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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和我的影子

阿德里亚娜闻言双腿一软,要不是我动作快扶住她,她很可能就摔在了地上。她费力地站直身子,抽泣不已。

“一万二千里拉……”我迟疑着说,“总共是六万五千里拉,现在这里只剩五万三千……不信你数数!”

“我要去叫父亲。”她挣扎着要往门口走,“我要把父亲叫过来!”

“被偷了多少?”阿德里亚娜颤抖着声音问,她很惊恐。

“不行!”我大叫,迫使她坐回椅子,“不行,阿德里亚娜,你别激动!你这样让我更难办了!我不会让你去的!不会让你过去!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请你别哭了,好吗?我得看看四周,以防……是的,储物柜是开着的,但我还是不能也不敢相信,这样一大笔钱就不翼而飞了。乖姑娘,冷静一点,好吗?”

我又算了一遍,指甲都快把单子掐出洞,仿佛这样就能让不翼而飞的钱飞回来。

我再次仔细地将钱数了一遍。尽管我很确定之前将所有的钱都锁在柜子里头,但我还是把整间屋子都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最小的缝隙都摸了一遍。其实我心里明白,我真的被偷了,只能说这个小偷实在是太大胆了。阿德里亚娜在一旁歇斯底里地哭喊,她的脸埋在手中,泣不成声:

“怎么,怎么会这样!等等,我脑袋晕了!”

“哦,不,不!小偷,怎么会有小偷呢?这肯定是有计划的!有天晚上我听到了一点动静,当时有点怀疑,但我没想到……”

“你的钱被偷了吗?”

帕皮亚诺!是的,帕皮亚诺!肯定是他趁我们摸黑做“通灵”实验的时候,利用他那个弱智的弟弟把钱偷走了!除了他,没有别人。

阿德里亚娜紧紧抓着桌子一角,这才没摔下来。然后她突然用空洞的不像她的声音问我:

“可我不明白……”阿德里亚娜又哭了起来,“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把这么多钱带在身边,而且就这样放在家里的柜子中?”

“这怎么可能?”数完之后,我用颤抖的双手抚上额头,将冷汗抹去。

我转过头看着她,一时无言。我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是否要告诉她,我是迫不得已才把钱带在身边,我不敢将钱存到任何一家银行或托付给任何一家财产经纪公司,因为我没有合法的身份证明和财产所有权?

我情绪激动地将散落的钱拢到一块儿,急忙点数。

我知道,我的沉默只会让她更疑心,于是我冷冷地说:“我怎么知道……”

阿德里亚娜将脸埋在手中,惊恐不已。

可怜的阿德里亚娜难过不已,“哦,天啊,这该怎么办!”她号啕着。

我的箱子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原本放在皮夹里的提款单被人拿走了。

小偷作案时心情肯定很慌张,当我想到随之而来的后果,我的心也是一样地慌乱。帕皮亚诺肯定猜得到,我不会控告那个西班牙画家,老安塞尔莫,帕皮塔·潘托加达,塞尔维亚·卡博拉尔,至于麦克斯·奥利兹的鬼魂就更是不会。他很清楚,我只可能起诉他,起诉他和他弟弟。但他还是肆无忌惮地这么做了,这是对我赤裸裸的挑衅。

“怎么回事,阿德里亚娜,”我说,“肯定有人偷偷开了我的柜子!”

我接下来能怎么做?把他抓起来?怎么可能呢?不行,那肯定办不到!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注意到我突然的情绪转变,阿德里亚娜也面如纸色。我望着她。

这个想法几乎令我崩溃。

“哦,天啊!”我大叫,“难道我之前没锁?”

明明知道小偷是谁,却无法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根本不在法律的保护范围之内。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我谁也不是!我不存在,从法律的意义上说,我根本不存在!任何人都可以拉开我的口袋,但我只能保持沉默。

走到储物柜旁,我发现钥匙竟插不进钥匙孔。我轻轻地转动,门倏地一下开了——储物柜竟然是开着的!

说到这儿,帕皮亚诺怎么知道呢?

我朝柜子走去,那儿放着我的钱。阿德里亚娜转过头要出去,但我拦住了她。在我这一生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危机中,财富之神一直都是站在我这边。不过这一次,她似乎抛弃了我!

他不可能知道!所以呢?

“不过,”我说,“也许眼睛本身更满意之前的样子。现在它时不时地跟我闹!不过……我会克服的!”

“他怎么有这个胆量?”我在心里思忖,“他怎么有胆子以身犯险?”

我本可以自己将那眼睛挖出来的!现在眼睛复位,对我还是有好处。

阿德里亚娜抬起脸,惊讶地望着我,说:“难道你不明白吗?”

“为什么呢?胡子很好看!”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她这么一说,我顿时明白了她暗含的意味。

“我担心这些胡子……”

“你要把他抓起来。”阿德里亚娜决绝地嚷道,她站起身,“我要去告诉父亲!让父亲把他抓起来!”

“我说的是你!”

我再次及时地阻止了她。阿德里亚娜是最后一根稻草,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被偷了一万二千里拉,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我担心的是,偷窃罪行一旦公之于众,我的身份也会被揭穿。看在上帝份上,我一定要拦住阿德里亚娜,让她不要说出去,这件事情谁都不能知道!

“是我,还是眼睛?”

可照现在的情况,阿德里亚娜不可能保持沉默。她无法接受我这看似大度的举动,这其中有几个原因——第一,是出于她对我的爱;第二,还为着家庭的名声;第三,也是出于对她这位姐夫的畏惧和厌恶。

阿德里亚娜扬起脸,但很快就转开去,然后小声地说:“是的,好多了!”

可在这样痛苦的时刻,阿德里亚娜这种理所当然的反抗却更增加了我的痛苦,我甚至感到愤怒。

“你觉得手术对我有改善吗?”

“你不能对任何人讲,听见了吗?一个字都不能讲,明白吗?难道你想闹出人尽皆知的丑闻吗?”

阿德里亚娜微笑,她回答说:“要是阿姆布罗西尼医生知道你把他的账单算到上帝头上,他可能会生气的。我敢打赌,他肯定想听你说一声感谢,因为你的眼睛……”

可怜的阿德里亚娜经我这一说,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我拆开信封,语带笑意地说:“六百里拉!阿德里亚娜,你怎么看?我又被上帝耍了一次。年复一年,我带着那只斜眼生活,无法摆脱。现在一个医生给我开了一刀,然后又让我在黑屋子里头关了四十天,这只是因为上帝当时的一个小错误。咳,等这一切结束,我就去付账单!你觉得怎么样?”

“不,不,我不是想闹丑闻!但我受不了那个让家族蒙羞的浑蛋,我要摆脱他!”

我大叫一声,假装突然记起送信人还在另一个房间等着。

“可他肯定会矢口否认的!”我坚持道,“而你们其他所有人也都会被当成嫌疑犯带上法庭!你难道不明白吗?”

“真的不是跟你自己有关的事情?”她脸上的惆怅又添了一分,眼神仿佛是在说:“可我们还是得还钱给阿姆布罗西尼医生!”

“凭什么?”阿德里亚娜回道,她变得异常愤怒,“你让他否认,让他否认!但我们还有其他许多对他不利的证据。梅伊斯先生,去告发他!不要担心我们!相信我,你告发他就是帮了我们大忙!这么做,也算是为我那可怜的姐姐报了仇。如果你不向警察告发他,那就是对不住我。就算你不告发,我也会去告发的!我和父亲如何能带着这样的羞耻渡日?不,我不会的,不会的!另外……”

阿德里亚娜也看出,一提到家里人我就不甚高兴。她站在那儿望着我,嘴角扬起一抹无奈而惆怅的笑容。难道我和她注定有缘无份,难道我俩真的要被现实阻隔?

我抓住阿德里亚娜的手臂,钱的事暂时被我抛在脑后,看到她如此难受,我更是心如刀割。我答应她一切都听她的,只要她擦干眼泪。我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帕皮亚诺认为我对阿德里亚娜的爱值一万两千里拉。那么,我该告发他吗?

终究,我还是忍住了!我的话让她吃惊不小,但总比让她知道所有真相来的好,为了避免更多麻烦,我只能选择守口如瓶。但我还是明白得太晚了,事情有些失控。爱和同情跟我的决心在心里打架。我真的不想毁掉阿德里亚娜的希望和我自己的新生活——至少是幻想中的新生活。只要我保持沉默,我就能暂时拥有这种生活。现实是多么地让人讨厌:我已经娶了妻子!是的,我无处可逃,一旦我承认我不是阿德里亚诺·梅伊斯,那我就会再次成为马提亚·帕斯卡尔。马提亚·帕斯卡尔的确死了,但他的婚姻关系并没有结束!我如何能将这些事情讲出口?我想,一个妻子能带给丈夫的最大折磨也莫过于此——通过错认尸体来摆脱他,但又永远抓住他,成为他永远的负担。这一切原本可以改变的,我原本可以回家,告诉所有人我还活着!可换作是你,难道不会是一样的选择吗?任何人在我当时的处境下,肯定都会抓住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摆脱难缠的妻子和岳母,摆脱欠的一屁股债,摆脱那无希望的,痛苦的,无意义的人生!那个时候我并未意识到,即便正式宣告我的死亡,我也无法摆脱妻子——她可以再嫁,但我不能。所谓的新生活,所谓的无尽的自由,不过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而已,不过是我不得不说的谎言。因为害怕谎言被揭穿,所以编造更多的谎言,这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你想他被警察抓起来?那行,我去告发他,我的小阿德里亚娜!这不是因为我丢了钱,而是借此将他赶出去。对的,我马上就去办,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得擦干眼泪,别再哭了,好吗?放心,我会让警察把他抓起来,不过你要答应我,亲爱的,在我咨询律师之前,你不能向第三个人提起这件事。我们要考虑周全一些,现在我们的情绪太激动了,可能会犯错误……你能答应我吗?能保证吗?用你最珍贵的东西发誓?”

我打了个“其他人”的手势,这么做是为了克制自己想要一吐为快的冲动。

阿德里亚娜发了誓,看着她流着眼泪的脸,我知道她确实是拿自己在这世界上最珍视的东西发的誓。哦,我可怜的阿德里亚娜!

“你知道什么事情?是关于你自己的,还是关于我们其他人的?”

待阿德里亚娜离开,我一个人站在屋子中间,茫然不知所措,脑袋一片空白,仿佛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要多久才能恢复神智?我要怎样平复心情?白痴,真是白痴!看着储物柜,我在心里骂自己。那把锁是被撬开的吗?不,储物柜根本没有强行撬开的痕迹。一定是他们从我口袋里偷了钥匙,刻印了一把,然后打开了储物柜……

她抬起头,脸上是苦涩的表情。我随即停下那温柔的抚摸,并避免使用亲密的“你”字。显然,她没想到我会突然这么疏远。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察觉到我的沮丧后,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觉得丢了什么东西吗?”我想起最后一次“通灵”聚会中,帕莱亚里曾这样问过我。我丢了一万二千里拉!

“因为,”我试图安慰她,“因为我知道许多可能会让你不高兴的事!”

我再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助,内心一片虚无。我被偷了,但我却一个字都不能对别人讲,好似我就是那个小偷,内心惶恐不安。

“要是你愿意!”在这样的事情上,我的小阿德里亚娜能做什么呢?我将她的头按在我胸前,心里明白要是把这一切说出来,那对她将是很残忍的一件事。阿德里亚娜沉浸在爱情的狂喜中,我真的要将她拉进这绝望的深渊,让她忍受无尽的痛苦和折磨吗?

“丢了一万二千里拉!这还算好的,他们本可以拿走我所有的钱,让我一文不剩。嘘,嘘,我有什么权利开口说话呢?‘你是谁?这笔钱是怎么来的?’要是警察这么问我,我要如何回答?或者今晚我直接去找帕皮亚诺,揪住他的衣领,大吼:‘你个混蛋,把偷我的钱还给我!’而他肯定会假装无辜,信誓旦旦地说我冤枉了他。他一定会矢口否认。你能想象他说:‘哦,是的,我拿了你的钱,伙计!我只不过是搞错了而已!’想都别想。他甚至还会反咬我一口,告我诽谤。听,那轻柔的踏板声!哈,我想他们宣告我的死亡确实是一种幸运!所以,我现在是真的死了!死?不,比死更糟糕。老安塞尔莫曾说过,死人不必再死,可我还得再死一次。我还能怎样活下去?只能孤独地活着,孤独至死!”

她这么一问,我几乎不能自已。我恨不得将心里所有的话都告诉她,“为什么?听着,小姑娘。我爱你,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不能爱你。可要是你愿意……”

想到这,心里一阵惊惧,我把脸埋进手中,瘫坐在椅子上。

“那你为什么说‘可怜的阿德里亚娜’?”

我本可以那样活下去,听天由命,随遇而安,漫无目的地游荡,斩断一切感情联系。可我怎能做到!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可我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一走了之吗?可是,我能去哪儿?还有阿德里亚娜,我能为她做些什么?什么都做不了!经过这些事之后,我如何还能一走了之,连个解释都不给呢?她肯定会把这归结为偷窃的事,她会问:“为什么他选择保护窃贼,却要这样惩罚我?”哦,不,不,可怜的阿德里亚娜!可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又如何能守住这个秘密?我不得不对她残忍,这是没办法的事!从我决定以阿德里亚诺的名义活着的那一刻起,残忍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而我是这残忍的第一个受害者。即便是偷我钱的帕皮亚诺都没我这么残忍。

“很开心!”

他想娶阿德里亚娜,这样就不用返还第一个妻子的嫁妆。如果我把阿德里亚娜抢过来,他就得把嫁妆还给帕莱亚里,这样是否会公平一些?

“怎么这么说?”她任我爱抚,“我们现在难道不开心吗?”

帕皮亚诺肯定不这么想。他甚至不认为拿走我的钱是偷窃。帕皮亚诺了解阿德里亚娜是怎样的姑娘,也了解我,他知道我会娶阿德里亚娜做妻子,而不仅仅是将她当作情妇。那样子的话,我就能得到嫁妆,也就扯平了。钱还是会回到我的口袋,并且我还能得到亲爱的阿德里亚娜,我还要求什么呢?

“可怜的阿德里亚娜!”我说。

我很确定,只要我们耐心等待,只要阿德里亚娜能替我保守秘密,那我们一定能看到帕皮亚诺偿还他欠安塞尔莫的钱,甚至会提前还清。还有一件确定的事是,我得不到那笔钱,因为我永远都不可能跟阿德里亚娜结婚。但阿德里亚娜还是能得到它,前提是她听从我的建议不把事情说出去,并且我继续留在这儿。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达到这个目的需要技巧,也需要耐心。不过阿德里亚娜最后还是能得到嫁妆的。

“稍等一会儿!”我答道,心里涌起一股柔情。我知道,她给我送信来不过是找了一个由头来见我,实际上是想在我这里讨一句话,使她那埋藏心底的希望得到肯定。我的心突然又被一种深沉的感情占据——我同情她,也同情我自己,这种残酷的同情心让我很想抚慰她,我的痛苦只有她能解救,因为她就是这痛苦的源头。我很清楚,我会进一步妥协,我无法克制自己。我伸出双手,阿德里亚娜脸上闪烁的是信任和希望的光芒,她也缓缓抬起双手,放进我的手中。我轻轻将她拉入怀中,温柔地抚摸她美丽的金发。

这个推断让我得到了一些安慰,至少在阿德里亚娜的事情上是这样。至于我自己,哎,我还是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哪一天谎言被揭穿。与新生活的谎言被揭穿相比,丢失一万二千里拉实在不算什么,如果这能帮助阿德里亚娜最后得到嫁妆,它还不失为一桩好事。

阿德里亚娜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脸上挂着微笑。

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地被隔绝在生活之外,再没有机会得到它。我的内心满是悲伤,现实更是让人恐惧不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让我觉得有所依的地方,却不得不离开。是的,我得再次上路,这条路没有尽头,没有目的地,只是漫无边际地游荡!我害怕再次落入生活的圈套,所以我要远离人群。孤独一人!孤独!只和孤独相伴!

“我不这么认为。很可能是阿姆布罗西尼医生寄过来的账单。送信人还在下面等,看你需不需要回复口信。”

我心情忧郁,对坦塔罗斯所施的刑罚落到了我头上。(希腊神话中的坦塔罗斯为众神宠儿,有幸参观奥林匹斯山众神。但他骄傲起来,侮辱众神,泄露天机,于是被罚站在水中果树下,渴时想喝水水退去,饥时想吃果果升高。)

“一封信?”

我拿起帽子和外套,像个疯子一样冲出房间。

“这个——是给你的!”

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到了弗拉米尼亚大街,不远处就是横跨台伯河的莫莱大桥。我怎么会来这儿?我往四周看去,阳光很是灿烂。视线落在白色人行道上的影子,我愣了好一会儿神。终于我抬起脚,踏过影子。不,不,我不能踩踏自己的影子。我是影子,还是影子是我?

尽管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内心的骚动还是掩饰不住。她似乎也在压抑什么,脸上的神情跟以往有些不同,也许是在日光之下,她羞于表现见到我的开心。哦,为什么不表现出来呢?我察觉到她偷偷看了我一眼,脸瞬间红了。然后,她递给我一个封印的信封。

两个影子!

这时,两声叩门将我带回了现实。是她,阿德里亚娜。

地上有两个影子!任何人都能踩上去,踩烂它的头,踩碎它的心。但我不能说话,或者说我的影子不能说话!

哦,要是阿德里亚娜……要是阿德里亚娜明白我的这种困境……阿德里亚娜?不可能!那个天真得像个孩子的姑娘——假设她对我的爱很深,深到可以跟社会或伦理等对抗——哦,可怜的阿德里亚娜!我可以将她带进我的世界吗?让她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男人的妻子。那样子可以吗?我究竟能怎么做?

“一个死人的影子,对,这就是我!”

我突然变得恐惧,好似吻阿德里亚娜的是一具尸体,一具不可能再活的尸体。

这时,一辆马车向我驶来。我站在原地不动,想检验下我的想法:没错,马蹄踏过了它,一只,再一只,然后是两个车轮轧过!

一开始,我以为这自由是不受任何限制的,是无穷无尽的;后来我发现它有所限制——为我口袋里不多的钱所限!再后来,我发现尽管说这是一种解放,但我却需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这自由将我拉入孤独和寂寞中,让我得不到任何陪伴。尽管我靠近人群,但我却避免和任何人产生感情联系,即便是最浅的感情都让我避之唯恐不及。渐渐地我发现,生活似乎不再属于我,我被迫斩断生活中的一切联系,尽管我小心翼翼,可最后还是掉进了痛苦的旋涡。每次想到这儿,我都无法入眠。在事实面前,我无法再找借口不承认我对阿德里亚娜的感觉,也无法再掩饰我的意图,我说过的话和我做过的事都摆在那儿,无法否认。我说了许多的话,但其实什么都没说出来——我只是将她的手握在我的手中,手指紧紧缠绕。一个吻,一个轻柔而甜蜜的吻,让这份爱意变得神圣。我要承诺什么?我能跟阿德里亚娜结婚吗?可家里的那两个女人,罗米尔达和寡妇佩斯卡特尔已经认定我跳进了“鸡笼”庄园的水渠。罗米尔达肯定是恢复了自由身,可我不是。我的身份是一个死人,只不过我想过一种新的生活,成为一个和之前完全不同的人。我确实能变成另一个人,只是条件呢?成为另一个人的条件是,不能做任何事,任何事都不能做。悄无声息地活在这世界上,就是这样。如同一个人的影子!没错,是血肉之躯的鬼魂!可是生活如此美好!只要我仍满足于自己内心,甘心做其他人生活的看客,那就有可能维持这种过新生活的幻想。可我要是从那美丽的嘴唇上偷得一两个吻……

“好家伙,刚好轧过我的脖子!哦,还有一条狗过来凑热闹,嘿,你的腿能抬高一点吗?抬高一点就行。”

我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双眼盯着天空,有时剧烈地抖动仿佛是要摆脱来自内心的某种折磨,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那样子坐了多久。终于,我明白了一切都是虚妄的幻想,一开始我为那虚妄的自由沉醉,将它看作最大的财富,但那不过是欺骗而已。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那只狗被我吓得急忙跳开。驾车的人也转过头来看我,不知道我在笑什么。我开始向前走,影子也跟着移动。我突然感到一种近似疯狂的喜悦,我让影子钻到马车的轮子底下,钻到马蹄下,钻到每一个过路人的脚下。我知道,这影子将永远无法摆脱。我转过身,影子便也转到了我身后。

在黑暗中——我应该为那黑暗负责吗——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就连自我标榜的古板克制也被扔到了脑后。帕皮亚诺想阻止我和阿德里亚娜的联系。而这次塞尔维亚·卡博拉尔站到了我这一边(要知道可怜的塞尔维亚好心帮帕皮亚诺,结果却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我是个病人,正忍受痛苦,所以我自然会跟其他处于相同处境的可怜虫一样,认为自己理所应当地要得到补偿,而现在他们主动要“补偿”我,那我自然却之不恭了。老安塞尔莫还在围着鬼魂打转,而此时的我却更想活着,一个充满爱意的吻,让我的生命突然绽放。哦,马纽尔·贝纳尔在黑暗中吻了他的帕皮塔,所以我……我倒在扶手椅中,将脸埋进手中。一想到那个甜蜜的吻,我的嘴唇不由地颤动起来。阿德里亚娜!阿德里亚娜!我给了她什么希望?订婚吗?而现在窗帘拉起窗子打开——我只觉得胃口很好!总之,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一切都很好!

“就算我跑起来,它也还是会跟着我!”我暗忖。

我做了什么?其实,我什么都没做。真的,我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姑娘。

我疯了吗?我怎么会质疑如此确定的事?我拍一拍额头,确定我还是我。不过我确实在想这个问题,并且想得很深入。影子是一个象征,是我真实生命的幽灵。当我躺平在地上,所有人都能践踏过我的身体。已故的马提亚·帕斯卡尔竟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的人躺在米拉格诺的公墓里头,而他的鬼魂,他的影子便在这罗马的大街上游荡!

“你个傻瓜!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都做了些什么!”

影子有心,但他无法爱人!影子有钱,但任何人都能将他的钱拿走。影子有头脑,他能思考,但他的思考仅限于明白这是一个影子的头,却并非头的影子!没错,就是这样!

在四十天的黑暗幽禁之后,我让阳光洒进我的房间,可这并没有带给我喜悦。我想起白天的种种,阴暗的回忆给阳光蒙上了阴影。当窗帘拉开,窗子打开,那些原本在黑暗中让人信服的原因或理由或借口便全都站不住脚。我被关在黑暗中许久,曾想尽一切办法减轻幽禁的无聊,而此时身处明亮阳光的沐浴之下,我却不由得皱眉,只能硬着头皮迎接新的一天。渐渐的,这些恼人的想法又被其他的思绪代替,比如站在镜子前的时候,我还是不由得为手术的成功以及再度长出胡子而高兴,我的脸部轮廓的确好看了不少。

我的头好痛!似乎那车轮和马蹄真的碾过了我的头。哦,怎么不能轻一点呢?怎么不能抬高一点呢?

我敢说肯定是这样。安塞尔莫说得对,我们同宇宙息息相关,难道不是这样吗?我真想知道万能的宇宙促使我们做了多少愚蠢的事情,而我们还傻乎乎地为做过的那些蠢事良心不安。但我们这些可怜人不过是某种神秘外力的牺牲品,是被某种并非来自自己的光芒迷了眼。另一方面,多少在夜晚暗暗定下的计划,多少决定,多少计谋到了白天就变成一场空,变成愚蠢的证明!白天是一回事,晚上又是一回事!所以我们在白天和晚上是不同的人,尽管是同样地卑微。

一辆街车驶过,我跳上车,往家赶去。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在半夜醒来,于黑暗和沉默中感受到一种让人好奇的惊喜,一种古怪的迷思,白天的幕幕场景会毫无征兆地钻进我的脑海。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围绕着生命之圆,周边事物的形状、颜色和声音是否就决定了我们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