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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红灯笼

难道帕皮亚诺不明白他越夸赞帕皮塔,我就越不喜欢她吗?尽管我都还没见过她。他说,我很快就能和帕皮塔见面,因为他会说服帕皮塔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并且他还会介绍我跟侯爵认识,侯爵也很想认识我,因为他在侯爵面前经常说起我。不过侯爵深居简出,受宗教信仰的影响,他离群索居,尤其不愿参加这种讨论神智世界的聚会。

尽管我平素生活简朴,但他就是认定了我是个有钱人,所以现在为了转移我对阿德里亚娜的注意力,他试图撮合我跟侯爵的外孙女。帕皮亚诺说侯爵外孙女是一个聪明伶俐,睿智果断,热情开朗,温柔敦厚的姑娘,而且还很漂亮。除此之外,她还得过奖,黑色的头发,身量苗条,有一双乌黑闪亮的眼睛,嘴唇较薄。可关于嫁妆,他却一句话不提。侯爵自然巴不得尽快给外孙女找一个归宿,这不仅是为着摆脱潘托加达,另外也是因为他自己跟帕皮塔的关系也不是很好。侯爵是喜欢安静且性格随和的那种人,习惯了旧事物和旧传统,而外孙女帕皮塔却是一个性格坚强又充满活力的姑娘。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他让外孙女过来,自己却不来?”

帕皮亚诺每天晚上都跟我讲帕皮塔·潘托加达的事。

“但他知道帕皮塔是跟谁在一起的呀!”帕皮亚诺不无自豪地说。

但这也许只是我自己找的借口,或者是因为我厌倦了黑暗,又或者是我厌烦了帕皮亚诺的滔滔不绝!总之,我不愿意承认这是有道理的话。

阿德里亚娜为什么不肯参加这种活动?因为她坚持自己的宗教信仰。可现在连吉利奥侯爵都能允许自己的外孙女来参加这类活动,那阿德里亚娜为何不能参加?我想说服她。

我们总是习惯于把生活中的苦难怪到他人头上,我明白,帕皮亚诺是想尽办法让我离开,要是理性之声能告诉我这一点,那我定当感激不尽。可要是理性之声是通过这样一个人的嘴巴说出来,我如何能听得进去呢?我早已把这个人贴上错误的标签,我认为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误的。愤怒中的我认为他只是想拜托我,只是想欺骗帕莱亚里,毁掉阿德里亚娜。在我看来,他跟我滔滔不绝地说的那些话只有这一个意思。难道帕皮亚诺这种人还能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吗?

活动前夕,阿德里亚娜同父亲帕莱亚里一同到我房间里来。

听到他这么说,黑暗中的我会握紧拳头,朝着他的方向挥舞。他说这种话,显然是想剥夺我努力想留住的最后一丝幽默感。他怎么会察觉不出我对他的讨厌呢?反正我表现得很明显,朝他大喊大叫,挥动拳头,一会儿打哈欠,一会儿伸懒腰。可这个家伙几乎每天晚上都到我房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拉着我说这说那。他的声音让黑暗中的我颤抖,我紧紧地抓着椅子,指甲刺进手掌中。有那么几个时刻,我都想用手掐死他。他感觉到这些了吗?难道他没有感觉?我想他是感觉到的,因为每当那种时刻,他的声音就会放柔,好似在抚慰我似的!

听了我的提议后,安塞尔莫叹息道:“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梅伊斯先生,在这个问题上,宗教和科学是一样的,它让人变得执拗顽固,阻碍人的行动。我都跟我女儿说了不下百遍,我们的实验不会伤害任何人,事实上,它还能体现出宗教最根本的真理。”

“可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能看见了。”帕皮亚诺这时总是会插进来。

“可我要是害怕呢?”阿德里亚娜反驳道。

“我还好。”我总是这么对她说,“反正我什么都看不见!”

“害怕什么?”安塞尔莫追问道,“害怕被说服?”

我知道阿德里亚娜一直都不愿意参加这种“实验”。自从她看到帕莱亚里关上我的房门后,她就很少进来,询问我的情况,尤其是有他人在场的时候。即便问了几句,也不过是出于礼貌客套。我过得好不好,她很清楚!我甚至能在她的话语中觉察出一丝戏谑的味道。当然,她肯定不知道我突然进行这个手术的真正原因,她肯定会认为我进行眼睛矫正手术是出于虚荣心,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英俊一些,或者至少不要这么难看,就像卡博拉尔说的那样让脸部更协调些。

“或者害怕黑暗?”我跟着说,“我们都会在这儿,阿德里亚娜。大家都参加,难道你真的想错过吗?”

谁能反驳他呢?阿尔贝托·菲奥伦迪诺写道:“信仰是希望的一切事物的集中,是不会出现的议题和证明。”

“可是我……”阿德里亚娜有些犹豫,“我……算了,我也不隐瞒了……说实话,我就是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一套……哎,你们别管我!”

就我后面的观察,安塞尔莫并未使用任何这种手段,也许是因为他的实验仅仅是家庭内部的事情。他如何会怀疑卡博拉尔小姐和帕皮亚诺正在设法骗他?为什么骗他?有什么用处?他不需要被说服,只是需要进行这些实验,以深化自己的信仰。像他这样一个好人很难设想,别人会为了不良目的去欺骗他。神智学也能给他合乎逻辑的解释,尽管收效甚微。“心界”的高级生物,或者比“心界”更高一级的生物,是不会通过“通灵者”与我们交流的。因此,我们只能满足于过去的低一级的生物大致的表达,也就是“抽象界”的生灵的表达,这是最接近于我们的一级生物。

阿德里亚娜不愿再解释,不过我从她犹豫的口气中可以很确定地知道,除了宗教之外,肯定还有其他原因。她用恐惧当借口,让安塞尔莫不再怀疑!或者那仅仅是为了发泄她对父亲被帕皮亚诺和塞尔维亚·卡博拉尔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不满?

“科学家称为‘光明’的东西,”安塞尔莫丝毫不受我的影响,继续不疾不徐地说,“不足以让我们意识到真正的生活,并且它不但不会促进,反而会阻碍。科学界也有沽名钓誉的人,许多人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大肆宣扬某种科学理论,而像我进行的红灯笼这类实验在他们看来无疑是对科学和自然的挑衅。梅伊斯先生,上帝会帮助我们!无稽之谈!不,我们只需要在同一宇宙中发现其他规则,其他力量,发现其他生命存在的证据,对,就是同一个宇宙中。除一般的经验之外,我们要开动脑筋去想象,而那有限的感觉手段对我们的想象是有害的。现在科学家们不是都要求有合适的实验条件吗?一个摄影师要是没有冲洗照片的暗房,他还工作得了吗?另外,现在也有各种方法来检验结果,揭穿那些骗人的把戏……”

我无心再追究,不过阿德里亚娜似乎也看出了她拒绝参加聚会让我有多失望。所以,她后面又说了个“不过”我马上就抓住了她的话头。

“可你真的认为,”我追问道,“这套哲学是发现事物本质的最好方法?”

“啊,太好了!所以你答应参加了!”

“这个嘛,”他答道,“灯笼会彼此影响。另外,我将要点亮的这个红灯笼在某个时刻也会熄灭,你明白的!”

“可能我就明天参加一次。”她笑着说。

我决定问出心中的疑惑。

第二天的午后,帕皮亚诺提前布置露台。他带了一张不带抽屉的松木四方形小桌子,一把吉他,一个带铃铛的狗脖套,还有其他几样东西。他将我房间里的家具搬到另一边,横着拉了一根绳子,绳子上再挂一块白布。此时,红灯笼自然是亮起来了,而帕皮亚诺一边忙活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安塞尔莫·帕莱亚里先生跟我说过彩色小灯笼的事情之后,我总是忍不住想他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用他的红色灯笼照亮别人?难道麻烦还不够多吗?

“这块布,相当于一个蓄能器,可以储存神秘的能量。梅伊斯先生,你只要看着它就好,你会看到它摇晃颤抖着,飘来荡去,并发出神秘的不属于尘世的光芒。是的,我们还不能“物质化”,但光可以。你可以亲眼验证,要是卡博拉尔小姐今天晚上像平常一样打扮,那她就会跟她在音乐学校的老同学的魂灵相见。她的那个同学十八岁就死了,死于消耗过度,那个同学来自——我忘了是哪儿了——哦,瑞士的巴塞尔,我应该记得没错,不过他跟家人在罗马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本是一个前程似锦的青年,一个真正的天才,可惜过早地夭折!反正,塞尔维亚是这么说的。你知道吗,早在塞尔维亚意识到自己有灵媒的天分之前,她就能跟麦克斯通灵,对,那个同学就叫麦克斯。麦克斯·奥利兹,没错,反正是奥利兹什么的。据塞尔维亚自己说,当她在钢琴旁坐下,麦克斯的魂灵就会进入她的身体,然后她就会弹呀弹呀,还会谱曲,直到她累得支撑不住。有天晚上,一群人聚集在她家窗子前,为她的琴声鼓掌欢呼,鼓掌欢呼……”

“不,梅伊斯先生,包围我们的栅栏不过是想象的产物,它是跟我们内心的亮光成比例的。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个说法,但这是事实——我们一直并且会继续以同一个生命活在这世界上。我们通过外在的躯体参与到宇宙生活中。但我们都还未意识到这一点,它是隐藏的,因为属于我们的那个小灯笼只会告诉我们自己它能照亮多大的地方。更糟糕的是,它并不会照出事物的真实模样,相反,它会按照自己的方式改变其色彩,所以我们有时看到的场景会让人汗毛直竖,看到的长相只让人觉得好笑。我是说觉得可笑,因为它们看起来那么简单,以至于我们会为自己曾害怕过这些东西而感到可笑!”

“而卡博拉尔小姐害怕了……”我波澜不惊地补充道。

“梅伊斯先生,那微弱摇摆的亮光会让我们中的许多人痛苦,尽管其他有些人认为自己得到了科学的闪电,认为这种闪电能代替灯笼——对这种人我不无同情。梅伊斯先生,那么我就要问了——这些黑暗,这种哲学家几百年来都未解决的谜团——尽管现在大家已经不再去研究它——但科学就能否定它的存在吗?这无边的黑暗难道不是一个骗局,一种没有色彩的幻想吗?就算我们能说服自己,所有这些未解之谜都只存在我们的心中,可我说的那个灯笼,也就是对生命的感觉,难道不是一种不幸的特权吗?总而言之,如果让我们恐惧的死亡并不存在,那么最终它会被证明是吹熄我们生命灯笼的风,结束生命的忧伤、痛苦、恐惧,而并非生命的停止。我们之所以会恐惧,是因为它是受限的,是被那想象出来的黑暗包围的,灯笼的光从哪儿亮起也就会在哪儿熄灭。在这黑暗中,我们就如同迷路的萤火虫,绝望地追寻任何一道亮光,想用它来驱散阴霾和黑暗。可我们已经同这世界切断联系,终有一天,我们会‘尘归尘,土归土’。不过,从事实的角度来说,我们已经是更宏大生命的一部分,并且永远都是,所以那种折磨是永远都摆脱不了的。

“哦,所以你都知道了!”帕皮亚诺叫起来。

“他们中有些人会到教堂去,对吗?想多获取一些油料,期许能在这世界上多活些时日——大多数都是些可怜的老人,他们生活不幸,只能跌跌撞撞地在生活的路上摸索前进,而信仰就如同还愿的蜡烛,照亮他们崎岖的道路。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那盏灯笼,祈祷那灯芯永远都不要熄灭,直到尽头。他们不再听周围的喧嚣骚动,他们只关心手中微弱的亮光,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亮光足以引来上帝的关注。

“是的,她跟我讲过。所以就是说,那些掌声是给麦克斯的,对吗?”

“托马赛奥是一位优秀诗人,尽管他有些文过饰非——也许他的那盏灯笼光芒不强,不足以点燃世界,但他仍然照亮了某些人的生活。怎样都好,只要你自己的那盏灯笼得到了足够的油料就行!可是,梅伊斯先生,许多人都没能做到!许多人的灯笼油料都不够!那他们该怎么办呢?

“没错!可惜我们屋子里没有钢琴。只能将就着用吉它了——这只是走一个形式——你明白的。我跟你说,麦克斯是个捉摸不定的人。有时候他一来就开始表演,不断地拨动琴弦;可有时候你等一晚上,都听不到他演奏的半个音符。嗯,我们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他们将取我的光点灯。

“帕皮亚诺先生,”在他走开之前,我还是决定问出心中的疑问,“我在想,你真的把这一切当真了吗?你真的相信……”

他们的灯已经熄灭,

“为什么不呢?”他说,仿佛早就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我不能说完全相信,事实上,梅伊斯先生,我并没有完全弄明白……”

未来的人在流浪,

“太黑了,我想!”

岁月流逝,它不会变老;

“哦,不是,我不是说那个。我说的是物象和象征本身是真实的,这点无可否认……就像现在,我们不可能怀疑彼此的好意吧?”

它始终在那儿,无论狂风暴雨,

“为什么不可能呢?”

它永远照耀我,即使我被埋葬,

“你说‘为什么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它使我头顶的天空光芒永照。

“哦,欺骗自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尤其是在你急于想相信某件事的时候。”

但它射向天空,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急切。相反,是我的岳父热诚地想做这样一个实验。是的,他相信这些,至于我……你知道的,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对这些东西兴趣也没那么大。侯爵那些该死的文档把我累得要命,哦,我有时候从早忙到晚,一刻都不得停歇。我一直相信一件事,只要上帝还让我们活着一天,我们就不可能了解死亡。所以为什么还要费这个劲呢?梅伊斯先生,照我说,我们努力活好每一天就行了。你现在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吧。我现在先去把潘托加达小姐接过来,好吗?”

我的光不劈啪作响,也不必加燃料,

约半个小时后,帕皮亚诺回来了,他似乎很是气恼。帕皮亚诺身后跟着帕皮塔和她的女家庭教师,另外还有一个西班牙画家模样的人。帕皮亚诺介绍说那是马纽尔·贝纳尔,是侯爵的一个朋友。那个人说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不过还是发不准确我名字的末字母“s”。碰到那种辅音时,他就会略微停顿一下,仿佛辅音会害他咬掉舌头似的。

也不像火焰,浓烟扶摇;

“阿德里亚诺·梅伊斯!”他重复了几次,那神情突然让我觉得好熟悉。

不像太阳,普天光照,

“阿德里亚诺-Tui。”我真想这么回答!

我的光芒很弱很弱,

接着几个女士也进了房间,帕皮塔、女家庭教师、塞尔维亚·卡博拉尔,还有阿德里亚娜。

“梅伊斯先生,我现在觉得,我们自己就是在这样一个转换期。疑惑、混乱、心情复杂。所有火炬都已经熄灭!所有灯塔都不再闪亮!我们的方向在哪儿?我们要走哪条路?也许应该后退?我们是否应该向那些伟大的逝者寻找答案?说到这儿,我想起尼可洛·托马赛奥(1802~1874年,作家,诗人。1848年参加反奥地利统治的斗争,威尼托共和国成员,但后来反对加富尔等人的斗争,文学上也持较落后观点)的一首诗:

“咦,你怎么也来了?”帕皮亚诺问道,他的话有着掩饰不住的气恼。

“那很好,不过因为您有一只眼睛正在忍受痛苦,我们还是别太深入地探究哲学问题了。就让我们把那些变幻莫测的灯笼看成萤火虫,在命运的旅途中,萤火虫有时也会迷路。首先,萤火虫有着斑斓的色彩——幻想像是彩色眼镜,我们透过它看这个世界。不过,我个人认为,梅伊斯先生,在历史的特定阶段,以及我们个人人生的特定阶段,某些颜色会占据支配地位,你觉得呢?特定的阶段,总会有某种偏见或者某种思考方式占主导地位,而真理、美德、美丽、光荣等事物会闪烁出不同的颜色。比如说,你不觉得异教的道德灯笼是红色的,而基督教道德的灯笼是让人感到压抑的紫罗兰色吗?在某些根本问题上,集体感情会强化一种共同思想,但这种集体感情,这种共识一旦遭到破坏,外界事物以及抽象名词本身依然会存在,但是内层的火焰,思想的火焰会开始破裂,这一点贯穿生命的任何一个时期。历史从来不缺狂风暴雨,有时一场风暴便会将真理的火炬同时浇灭!时间的力量很强大,非常强大!现在全世界都处在黑暗中,我们每个人的灯笼都毫无方向地转着,有的向前,有的退后,有的转弯——十个二十个甚至上百个灯笼互相碰撞,推挤,可是却找不到通往真理的路。它们争执不休,最后只能一哄而散。于是,惊慌、混乱、专制、困惑随之而来!

他又失策了。从帕皮亚诺欢迎贝纳尔的样子我就看得出,老侯爵肯定不知道这位画家也出席了今天的聚会,并且他应该还跟帕皮塔闹了一点别扭。不过强大的特伦齐奥怎么会被这么点小事打败呢?他神秘兮兮地让所有人都坐成一个圈,并让阿德里亚娜坐在他旁边,然后安排潘托加达坐在我旁边。

“你继续说,亲爱的帕莱亚里先生!我清醒得很呢!我几乎都能看到你说的那些灯笼了!”

我喜欢这种安排吗?一点都不喜欢!帕皮塔也不喜欢。事实上,她立刻就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这种关于生的观念就相当于一盏灯笼,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点着这样一盏灯笼。这盏灯笼让我们看到迷途者,让我们看清善恶;这盏灯笼在我们周围形成一个光圈,越过这个光圈便只剩黑暗。假如我们心中没有这盏灯笼,黑暗也就不会存在,只要我们心中还有光闪烁,我们就得相信那是真的黑暗。那好,想象我们的灯笼现在熄灭了,那想象中的黑暗便会将我们全部吞噬,对吗?在幻想的阴天之后,剩下的便是永恒的黑夜!但这真的是永恒黑夜吗?或者说我们只是更加靠近了本质,触碰到了形式不确定的理性?你睡着了吗,梅伊斯先生?”

“那个,特伦齐奥,我想坐在帕莱亚里先生和我的家庭教师中间!”

“我们人呀,跟树木不一样,树木有生命,但它感觉不到大地、阳光、空气、雨水、风、雪的存在,这些东西对它不过是有益或有害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人类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拥有了一项令人遗憾的特权——我们可以感知到自己的存在,随之而来的就会有许多幻想,也就是把我们内心对于生的观念当作我们的身外之物,而这种对待生活的观念会随时间和环境或者意外事件的发生而不断变化。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红灯笼,连房间的大致轮廓都看不太清,所以我不知道帕皮塔·潘托加达的长相和帕皮亚诺描述得究竟有几分相似。当然她的举止和语气以及对任何不满她意的事情都立即反对的样子跟我之前对她的想象完全符合。她如此傲慢地拒绝帕皮亚诺安排的位置无疑是对我的不尊重,但我对此倒是很高兴。

接着,他便继续往下讲。

“那好,”帕皮亚诺叫道,“很好,那我们这样安排吧——让康迪达太太坐到梅伊斯先生旁边,然后再是您。我岳父的位置不动,其他人也照旧。怎么样?”

“没呢,我亲爱的帕莱亚里先生。我在听你说!真是受益良多!您请继续!”

听到这种安排,不仅是我,就连塞尔维亚·卡博拉尔、阿德里亚娜也都明显不悦,而帕皮塔当然是高兴了,她终于在麦克斯·奥利兹魂灵的安排下找到了一个满意的位置。这时,我意识到旁边的女人头上顶了一个尖塔样的东西,那或许是一个帽子?或者翅膀?或者是用来束住头发的东西?如果不是这些的话,那究竟是什么呢?一种类似叹息的声音才能够从那尖塔样的东西下面传出来,绵延不绝。竟然没有人想起要给我介绍一下西格诺拉·康迪达。现在我们得拉起手来,让这个神秘之圈保持完整!可怜的人,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手指冰凉刺骨!

不过这样一来我也确实知道了他是真心想帮我,他想帮我打发一点儿时间。所以,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回答说:

我的右手拉着塞尔维亚·卡博拉尔的左手,塞尔维亚坐在桌子中间,背部抵着那块白布。帕皮亚诺则拉着塞尔维亚的另一只手。阿德里亚娜坐在帕皮亚诺旁边,再过去就是那个画家。安塞尔莫坐在塞尔维亚对面。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讥讽地回答:“是的,感谢上帝!”

帕皮亚诺第一个开口讲话:

“你睡着了吗,梅伊斯先生?”

“我们得先跟梅伊斯先生和潘托加达小姐解释一下规则,这是叫……”

他讲着讲着,经常会停下来问我:

“叫提普密码吧!”老帕莱亚里提议道。

为了让我的精神平和下来,他开始跟我讲他的哲学,那是一种似是而非的哲学,或者我们可以称为“灯笼哲学”。

“我也还不是很清楚!”西格诺拉·康迪达颤抖着说。

“少安毋躁,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当然,我们也得跟西格诺拉·康迪达说一下!”

“想象?”我暴跳如雷,“你竟然说这不过是想象,也真亏你想得出来!”

“好。”老安塞尔莫接腔道,“是这样的:敲两下就表示‘是的’。”

为了让我高兴一点儿,老安塞尔莫·帕莱亚里试图让我明白,大多数的黑暗不过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敲两下?”帕皮塔紧张地问,“怎么敲?”

处于手术恢复期的我本就神经敏感,而当我知道潘托加达几乎是马上就离开罗马的消息时,我顿时火冒三丈。难道是我愿意受这样的折磨,整整四十天关在这比监狱还让人难受的地方吗?要是我知道那个笨蛋这么快就会离开,那我何必再受这样的罪!

“就是敲两下呀!”安塞尔莫答道,“要么敲桌子,要么敲椅子,反正这之类的东西都可以,或者触碰人也行!”

在黑暗中囚禁了一星期之后,希望得到别人的安慰,或者说需要别人安慰的愿望特别强烈。我知道,我住在别人家里,所以应当感激主人家对我的照顾。可我还是觉得他们对我关心得不够,甚至有时会让我生气,我觉得他们好似对我有敌意似的。但事实上他们非常地关心我,这一点从他们对我殷勤的探看就能知道。阿德里亚娜总是安慰我说,她陪着我,她会一直陪着我。这对我无疑是很大的安慰!如果情况反过来,我会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吗?只有她能安慰我,这是她的责任!她肯定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明白我有多无聊,多孤独,多么想见她——至少是想感觉她在我身边!

“哦,天啊!”这个西班牙姑娘开始颤抖,她跳起身来,“我可不想被谁碰。谁要碰我?”

我现在知道了,当一个人处于痛苦中时,他对于善与恶便会有其独特的看法。关于善,他会认为人们应当善待他,并且他觉得自己有权享受,把这看作所受折磨的一种补偿;另外,他会觉得自己可以对别人恶,好似这是受难者的特权。因此,这样一个人会认为其他人有义务对他好,而自己则可以理所当然地对别人不好。

“是麦克斯,鬼魂,亲爱的!”帕皮亚诺说,“我跟你说过的,他在另一个世界!所以不会伤害你的,你不用害怕。”

我在黑暗中渡过了四十天时间。

“只是碰一下!”家庭教师有点得意地接腔道。

手术成功了。哦,我得说,手术相当成功。尽管其中一只眼睛比另一只要大点。

“我刚说了,”安塞尔莫接着说,“敲两下表示‘是’,敲三下表示‘不是’,四下表示‘黑暗’,五下表示‘说话’,六下表示‘光明’……现在我们就先记下这些。现在请大家集中注意力。”

整整四十天,我生活在黑暗的世界中。

房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凝神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