为我没能找到见证决斗的人?不可能!哎,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其他神秘的原因……

“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回答他,“这说起来可就长了!我现在没时间也没耐心讲。不过我得到了一笔钱,现在也还剩下一点。我知道你也不希望我过得太拮据!”

我将脸埋在手中,心一阵剧烈的疼痛。“哦,我的阿德里亚娜,我的小阿德里亚娜!”我在心里叫着,“我不能留在你身边,因为我是假的。所以你就当作我死了吧,曾经的那个吻也忘了吧。可怜的阿德里亚娜!哦,试着忘了我,忘了这一切!”

“所以你真的要回米拉格诺去?”罗贝尔托又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也都告诉你了……”

我的思绪一下子跳回了罗马。我看见自己像个幽灵一样溜进那所废弃的房子。他们都在床上睡觉吗?所有人都睡着了,也许只有阿德里亚娜还醒着,她在等我回家。其他人肯定告诉了她,我要跟贝纳尔决斗,所以出去找见证人去了。她肯定很害怕,肯定在流泪……

“当然得回。”我大声说,“你认为我经历了这么多,我还会继续装死下去吗?不可能!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还活着,要把那张死亡证明撕成碎片,我要感觉到自己又活了过来——即便代价是我得要回那个女人。对了,佩斯卡特尔那个老寡妇还活着吗?”

现在当我想起这些事,我简直都不能相信自己两年前真的如此疯狂地切断了和社会的所有联系。刚开始的那段日子里,我在都灵过得无忧无虑(我现在明白,那是一个疯狂的世界);然后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渐渐地我感觉到孤独,我不跟任何人交往,一个人沉默地过活,当时我以为那就是快乐,是自由;后来我去了德国,乘一艘游轮游览莱茵河……那是一场梦吗?绝不可能!那是真的,我确实曾到过那儿!啊,我真的曾拥有那种心境,如同一个过客在我自己的生命中来来去去!可没过多久,我在米兰想从一个卖火柴的可怜老汉那儿买一只小狗……是的,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明白我的不自由,再后来……

“啊,这个我不是很清楚。”罗贝尔托回答,“你知道的,自从你妻子再婚后……不过据我所知,她……”

我真的是疯了!我如何还能接上原来的生活活下去呢?不过,在从阿伦加到都灵的路上,我也曾如此快乐过!“疯狂!自由!自由!”当时的我放肆地叫喊着,以为从此就能摆脱过去,过上自由的新生!自由,哈,多么美妙的词——可是它却在我的肩头压上了重担,让我像个受困的幽灵一样活着!我现在要去找回我的妻子,还有我的丈母娘,她们如果看到我“死而复生”会是怎样呢?不过,我至少还活着,还能去经历生活。我们等着瞧,等着瞧!

“这也算个好消息。”我说,“不过没关系,我会跟她算账的。现在我可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伙子,但我可不会白白帮帕米诺那个傻蛋的忙,就让他受折磨去吧!”

不过,火车最后还是开动了。感谢上帝!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站起身,将手臂举过头顶,仿佛压在胸口的巨石突然被移开,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我终于又活了过来——真正的我——马提亚·帕斯卡尔。我真想大声呼喊,让所有人都听见——我,马提亚·帕斯卡尔,没有死。看,我就在这儿,我马提亚·帕斯卡尔就在这儿!哦,从此我再不用担心身份被揭穿!我再也不需靠谎言和欺骗过活。当然,这一切得等我到达米拉格诺之后才能实现!我得先宣告我的回归,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没有死,我要重新在那被埋葬的根芽上接续我的未来。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哄笑。这时,用人走过来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归心似箭,实在无心品尝食物,但收席时,我发现我吃得还不少。潜伏在我内心的野兽醒了过来,它迫不及待地要开始下一场战斗。

可我的思绪并未静止,我能看到那顶宽沿礼帽和手杖静静地躺在桥头。也许,现在已经有路过的人发现它们,觉得蹊跷;又或者一个巡逻的警察发现了它们,并立刻拉响了警报!而我还在罗马!这会有什么后果?我心里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焦躁不已,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罗贝尔托想留我住一个晚上,说第二天跟我一块儿回去。他很想知道我的归来会对帕米诺一家平静的生活产生怎样的影响。不过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坚持要当晚上路,一刻也不想耽搁。

买票上车之后,我看到二等车厢一个角落位置。我立刻在那位置上坐下,将鸭舌帽拉得低低的,这是为了不让人看见我,也是为了不去看别人。

于是,我坐上了当晚八点钟的火车,半个小时后,我到了米拉格诺。

我来到火车站,凌晨开往比萨的火车还没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