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下来的百合花标志就放在这个客厅里头,侯爵也因此而得到了荣誉,被授予内廷贵族的金钥匙和圣杰纳罗骑士勋章和其他一些东西。这些都摆在大厅里,摆在菲尔蒂南多(1810~1859年,波旁家族成员,1830年起为国王,曾镇压1849年的起义)和弗朗切斯科二世(1836~1894年,两西西里王国的最后一个国王,菲尔蒂南多之子)的两幅大画像下面。
“国王万岁!”
过了一会儿,我借机撇开帕皮亚诺和帕莱亚里,走到帕皮塔·潘托加达身边,开展我的计划。
故事发生在1860年9月15日。国王乘一辆马车离开那不勒斯皇宫,随行的有王后和两个宫廷侍从。马车走到吉亚大街却不得不停下,因为车辆全被挡在了一家药店门前。那家药店的标志是几朵金色的百合花,一架梯子搭在那标志上,挡住了路,所以大小车辆只好停下来。几个工人爬在梯子上,将标志上的金百合花取下。国王看到了这一幕,便示意王后看,让她看这个药店老板有多胆怯——尽管这金色的百合花曾带给他荣耀,因为他用的是皇家标志,可时局一变,他却急不可耐地要将标志摘下来。当时,达乌莱塔侯爵刚好经过那里,怒不可遏的他冲进药店,一把揪住药店老板的衣领,抓他去见堵在店外的国王。他愤怒地吐了药店老板一脸唾沫,然后挥舞着被取下来的一朵百合花向人群高呼:
我发现帕皮塔情绪不佳,并且很不耐烦,她一开口就问我几点钟了。
老伯爵大声朗读这些信,他变得异常兴奋,而我也不由对他生出了敬佩之情,尽管他说的这一切都冒犯了我作为意大利人的情感。侯爵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确实,他算得上一个英雄。
“Quattro e meccio?四点四十?好吧!好吧!”
侯爵热情地欢迎我们,他说一口浓重的那不勒斯方言。接着,侯爵又让秘书向我们展示房间里的纪念品,那都是他忠于波旁王朝的证据。帕皮亚诺领着我们走到一个绿色丝绒布盖着的画框前,绒布上用金线绣着几句话:“我不藏匿,我要揭露,请你抬起我,请你仔细阅读。”这时,侯爵命帕皮亚诺将画框从墙上取下,拿到他面前。画框玻璃下面压的是比耶罗·乌洛亚的一封信。1860年9月,两西西里王国即将垮台之际,乌洛亚给他写了这封信,邀请他参加内阁。后来,那届内阁没能组成。这封信的旁边放着侯爵接受这一邀请的复信底稿。侯爵为这封复信而骄傲,也为那些拒绝任职的人感到羞耻。那些人在危险混乱的时刻,面对已经打到那不勒斯城下的加里波第,却不敢出面执掌政权。
其实她并不高兴,这一点从她说“好吧”的勉强语气中就能听出。接着,她又咬牙切齿地说了许多话,不过都是些反意大利、反罗马的言辞。帕皮塔尤其不喜欢罗马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斗兽场?斗兽场又怎么样?要知道西班牙也有一个高赛乐(古罗马的竞技场,也叫斗兽场,建于公元初,是罗马著名古迹之一),跟我们这儿的斗兽场一样古老,只是没有人在乎罢了。那不过就是一堆脏兮兮的石头,没什么特别!要是你想了解真正的剧院是什么样,那就到西班牙来,我让你看看我们的广场有多么恢宏,还有那些古老的画作!哦,我宁愿要米妮瓦的画像,真希望贝纳尔赶紧抽时间将它画完!
这时,伊尼亚奇奥·吉利奥·达乌莱塔侯爵匆忙走了进来。他弯着腰,急匆匆走到窗边的沙发上,刚一坐下就把手杖放到两腿中间,深深吸一口气,疲倦地笑了笑。侯爵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这让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苍白的脸色跟闪亮的眼睛形成鲜明对比。侯爵已然年老,但他却有一双热诚的年轻的眼睛。几缕头发盖住前额和两颊,样子十分古怪,像湿的黑色灰烬流过脸颊留下的痕迹。
是的,就是这样!帕皮塔想要那幅画,她想让贝纳尔立刻画完。已经四点四十了,可贝纳尔还没现身!她烦躁不安地转动椅子,不时摸摸鼻子,双手一张一合,视线紧紧盯着画室的门。
这点我很明白。最后,帕皮塔抓住米妮瓦的脖套,将它扔给西格诺拉·康迪达,大声责备道:“Cito!”意思就是“闭嘴”!
终于,贝纳尔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走进房间,好似刚跑完马拉松。见贝纳尔过来,帕皮塔的态度却立马转变。她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贝纳尔走过去同侯爵握手,并同我们鞠躬致意,然后朝帕皮塔走去,他用西班牙语请求帕皮塔原谅他的迟到。帕皮塔再也憋不住了,她朝贝纳尔机关枪似的说了许多话,用的是半西班牙语半意大利语。
米妮瓦身子肥胖,四条腿又很瘦,看着并不好看。很多次它都让我想起祖母:眼睛里不再有光芒,头发灰白。米妮瓦背部靠近尾巴的地方有一块白斑,那可能是因为它喜欢抓椅子、书箱角或任何尖锐的硬物。
“首先,你得跟我说意大利语,因为在场的人都不懂西班牙语,所以你用西班牙语跟我说话就是对他们的不敬。第二,我一点都不在乎你,也不在乎你的画,你迟到也好找借口也好,我全都不在乎!”
与此同时米妮瓦吠个不停,以至于我们都无法听清对方的话。当然,米妮瓦并不是对着我们狂吠,它是对着画架和白色沙发叫唤,显然它是记起了刚才在上面受的折磨。这是一个受虐灵魂的反抗和抱怨!米妮瓦仿佛是在说:“嘿,出去!嘿,快出去!”可画架纹丝不动,所以它缓缓退后,然后快速奔向前,龇牙咧嘴,做出威胁的样子。
贝纳尔连连称是,他紧张地笑着,不时弯腰鞠躬,最后他问是否能继续画那幅画,因为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黑了。
这次见面,我也终于弄明白康迪达头上顶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一个黄褐色的卷曲假发套,发套上系着一条天蓝色绸巾,绕过后脑勺在下巴下面打了一个蝴蝶结。这条绸巾好似给她的脸镶了一个边,映衬着她那瘦削白皙,涂脂抹粉的面颊,稍稍好看了些。
“随你的便!”帕皮塔仍是趾高气扬的神情,“反正没有我你也能画,或者你把画的擦掉也行,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跟光艳照人的潘托加达小姐一比,阿德里亚娜的美就稍逊一筹了。
贝纳尔再次鞠躬道歉,然后转向一旁的西格诺拉·康迪达,这位家庭女教师手中仍抱着帕皮塔扔给她的小狗。
不过,她仍然不失为一个漂亮姑娘!健康的肤色,一双闪烁的黑色眼睛,黑色长发闪闪发亮。薄嘴唇涂成了鲜红色,一条镶白色蕾丝的黑裙更是让她的苗条身形展露无遗。
可怜的米妮瓦又要忍受一小时的折磨,不过跟贝纳尔相比,它的折磨还算不上什么。为了惩罚贝纳尔的迟到,帕皮塔开始当面跟我调情,尽管我之前计划要公开追求她,但她的尺度对我而言还是太大了。我感觉到阿德里亚娜瞥了我一眼,眼神中满是痛苦——她所承受的痛苦比米妮瓦、比马纽尔·贝纳尔、比我都要多。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红,火辣辣的,我知道贝纳尔一定也在忍受折磨。但我并不同情他,甚至还带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我的脑子里只有阿德里亚娜,她很快就被我伤到了,画家贝纳尔为什么不呢?在我看来,贝纳尔受的折磨越多,阿德里亚娜的痛苦就能减轻一些。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随时都可能爆发。
上次和她们见面是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头,而这次是在灯火通明的大厅,潘托加达小姐看上去和之前很不一样,尤其是鼻子的部分。什么?难道我之前就留意过她的鼻子?我原本以为她的鼻子很小,微微上翘,可现在看到她却是个鹰钩鼻,显得十分壮实。
点燃导火线的是米妮瓦。帕皮塔本是背靠画架和沙发而坐,平时只要她瞪米妮瓦一眼,它就会老实,可这次却不是这样。当画家转向画布,米妮瓦就会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一下子伸出这只爪子,又一下子伸出那只,最后干脆把鼻子和头都埋到垫子下面,好似故意要藏起来似的。而当贝纳尔回过头,他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只摆好姿势的小狗,而是两条后腿和一根竖起向上的尾巴。
接着,帕皮塔·潘托加达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她的家庭教师西格诺拉·康迪达。
西格诺拉·康迪达已经好几次帮着让米妮瓦回复原位,但它还是不老实。贝纳尔渐渐有些不耐烦了,而帕皮塔此时正和我聊得火热,他有时也会听几句,然后低声嘟囔几句。
“这是贝纳尔画的,那个西班牙画家!”帕皮亚诺给我们介绍说,一副骄傲的神情。
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问:“你在说什么吗,贝纳尔先生?”
不过那天晚上,我们在他那辉煌的客厅里倒一个人都没遇上。客厅正中放着一个三脚架,上面有一幅画到一半的画——帕皮塔的小狗米妮瓦,这是一个身体全黑的小家伙,它躺在白色的沙发上,尖嘴自然地靠在两只前爪上。
终于,他的耐心被磨光了。只见他怒吼道:“潘托加达小姐,你能让这个小畜生安生一点吗?”
尽管赴宴的心情不佳,但侯爵本人和他的家还是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知道他住在罗马的原因,要想复辟两西西里王国,除了为世俗政权的胜利而斗争外别无他法。有人预言说,若把罗马还给教皇,统一的意大利就会分裂,那么……谁能说清楚呢?侯爵并不十分相信预言!人不能三心二意,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所以专心处理好当前的工作最重要。目前侯爵的任务就是在宗教的战场上作战,所以沙龙就是他笼络众人的手段,许多不妥协的教士以及支持黑党的勇士都会到他家里来。
“小畜生?你叫它小畜生?”帕皮塔跳起身,对着可怜的画家大嚷大叫,“你竟敢称我的狗是畜生?”
我从卡博拉尔的眼神中读出了这些信息,她责怪我粉碎了阿德里亚娜的希望。哦,我的阿德里亚娜,她的脸多么苍白,简直是面如纸色,眼睛也哭得红红的。她得费多大劲才能爬起来梳妆打扮和我一道共赴晚餐呀。
“狗又听不懂脏话!”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于是,我走进房间,迎面看到卡博拉尔冷漠而责怪的眼神。卡博拉尔自己感情无望,所以她将自己很大一部分的感情都寄托在了阿德里亚娜这个天真的姑娘身上!而现在阿德里亚娜尝到了生活的苦,也尝到了感情的痛,塞尔维亚自然会陪在她身旁。我有什么资格让这样一个善良而漂亮的小人儿不快乐?至于她自己——既不良善也不漂亮——男人或许还有借口对她不好!但阿德里亚娜不应遭受这样的对待,不能对阿德里亚娜这样!
当时我并没意识到,处于那种情境下的贝纳尔俨然是一只刺猬。我那么说并非批评他的用词,也无意冒犯。可他却勃然大怒。
“她原本不想去,”帕莱亚里先生边走边回,“不过我劝她改变了主意!她在卧室梳妆……”
“我怎么说不关你的事,先生!”
“什么,她也要去吗?”
贝纳尔的语气很冲,我的怒火也升了上来。于是,我不甘示弱地回答:“我得说,贝纳尔先生,你也许是个了不起的画家……”
“哦,我真是脑袋不清楚了。”他指着自己的双脚,“我脚上还穿着拖鞋呢!梅伊斯先生,我到另一个房间换双鞋子。阿德里亚娜在那儿……”
“怎么了?”侯爵察觉到我们之间的火药味,连忙问道。
突然,帕莱亚里转身欲走:“帕莱亚里先生,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贝纳尔将画笔扔到地上,直接朝我走来,脸距离我只有几公分。
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头上戴了个苏格兰鸭舌帽,我把鸭舌帽取下来塞进口袋,抓起一个礼帽,而安塞尔莫就站在一旁咯咯地笑。
“了不起的画家?先生,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呢?”我回。
“了不起的画家,没错……可我觉得你的言行举止并不像一个了不起的画家;另外,你都把那可怜的小狗吓坏了!”
“你就这么去吗?”帕莱亚里惊讶地问。
我的言语间充满了对他的轻蔑。
“我准备好了!”我叫道,同时将外套套到身上。
“你说的没错,这只小狗怕我。”他说,“不过我还想看看,怕我的是不是只有这只四条腿的狗!”说完,他便转身走开。
四点前后,盛装打扮的老安塞尔莫过来敲我的房门。
此时,帕皮塔正歇斯底里地大叫,差点昏厥过去,幸好帕皮亚诺和康迪达扶住了她。
“这会让你恨死我,阿德里亚娜。”我在床上呻吟,辗转反侧,“还有什么,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混乱中,我的注意力转到了坐在沙发上的阿德里亚娜身上。就在这时,我的手臂突然被人掐了一把——贝纳尔竟然趁我不备袭击了我。他一拳挥向我的脸,被我及时躲过,紧接着我重重地回击了他一拳。可他立刻又朝我扑来,差点就打中了我的脸。说时迟那时快,我躲过一拳,正想还击,可帕皮亚诺和帕莱亚里却跑过来拦在我跟贝纳尔中间。贝纳尔被人拉出了屋子,他一边后退一边朝我挥舞拳头。
还有什么?我还能做比这更糟糕的事吗?对了,还有,我们要一起去侯爵家,到时候我就公开追求帕皮塔·潘托加达!
“我跟你没完,你给我记住!要打架我随时奉陪,这儿的人都知道我的地址!”
塞尔维亚·卡博拉尔走了,她应该会将我刚才的话转述给阿德里亚娜。我抓紧自己的双手,用牙齿狠狠地咬!我只能这样办?好像这笔被偷的钱是给了她,当作对她落空的希望做一个补偿。还有比这更卑鄙,更无耻,更怯懦的事情吗?我想阿德里亚娜可能正在隔壁的房间里痛骂我,唾弃我,但她一定不明白,她的痛苦也正是我的痛苦。但我别无选择!我必须要让她讨厌我,唾弃我,就跟我讨厌自己唾弃自己一样。另外,为了让她彻底地讨厌我,我还要对帕皮亚诺——她的敌人——表现出十分的礼貌甚至是谄媚,装作是为了补偿她曾对他的怀疑。而帕皮亚诺这个小偷,也会被我搞迷糊,甚至会认为我是个疯子……
侯爵站在椅子前,颤抖着身子吼叫。我则拼命想挣脱帕莱亚里和帕皮亚诺的钳制,追上贝纳尔。侯爵最后提高了声音:“你是一个绅士,”他说,“你得让你这两个朋友去解决这件事。当然,贝纳尔也得给我一个交待,他如何敢在我的地盘打我的客人呢?真是太不像话了!”
“但我告诉你,没有其他理由!我根本没丢钱!”我连忙掩饰,“要知道,这可牵涉一万二千里拉,丢两三里拉或许还不紧要,可一万二千里拉……我可没这么大方……她一定认为我是个英雄!”
我气得浑身颤抖,但我还是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跟侯爵告别。然后,我就冲了出去,帕皮亚诺和老安塞尔莫跟在我后面。阿德里亚娜则忙着唤醒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帕皮塔。
卡博拉尔耸耸肩道:“也许阿德里亚娜认为你有其他苦衷……”
现在轮到我向偷我钱的小偷低头了,我请求他跟帕莱亚里先生当我的证人,我要去找贝纳尔决斗。不然,我还能请求谁呢?
“都是无稽之谈!”我打断她,“没错,我确实有过怀疑,但我也跟帕莱亚里小姐说了,我不相信真会有这种事发生。事实上……你说吧,要是我真丢了钱,我有什么理由不说出来?”
“我?”安塞尔莫很吃惊,“我?怎么可能,亲爱的梅伊斯先生,你在开玩笑吧?我根本不懂这种事情。这简直是荒唐。你真的要现在就去吗?”
“可阿德里亚娜说……”她还试图说点什么。
“你必须支持我!”我坚决地嚷道,无心再和他争辩,“你和帕皮亚诺先生都是好人,难道就不能当我决斗的证人吗?”
“她不相信?为什么呢?”我看着卡博拉尔,状似轻松地笑了笑,“一万二千里拉,亲爱的!那么多的钱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真是丢掉了,我还能这么淡定吗?”
“我?我?怎么可能,我的孩子!你让我做其他任何事都可以,可这样的事?不行,绝对不行。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点小争执而已!怎么火气这么大呢?”
我突然想到,有个办法或许能让我解脱出来——就让阿德里亚娜认为我是一个硬心肠的、自私的、奸诈的浑蛋,让她认定我不值得再爱。这能减轻一点我对她的伤害!她或许会难过一阵子,但久而久之她肯定能忘了我,得到更多的东西。
“不,你错了!”帕皮亚诺插嘴道,他感觉到了我的愤怒,“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梅伊斯先生有权讨个公道。事实上,他完全可以讨个公道。他要去找贝纳尔决斗!他得去跟他算账!”
“因为,”卡博拉尔答道,“她不相信你找回了钱!”
“所以,你跟我一起去?”我说,“你一个,再叫上一个朋友……”
“为什么呢?”我假装不在意地问。
可我没想到帕皮亚诺竟然拒绝了我的这个要求,他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无奈的手势。
她为什么不守诺言,帕皮亚诺实际上已经告诉我了。另外,卡博拉尔还告诉我,阿德里亚娜沮丧到了极点。
“你知道的,我很想帮你,可是……”
尽管我心情愤怒,讨厌自己,可要是她亲自来我的房间告诉我没有遵守誓言的原因,而不是打发塞尔维亚·卡博拉尔来跟我说,我或许就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你不帮我?”我暴跳如雷,停下了脚步。
那么,或许我对她说出真相?但她会相信这所谓的真相吗?说实话,就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这样一个荒唐的故事,谁会相信呢?那样子的话,为了不再说谎,我就得承认之前所有的话都是谎言。这样才算得一个真实的解释!而这既不能减轻我的罪孽,也不会让她受的折磨减少分毫!
“等等,你听我解释,梅伊斯先生!”他连忙说,“你听我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这段时间有很多事要忙吗?我就像是侯爵的奴隶一样,有做不完的事……”
谎言,全部都是谎言,阿德里亚娜那样天真而纯洁,但我能给她的只有谎言!
“那和这有什么关系?侯爵自己都……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或者我跟她解释,我是个亡命之徒,身上背着官司,被迫隐姓埋名!
“是的,我知道,可明天呢?要是他知道自己的秘书卷进了恶性打斗,会怎样?跟你说,他肯定会把我开除!另外,还有潘托加达挡在中间呢,难道你不明白吗?她已经彻底爱上贝纳尔了。到时候他们亲吻做爱,跟没事人似的,可我怎么办呢?到时候我就完了!所以我真的很抱歉,梅伊斯先生,不过真的请你理解一下我的处境……”
我突然开始讨厌自己,觉得自己恶心。至少我要跟阿德里亚娜解释清楚,这整件事根本不存在任何善意,我之所以不采取法律措施,是因为我不能,我不能……哎,我必须要想出几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不能让事情就这个样子!也许那些钱原本就是我偷来的!对,她可能会这么推断,那我就让她这么想!
“所以,你们两个都不愿意帮我?”我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我除了你们两个,我在罗马谁也不认识。”
不,不对!我想到哪里去了?按照正常逻辑推断,我应当得出另外的结论。什么慷慨大度,什么牺牲,什么爱意,都是扯淡!我真要让这个可怜的姑娘越陷越深吗?不行,我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不再跟阿德里亚娜说话,也不再用暧昧的眼神看她。可要是那样子的话,我先是装作宽容大度地原谅偷窃的事,然后又刻意跟她保持距离,她会怎么想?那到时候我还是会被迫说出偷窃的事,而且是在牺牲阿德里亚娜的感情之后!这样做有意义吗?不,现在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我丢了钱,但我为什么不把小偷抓起来,反而冷淡疏远她呢?或者,我确实把钱找了回来,但我为什么收回对她的爱呢?
“你听我说,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帕皮亚诺急忙说,“我建议……你看岳父和我都在这儿,所以很难……你没错!你很有道理,这种事情不能不计较……或者,你可以向军队里的军人求助,他们肯定不会拒绝这么正义的事。你去找他们,跟他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他们通常愿意帮助城里的陌生人……”
受形势所逼,我不得不对她说谎,这是令人恶心的谎言。这一谎言使我不得不承认对她的感情,让我陷入一种微妙的处境。尽管我显得大度,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说着,我们到了家门口。我对帕皮亚诺说:“劳您费心了!”说完,我便阴沉着脸走开,将他和安塞尔莫扔在原地,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回到房间,我满脑子都是阿德里亚娜,她刚刚哭着跑开了……如果她现在跑过来,要求我给一个解释,我该怎么办?她自然不会相信我刚说的话。那她会是怎么想?会不会认为我故意掩盖偷窃的事,是为了惩罚她违背誓言?我为什么这么做呢?当然是因为我咨询的律师告诉我,一旦告发,那屋子里的所有人都逃脱不了嫌疑。尽管她说过愿意面对可能会有的丑闻,但仅仅为了一万二千里拉,我肯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那么,她就会认为我的宽容大度是出于对她的爱,是我为她做出的牺牲!
走着走着,那种压抑而难受的感觉又袭上心头。我这样的一个人,能跟人决斗吗?难道我还没认清现实吗?两个军官!行,就去找他们当见证人!可要是他们问我,“你是谁?”“你是哪儿人?”我要怎么回答呢?事实是,人们可以往我的脸上吐唾沫,可以扇我耳光,甚至可以拿鞭子抽我,而我只能让他们打,请求他们不要把打我的事张扬出去就行!两个军官!我不能让他们弄清我的真实身份。第一,他们肯定不会相信我的话,谁知道他们会生出怎样的怀疑呢?第二,这事对阿德里亚娜也没好处,就算他们真的信了我的话,然后我也决斗赢了,但一个已经被宣告死亡的人如何能享受这样一份荣誉呢?
“那好,我们四点钟过去,可以吗?”帕皮亚诺用手抹干眼泪,提议道。
所以我只能忍下这口气,就跟我对帕皮亚诺偷我钱的事忍气吞声一样,我得夹起尾巴做人,独自抚平受伤的自尊心。是的,我被人打了脸,却得像个胆小鬼一样偷偷溜走,躲到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躲到黑暗中。而在那黑暗的世界里,就连我自己都会讨厌自己。未来,哈,我还有未来吗?我如何还能继续活下去?我要如何忍受这样的自己?不,够了,我受够这一切了!
“我呀……”我做了一个应允的手势。
我停下脚步,脑袋嗡嗡作响,双腿发软。我的心脏突然一阵剧烈地抽动,全身凉透。
“哦,那太好了。”安塞尔莫嚷起来,他都没让帕皮亚诺说完,“好的,我们都会去!太棒了!总算有件好事。梅伊斯先生,你觉得怎么样?我们一起过去吧?”
“不过在那之前,”我对自己说,“在那之前,为什么不试一次呢?要是我成功了……无论如何要试一次……我不要做胆小鬼……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为什么不试一次呢?”
“对了,”他转向我,“我差点都忘了说,要是你今天有空的话,侯爵邀请你过去吃饭,和我的岳父还有阿德里亚娜一道。”
此时,我离阿拉格诺咖啡馆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
所有这些都是我在他泪水中读到的信息。最后,安塞尔莫的告诫劝导加上我的从旁抚慰总算让他的心情平复了下来。他说会先到那不勒斯去,待找到一家好医院安置好弟弟,并了结生意上的一点事情——他最近跟一个朋友合伙做了点生意——当然还要找到侯爵要的文件,然后就立马回来。
“对,那些当兵的人就在那儿!第一个遇到谁,我就找谁当我决斗的见证人!”
帕皮亚诺比谁都清楚,我不可能找回钱。而我宣称钱找到了,这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算及时拯救了他。他当时应该是想着事情如果真的败露,那就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弟弟西皮奥内身上,再推说西皮奥内有病,从而争取宽大处理。帕皮亚诺号啕大哭,这要么是为了释放他内心的压力,要么是因为他觉得泪水是攻击我的最好武器。显然,这些眼泪只是前奏曲。他跪下了,谦卑地跪在我脚下,条件是要我坚持宣称我已经找到钱;而我要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接受了他的示弱最后又改口,他也不惜跟我来个鱼死网破。简单说就是这样——他完全不知道偷窃的事。我的宽容大度不过是救下了他的弟弟,而谁都知道他的弟弟无论如何也不会受到太重的惩罚,因为他的精神有病。另外,我也注意到他含蓄但清楚地保证了会把嫁妆还给帕莱亚里。
怀着满心的痛苦,我走进咖啡馆。在外厅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五六个炮兵军官,其中一个人注意到我站在那儿盯着他们看。我当时脸色苍白,双眼圆睁,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我朝他们鞠躬致意,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可怜的弟弟!”帕皮亚诺听上去很真诚,就连我都忍不住喉咙抽动。我想,他肯定是为弟弟难过,因为我要是向警察告发的话,他弟弟难逃其咎,并且之前的搜身确实是一个不小的屈辱。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能跟你们说句话吗?”
“那么,西皮奥内跟那有什么关系?”
这时,一个胡子剃得精光的小伙子站起身,看起来他似乎都还没从军校毕业,他朝我走来,礼貌地回答:“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先生?”
帕莱亚里被深深地打动,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哦,是这样的,我能先介绍一下自己吗?我叫阿德里亚诺·梅伊斯!我来自外地,在这儿无亲无故。现在我有一个麻烦,是一件关乎尊严的事……总之,我现在需要两个人做我决斗的见证人,不知道您和您的朋友愿不愿意?”
帕皮亚诺似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号啕大哭起来。
语毕,那个年轻人愣在原地,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才转向同伴,大喊:“格里利奥提!”
“不是,”帕皮亚诺扬起头,“我把它记在心上!我记在心上,你别担心!哦,要是我走了,可怜的西皮奥内……”
格里利奥提是一名中尉,两撇小胡子向上翘着,一个单片眼镜勉强架在鼻子上,给人一种油头粉面的感觉。只见他站起身,同时还跟同伴们耳语着什么(他发“R”这个音时明显带有法语的痕迹),然后朝我们这边走过来,冲我点点头。刚看到格里利奥提的样子时,我差点对年轻军官说,“不要那个人,那个人不行”!可后来我才知道,这群人中没有比他更适合担任这个角色的了,他对骑士决斗的规则了如指掌。
“你在说些什么?”帕莱亚里先生打断他道。
格里利奥提听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告诉了我一些注意事项!他让我给某个上校发电报,说明我的情况,并表达我的悲愤心情,然后亲自去见上校。原来,格里利奥提自己就曾跟人决斗过——不过他那个时候还没有入伍——那是在帕维亚。他给我讲了很多有关骑士决斗的事情,到最后我感觉头都要爆炸了。
“无论怎样,我都是要走的!事实上,就算没发生这些事情,我也打算离开,因为我的弟弟不能再留在这儿。哦,事实是,侯爵帮我在那不勒斯找了一个疗养院,这是他写给疗养院院长的信,你们自己看……无论如何,我得到那不勒斯去,因为侯爵还想要一些文件。而我的小姨子把你看得很重,看得很高,她上蹿下跳地说事情水落石出以前,谁都不能离开屋子,因为你发现……你认为偷钱的是我,是的,她是这么说的。我可以以人格保证,那绝对不是我,并且我还得还给我的岳父帕莱亚里先生一笔钱。”
从我看到格里利奥提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甚喜欢他,现在他又跟我讲了这么一大堆话,我对他的讨厌可想而知了!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于是不耐烦地对他说:
闻言后,就连情绪激动的帕皮亚诺也做了个不同意的手势。最后,他解释道:
“亲爱的先生,你说的这些都对,可是发封电报对我这样的情况真的有帮助吗?我独自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只是想马上决斗,明天也可以,而不想费这么多的事。
“哦,梅伊斯先生,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老安塞尔莫叫起来。
“就算按照你说的做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满怀希望地跟你们这些先生说了我的事情,不好意思,我只是希望能有两个人当我的见证人,仅此而已,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不行,你不能走!”我说,“你绝不能走!因为我的缘故?不行,你得留在这儿!就算要有人走,该走的也是我!”
我发泄一通之后,格里利奥提也不甘示弱,很快我俩就争吵了起来,两个人都扯着嗓子喊叫,谁也不让谁。而旁边围观的士兵不时发出哄笑,这让我在气势上输了一截。我转过身,飞速离开,脸上火辣辣的,好似刚被人抽了一顿。
说到这儿,他再次哽咽起来,眼睛里满是泪水。过了一会儿,他又用沙哑的声音说:“反正,他们都看到了……不过,你自然是……因为你丢了钱……不行,我得离开这儿,我受不了了!”
我能躲到哪儿去?在我落荒而逃的时候,那些士兵的哄笑声还是紧追我不放,我用手捧住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该回家吗?不,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我继续往前走,走啊走,拼命地往前走。直到我开始喘不过气来,我才放慢脚步,稍事休息。我感到筋疲力尽,就连报仇的冲动都渐渐消退。
“我……我不能……相信我……当他们在这儿的时候,我没办法说不……咳,我得照顾我弟弟,他有病……他或许……我抓住他的衣领……那情景真是恐怖。我让他脱下衣服,搜他的身,就连贴身穿的汗衫都脱了,鞋子、袜子全都脱了,而他……”
我停住了脚步,僵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我又开始挪动脚步,但这次却感觉很轻松,所有的痛苦似乎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奇怪的麻木感。
他大口喘着粗气,话都说不上来。最后,他转过脸对我说话,不过眼睛还是不愿意看我。
我走到一家商店橱窗前,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商品。我走近它,入迷地观察里头摆放的东西。
帕皮亚诺愤怒地转过头,看着我们:“反正,我今天得把话说清楚。现在,貌似我也没必要……”
灯突然间熄灭了。整条街上的商铺都熄了灯。
“我不明白!”帕莱亚里不解地大叫。
是的,因为我的到来,灯就全熄灭了!人们各自回家,只留我一个人在这街上游荡,所有的门窗都紧紧闭着,所有灯都被熄灭——只剩下沉默和孤独,永永远远!
“不!不!不!”阿德里亚娜大叫,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冲出了房间,塞尔维亚·卡博拉尔连忙追了出去。
我机械地移动脚步。
“是的,阿德里亚娜,”我打断她,表情严肃,“但我找得不够仔细,反正我现在已经找到了钱。阿德里亚娜,我尤其要请你原谅我,因为我的疏忽,让你跟着难过了这么久。我希望……”
随着整个城市进入梦乡,生命似乎也从我的周围退去,仿佛那是某种遥远的,摸不着的,没有意义或目的的东西。
阿德里亚娜表示无法承受,她说:“可我亲眼看着你找过了一遍呀,书里,口袋里,哪儿都找遍了……”
那个阴暗的想法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吗?我不知道,仿佛是受到某种内在力量的指引,我来到玛尔盖里塔桥头,靠着桥的栏杆,眼神空洞地俯视桥底下黑乎乎的河水。
“我就跟故事里的那个人一样,”我挤出一丝微笑,假装轻松地说,“自己骑在驴上,却以为驴子丢了,四处寻找。那一万二千里拉就装在我的口袋里头!这真的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跳下去?”这个想法让我颤抖了一下。
帕皮亚诺用手擦了擦被泪水沾湿的眉毛,捋捋头发,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过身背对我们,面向通往露台的落地窗。
但我并不感到恐惧!相反,我的心里只有一种强烈的愤怒之情,我恨她们,恨远在米拉格诺的那两个女人。是她们认定淹死在“鸡笼”庄园的人是我,对,就是罗米尔达和佩斯卡特尔寡妇,是她们害我走到这一步。我从没想过要假装自杀来摆脱她们。可现在,在我如同幽灵一样在这世界上飘荡两年之后,命运再次揪住我,要判处我死刑!归根结底,她们没错!我确实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她们摆脱了我,尽管我并未摆脱她们。
“没事。”帕莱亚里结巴道,“没事儿……或者,那东西本来就不应该在那儿……梅伊斯先生,恭喜你把钱找回来,因为……”
我要反抗。难道除了自杀,我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真的很抱歉。”我补充道,“给大家造成这么大的麻烦,我不是故意的……”
自杀?一个死人,哈,一个死人如何还能自杀?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如何自杀得了?
帕皮亚诺望着阿德里亚娜,他不敢伸出手。然后我又说:“请原谅我!”然后,我强行拉起他的手,感觉到他全身颤抖,我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一脸见鬼了的神情,尤其是那两只玻璃一样的眼珠,直直地望着我,好似就要掉出来。
我直起身子,好似事情突然变得明朗起来。我要讨一个公道!这意味着什么?就是说我要回米拉格诺去,对吗?就是说我要摆脱这让我窒息的谎言!就是说我要以真实的自己再次站到他们面前,唾弃他们,惩罚他们?啊,没错,就是这样。不过我现在受困于现实,我能这么轻易地挣脱出来吗?我能将这段生活完全抛开吗?不,我做不到!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我站在桥上,又痛苦又混乱,无法抉择。
“不!”阿德里亚娜大喊,但她随即又用手帕捂住了嘴巴。
这时,我刚好将手伸进口袋,我那敏感的手指似乎触到了某个东西。我愤怒地将它掏出来,那是我之前在火车上戴的鸭舌帽,下午出发去侯爵家的时候,老安塞尔莫取笑我的帽子,我就直接将它塞进了口袋。
我定定地看了他几眼。我的脸色肯定比他还要苍白,我感觉全身都在颤抖。他不敢迎上我的视线。他似乎也要瘫了,手里拿着的衣服掉在了地上。我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说:“不好意思,这是一个误会,给大家添麻烦了……”
我正想将它扔进水中,电光火石之间,我有了一个主意。从阿伦加到都灵的旅途中我就想过这件事,此刻它突然蹦进了我的脑海。
餐厅里的三个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惊讶不已。阿德里亚娜和安塞尔莫红着脸,而帕皮亚诺则是双眼圆睁,面如纸色,脚下跟着踉跄了几步。
我自言自语道:“就在这座桥上,我的礼帽,我的手杖……对,就跟之前在米拉格诺的水渠一样。之前马提亚·帕斯卡尔就是这样死掉的,现在,我——阿德里亚诺·梅伊斯——也要以同样的方式死掉……”
“真的吗?”
想到这儿,我的内心一阵狂喜。没错,没错,我已经死掉了,那再自杀实在是荒唐,一个死人如何能自杀呢?我要杀掉的是另一个自己,是折磨了我整整两年生活在幻象中的这个自己。我一定要结束阿德里亚诺·梅伊斯这糟糕的生活,在这生活里,我不得不做一个胆小鬼,做一个骗人精,一个毫无价值的痛苦的人!阿德里亚诺·梅伊斯,他是假的,他的脑子里装的是败絮,心是纸浆做的,血管是橡胶的,血管里流的不是鲜血,那不过是有颜色的水而已。好,跳下去吧,可怜又可恨的傀儡!像马提亚·帕斯卡尔一样跳下去淹死吧!
“回来了?”
一命抵一命!阿德里亚诺·梅伊斯这条命本就是一个谎言,所以结束它吧,让这一切都结束!
“什么?”
这的确是一个办法!我伤害了阿德里亚娜的感情,除此之外,我还能如何弥补她呢?我能咽下西班牙画家的那口气吗?那个胆小鬼趁我不备攻击我,还扬言要跟我决斗,可我这样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参加决斗!我能咽下这口气吗?我,我是说这个真实的我,丝毫不畏惧他。这一点我很清楚。他侮辱的是阿德里亚诺·梅伊斯,并不是我。阿德里亚诺·梅伊斯什么事都忍得下,这点毋庸置疑,不然他何以自杀呢?
“他找到了!他又把钱找到了!”塞尔维亚高兴地大喊,“梅伊斯先生回来了!他找到了丢的钱!”
是的,这是唯一的办法。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好似我真的要杀掉什么人似的,但我的头脑很清醒,心似乎一下子浮了起来,一股精神的强光照亮了我,使我无比高兴。
“钱?找到了?真的吗?哦,谢谢上帝!感谢上帝!”她举起双手,欢呼起来。然后她又匆忙跑进帕皮亚诺和老安塞尔莫尖声争执的餐厅,阿德里亚娜在一旁啜泣。
我往四周看去,我担心台伯河的方向或许有人注意到我已经在桥头站了一个小时,或许会有警察来,以阻止此类的悲剧发生。我得确定一下,于是我往前走去,先是去看了自由广场,然后到台伯河大街,顺便再看了看梅利尼大街。
卡博拉尔一脸不解地望着我。
一个人都没有!
“是谁告诉你的?”我几乎是在对卡博拉尔吼,“没有那样的事,钱我已经找到了!”
于是,我开始往回走,可在我再次踏上桥之前,我突然在一盏街灯下停住了。
我听见特伦齐奥激动地嚷道:“行,那就叫警察来,叫呀,他妈的!”我突然对阿德里亚娜感到生气。尽管我一再劝阻,可她还是打破了自己的誓言,将丢钱的事捅了出来!
笔记本!
“所以,这是真的?”她大叫,“一万二千里拉?”闻言我愣在原地,无法呼吸。这时,那个患有癫痫的弱智儿西皮奥内·帕皮亚诺刚好经过,他将鞋子提在手中,光着脚走路,外套也脱下了。他同样是苍白的脸色,一副惶恐不已的样子。
我将笔记本掏出来,从中撕了一页纸,用铅笔写道:“阿德里亚诺·梅伊斯。”还要写其他的什么吗?哦,还得写上我的地址,或许最好还写上日期!这就行了,这样别人就能弄清楚了!死的人肯定是阿德里亚诺·梅伊斯,你看他的礼帽和手杖在这儿呢!
最后是卡博拉尔跑过来给我开门,她脸色苍白,显得十分惶恐。
至于其他的东西,比如衣服和书等,就把它们留在房间吧!没有其他的了,至于剩下的那些钱,我自然是要带在身上。
未等进屋,我知道家里头肯定发生了大事——我听见帕皮亚诺叫喊的声音,而帕莱亚里也不甘示弱地回吼。
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桥,头钻过栏杆。我双腿打颤,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我选了光线最暗的一块地方,取下礼帽,把那张折好的纸条塞到帽子下,然后把礼帽挂到栏杆上,手杖就靠在一边。然后我把鸭舌帽戴到头上,这是我的幸运帽——就是这个鸭舌帽让我想到了逃脱的办法。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带着影子悄悄离开,像个小偷一样在黑暗中前行,不敢回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