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我搬出去?”
“那么,”卡博拉尔耸耸肩,道,“阿德里亚娜可不想让你搬出去!”
卡博拉尔挥舞手中的手帕,然后揉成一个团,圈住自己的大拇指:
“我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我回道,“我只有一种反抗的方式,那就是收拾东西搬出去!”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是的,说的就是你!”她反诘道,眼神里满是对我的讽刺。
我耸耸肩说:“那个,我……我要去吃晚餐了!”说完,我转身就走,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
“我?”
我想趁热打铁,于是当天晚上我在西皮奥内·帕皮亚诺歇息的木箱前站定。
“哦,那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打扰一下,”我说,“你能到其他地儿坐着吗?你挡着我路了!”
卡博拉尔注意到了我说这话的愤怒情绪,她对我的回答也添了一份讽刺的意味:
西皮奥内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他似乎并不觉得尴尬。
“但帕莱亚里小姐在害怕什么呢?”我情不自禁地问道,心中更添烦躁和不安,“难道她不明白这样子只会让帕皮亚诺更肆无忌惮吗?我能跟你说句实话吗,塞尔维亚?我最羡慕并欣赏那种热爱生活并游戏生活的人。如果非得让我在欺负他人和受人欺负中做个选择,那么,我会选择做欺负人的那个人!”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说着,我摇了摇他的手臂。
“他在监视她。”卡博拉尔一边对着帕皮亚诺弟弟所在的方向点头,一边跟我低声说。
可西皮奥内一动不动,石头一样坐在那儿。这时,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是阿德里亚娜。
“晚安,梅伊斯先生,”她对我说,“我得走了!”
“我在想,”我说,“你们不能让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换个地方坐着吗?”
小阿德里亚娜半闭着眼睛,她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然后她生气地推了推脑袋,转身往屋子里走去:
“他有病。”阿德里亚娜回道,她想尽量缓和气氛。
“他在这儿!”塞尔维亚对阿德里亚娜努一努嘴。
“但还是可以换个地方呀。”我反驳道,“这儿的空气不好,另外……他老喜欢坐在箱子上!我能跟你姐夫谈谈这事儿吗?”
阿德里亚娜比以前更沉默寡言,疏远而害羞,她走到我们跟前,对我微微点头,然后双手环抱住卡博拉尔的腰。刚听卡博拉尔说了那些话,知道她正想办法把阿德里亚娜推到帕皮亚诺那个浑蛋身边,又看到阿德里亚娜对她如此顺从而依赖,我不由怒从中来。但我没有时间去理会这种情绪。没过多久,帕皮亚诺的弟弟就跟幽灵一样走近我们,他是突然出现在露台上的。
“不行,不行。”阿德里亚娜连忙拒绝,“我自己去跟他说这事儿!”
“还能有其他的什么吗?还有,你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吗?因为那个可怜的姑娘能得到一笔一万五千里拉的嫁妆——那本来是她姐姐的嫁妆,按照约定,那笔钱在她姐姐死后又立刻回到了安塞尔莫·帕莱亚里手上——因为丽塔死的时候未留下一儿半女。我不知道他拿我的那笔钱去做了什么,不过他现在说要我给他一年时间,他会把那些钱还给我。所以他就想……嘘,阿德里亚娜来了……”
“嗯,那是最好了。”我补充道,“我可不想有人整天守在我门口,跟监视我似的。”
“撮合他们两个在一块儿,让阿德里亚娜嫁给他?”
从那一刻起,事情开始失控——我开始利用阿德里亚娜的胆怯逼迫她妥协,不去管后果,完全按照感觉行事。哦,那个可怜的小主妇!一开始她不知道怎么办,希望和恐惧同时在她心里生根。她还不敢完全信任我,并且我的突然改变让她手足无措;与此同时她又意识到她的恐惧源于心底那秘密甚至是无意识地希望——她不想失去我。而现在我以这种方式对待她,强化她内心的渴望,不让她向心中的恐惧妥协。另外一方面,她的脆弱和矜持又让我头脑混乱,同时也让我坚定了跟帕皮亚诺斗争的决心,为了她,我可以和任何一个人作战。
“没错!他要我帮他撮合!我……”
我故意赶西皮奥内走,本是想着帕皮亚诺第二天早上会直接来挑衅我。但我猜错了!帕皮亚诺竟然让步了。他听到这件事后,马上就把弟弟从我门前转移,而且移得很远,并且还当着我的面挖苦阿德里亚娜。
“阿德里亚娜……帕莱亚里小姐……”我喘着粗气问道。
“你可不能怪我的小姨子。梅伊斯先生。只要有陌生人在,她就害羞得跟个小尼姑似的!”
“他又在打一个坏主意。难道你不知道吗……我想你肯定能猜到的……”
帕皮亚诺的忍让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这样做,目的何在呢?
“什么事?你怎样帮他?”
一天晚上,我看到他带了一个人回来。那个人拄着拐杖,走路的时候拐杖把地板敲得叮咚响,好似他穿的是毛毡靴,所以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确定他的双腿还是好的。
“那个人?”塞尔维亚诅咒似地叫起来,“谁能对他抱有期待?首先,我从没问过他这笔钱。不过他现在嘴上说要把钱还给我。哦,是的,现在他会把钱还回来的。假如……假如我帮他……没错,就是这样!他想让我帮他——这个忙只有我能帮他。你知道吗?他的脸皮真的够厚,真的能开口求我这件事。”
“你的亲戚在哪儿呢?”帕皮亚诺大声叫着,他讲的是都灵方言。帕皮亚诺戴着一顶大檐帽,帽子压得很低,连眉毛都遮住了。他看起来眼神迷朦,肯定是喝了很多的酒。叫嚷的时候,他仍叼着烟斗,而那烟斗把他的红鼻子烤得更红了,简直比卡博拉尔的鼻子还要红。
“帕皮亚诺难道没有承诺要让你有所回报吗?”我再次问起,把话题拉回我最关心的问题上来。
“你的亲戚在哪儿呢?”
“不!”她打断我的话,“我现在还能弹什么?都结束了……或许我还能敲出一首最常见的曲子,但也仅此而已。”
“啊,他在这儿。”帕皮亚诺指着我所在的方向说。然后他转向我,说,“给你一个惊喜,阿德里亚诺!我来介绍,这是弗朗西斯科·梅伊斯,是你的亲戚,他来自都灵!”
“亲爱的塞尔维亚,”我试图安慰她,“要是你需要的只是钢琴,那我们也可以租一台,不是吗?我想听你演奏,如果你愿意为我弹奏一曲的话……”
“我的亲戚?”我惊讶地嚷道。
“是的,丽塔,阿德里亚娜的姐姐。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命垂一线……你能想象我当时……哎,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是怎么做的了。阿德里亚娜也知道,这也是她这么喜欢我的原因,那个可怜的人儿是真的喜欢我!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哦,我甚至得放弃我的钢琴,因为……哎,你都知道的,这所有事情……哦,这不仅因为我是一个老师!钢琴就是我的全部。我在音乐学校念书时还能自己写歌。从学校毕业之后,我写了不少的曲子。后来我有了钢琴,我还能谱曲,哦,那不是为了公开演奏,只是弹给我自己听……我能安静地坐在那儿,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有时都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好似它是从灵魂里出来的,我承受不住,我几乎要眩晕了……我成了钢琴的一部分,它也成了我的一部分,所以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在触碰琴键。那是我内心的哭泣和哀伤。哦,这个你自有判断。一天晚上,一群人聚集到我的窗子下面——当时只有我跟母亲在家,我们住在二楼——那些人为我鼓掌,激动得手舞足蹈,他们鼓掌,他们跳跃……而我,被吓住了!”
帕皮亚诺显然已经喝得烂醉,这会儿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像熊一样举起手,站在那儿,等我过去。
“他妻子叫丽塔?”
我愣了一瞬,定在原地,只是直直地望着他。
“你想想,”卡博拉尔打起精神,继续道,“可怜的丽塔……”
“你在开什么玩笑?”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啊,我明白了……”
“玩笑?你怎么说这是玩笑呢?”帕皮亚诺答道,“弗朗西斯科·梅伊斯先生说你跟他是……”
“为什么?”只见她握紧拳头,“因为我想让他看看!我比他更卑鄙!我想让他明白,我知道他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当时他妻子还活着!”
“表兄弟。”不速之客插进来,“所有姓梅伊斯的人都来自同一个大家庭!”
“但你为什么要冒险把钱给他呢,塞尔维亚?”
“不好意思,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我回道。
这个女人的个人麻烦已经很是戏剧化,但这还不是我知道的全部。我承认,我的确是趁她当时神志不清醒套了她的话——也许是她晚餐时喝多了酒。我鼓起勇气问了她一个问题:
“可我是特意来找你的!”那个男人叫起来。
然后,塞尔维亚·卡博拉尔跟我讲了那六千里拉的事。这个我之前提到过,那六千里拉是帕皮亚诺连哄带骗从她那儿弄走的。
“梅伊斯?来自都灵?”我假装在回想,“可我不是都灵来的!”
“可我甚至连死都死不了。”她又说,“哦,不,梅伊斯先生,你能为我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谁也帮不了我。顶多说几句安慰的话,施舍我一点同情!顶多就这样。我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上,并且我还必须得忍受……你可能也注意到了!但他们根本没有权利那么对我,你知道的!他们没有权利这么做!我不要靠他们的施舍过活……”
“怎么回事?”这时,帕皮亚诺插了进来,“你不是跟我说,十岁之前都住在都灵的吗?”
闻言后她用撕烂的手帕抹眼泪,然后说,“我真觉得死了的好!”她呜咽着说,言语中的悲痛让我动容。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她说这话时的痛苦表情,也不能忘记她那被黑色头发掩住的颤抖的下巴。
“那肯定没错。”不速之客又插了进来,“表兄弟,表兄弟!他现在的名字叫……”
“请你告诉我,”我鼓励她,“如果我这个朋友有什么地方能帮到你的话……”
“帕皮亚诺——特伦齐奥·帕皮亚诺!”
“因为……”她叫道,但突然又止住了话头,没再往下说。
“哦,是的,特伦齐奥!特伦齐奥跟我说你父亲曾去过美洲!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就是说你是托尼叔叔的儿子,巴尔巴·安托尼,没错!我叔叔曾到美洲去过,所以我们是表兄弟!”
“事情有这么坏吗?”我试图安慰她,“别这么沮丧,塞尔维亚。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可我父亲叫帕奥诺!”
“一个女人,一个丑陋的女人,一个老女人!”她叫道,“说的就是我!我的厄运永远不会结束。我还有什么理由活在这世界上?”
“安托尼!”
说着,她咬住了手中的手帕,不让自己哭出声;但这于事无补,于是她生气地将手帕撕成条。
“错了,是帕奥诺,帕奥诺!难道你比我还清楚吗?”
“哦不,别跟我说这些好听的客套话,梅伊斯先生。此时此刻我需要一个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你应该能明白,因为你跟我一样孤独……当然,你是男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哦,梅伊斯先生,要是你能明白就好了!”
男人耸耸肩,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同时用手摸着自己下巴上的白胡须。
“如果您能看得起我,那我们自然是朋友了。”我欠身答道。
“我想应该是安托尼奥。不过也可能是你说得对。这个我不敢跟你争,因为我未曾亲自见过他!”
“我们是真正的朋友吗?”
那个家伙比我占优势,这点我很清楚,不过他似乎对我俩是表兄弟这件事很高兴。他后来告诉我,他父亲也叫弗朗西斯科,是安托尼奥的兄弟——或者说是帕奥诺的兄弟——他也曾从都灵出发去到美国,当时小弗朗西斯科·梅伊斯才只有七岁。他说自己一直离乡背井,在政府部门当一个小公务员,所以跟父亲和母亲这边的亲戚都不太熟悉,不过我跟他是表兄弟——这点毫无疑问。
走到露台,我看到塞尔维亚·卡博拉尔在痛哭。一开始她不愿意跟我说话,只是借口说自己头疼得厉害。但她后来又突然间改变了主意,转过头看着我,并拉住我的一只手问:
“可你肯定知道你祖父是谁吧?”我故意问道。
我跟往常一样走出房间,看到帕皮亚诺的弟弟还是蜷缩在过道上的那个大箱子旁。他是自己喜欢这样子,还是有人特意安排他来监视我呢?
他回答说知道祖父是谁,但记不清是在帕维亚还是在皮亚琴扎。
一天晚上,月明如昼,我透过窗户看到卡博拉尔一个人坐在露台上,神情忧郁。自从帕皮亚诺回来之后,我、阿德里亚娜还有她鲜少再在露台上碰面,更不用说似从前那样谈天说地,因为帕皮亚诺肯定会插进来讲个不停。这个时候我要是突然走过去,她会是什么反应呢?我决心要和她谈一谈。
“哦,真的吗?那他长什么模样?”
那天晚上我躲在百叶窗后面听到的话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但我又没办法解开它。一开始卡博拉尔跟帕皮亚诺说那些话,以至于帕皮亚诺对我的印象很不好,但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他似乎对我的印象就好了。他殷勤地问我问题,没错,这对我而言确实是个折磨,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他是故意想拆穿我的伪装,逼我出去呀。相反,他还总是做很多事情让我在这儿住得更舒服。那么,他居心何在?自打他回来,阿德里亚娜就变得跟以前一样闷闷不乐,对我也是冷冰冰的,很是疏远。有其他人在场时,塞尔维亚·卡博拉尔还是称帕皮亚诺为“您”,但帕皮亚诺却是用的“你”字,有时也叫她雷亚·塞尔维亚。我不太能理解帕皮亚诺对待女人的态度——带有某种戏谑的亲密。当然卡博拉尔这个酒鬼确实也不值得如何尊重,不过她也不应该被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男人这样轻视呀。
“模样?这个,我也不好说。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不愿意承认我爱上了阿德里亚娜,内心的挣扎让我无法理智地考虑这种感情可能带给我的结果。所以我就这么一天天地挨着,尽管我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见谁都是一张笑脸,但内心满是困惑,烦躁,不安,沮丧。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我想他很可能是个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以逃避贫穷和孤独的可怜虫。他站在那儿,头低垂,双眼紧闭,无论我说什么都随声附和。就算我跟他说我们曾上过同一个学校,并且我曾打过他一顿,只要我说我们是表兄弟,他也就通通认了这些事情。但在我们是表兄弟这件事情上,他却丝毫不肯让步。所以我们就这样成了表兄弟。
可是这招没用,我没有离开。我也不能离开——我知道我永远都无法离开。
突然间我瞥了帕皮亚诺一眼,我看到他脸上的那种表情,突然就不想这么开玩笑下去了。我跟那个酒鬼道别,并用眼神告诉帕皮亚诺,我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他耍倒的。
我对他的厌恶还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从来没做错任何事,我从未伤害过谁,但我总是被迫要处于防卫的状态,好似我是个潜逃的罪犯。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想承认——哪怕是对自己——我的克制其实让我的内心更添憎恨。我只能在心里咒骂:“你个笨蛋!大不了自己收拾东西离开这儿!为什么还要忍受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呢?”
“你能告诉我,”我问,“是从哪儿找来这个疯狂的笨蛋的?”
他总是梅伊斯先生前梅伊斯先生后地叫着,表面上看对我礼遇有加。可谁知道他心里打什么坏主意呢,无论他对我说什么话,问什么问题,我都觉得是他给我下的套;与此同时,我又不能把这些表现出来,以免让他更不信任我。但我得说,我真的很讨厌他那些状似关心的询问,他就是想探知我的真实情绪。
“哦,不好意思,”帕皮亚诺回道(我必须得承认他是一个很有智谋的人),“我知道把他带回来您可能不太高兴……”
要不是知道他弟弟那么虚弱那么可怜,看到这一幕该多么有趣啊。这一点帕皮亚诺也意识到了,至少他有所怀疑。
“恰好相反,你对这事可高兴得很呢,对吧!”我嚷道。
又或者他那患有癫痫的弟弟发作时,他总是能注意到。他会快速跑到弟弟旁边,轻拍他的脸颊,抬高鼻子,一边打他的脸一边大叫,“西皮奥内,西皮奥内!”直到弟弟恢复正常。
“不,我的意思是……我误以为您见到他会很高兴。不过请您相信我,这完全是巧合。我还是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您吧。今天早上我替侯爵先生跑税务办公室,正办事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梅伊斯先生!梅伊斯先生!’于是我转头去看,心想那可能是你。我以为你也是要到那儿办事,那我兴许还能帮上你的忙——还是那句话,您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可我回过头一看,那并不是你,而是你说的这个‘疯狂的笨蛋’。出于好奇心,我便走上前去,问他是不是真的姓梅伊斯,还问了他是哪儿人,因为我家里刚好也住了一位梅伊斯先生!然后他就说你是他的表亲,并坚持要跟我一起回家来见见你。整件事就是这样。”
然后他就会将家具推回原处,然后拍拍身上的灰尘,再快速走回到我这边。
“在税务局?”
“嘿,姑娘,这是我们男人做的事,知道吗?”
“没错。他在那儿工作,是一名助理收纳员还是什么的。”
“不好意思!”他会突然来一句,然后跑到阿德里亚娜身旁,从她手上接过东西。
我该相信他的话吗?我决定亲自去调查一番。
帕皮亚诺已经年过四十,他身材高大,四肢发达,略微有些秃顶,浓密的络腮胡间或有几根白胡子。他还有一双灰色的眼睛,眼神锐利,喜欢看来看去,就跟他的手老是不得安生喜欢动来动去一样。他那双眼睛什么都能看穿!他的手指什么都要碰触一下!比如他明明是在跟我说话,却总是能看到在他身后正在收拾屋子的阿德里亚娜,当阿德里亚娜费力地把家具移回原处时,他总是能知道。
事实证明,帕皮亚诺没说假话。
“你的宝贝女婿特伦齐奥·帕皮亚诺先生当然会自助,我亲爱的安塞尔莫!生活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急转弯。他事事都要过问——他是这样地有进取心,激情澎湃,充满力量!”
还有一个事实——帕皮亚诺在打听我的消息。在我想跟他正面干一场的时候,他却暗中调查我过去的事情,这无异于从后面插我一刀。我深知帕皮亚诺是怎样的人,如果让他继续调查下去,那早晚会找到线索;到时候他就会顺藤摸瓜,发现在米拉格诺水渠里自杀的那个人并非马提亚·帕斯卡尔,而真正的帕斯卡尔就住在他家里。
“可这些木偶的原型呢,我亲爱的安塞尔莫先生,你知道是谁吗?就是你那宝贝的女婿,特伦齐奥·帕皮亚诺。还有谁比他更满意那个纸糊的天空呢?上帝给他舒适安静的居所,做成头顶的天空。这个上帝是制造箴言的上帝,是宽宏大量的上帝,他随时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时准备高抬贵手饶恕别人,这个上帝对任何把戏都会睡眼惺忪地说:‘自助者天助’。
想到这儿,我内心一阵惶恐。几天后,我正在房间里看书,突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但我听得还是很清楚。
“幸运的木偶。”我叹息道,“木偶头上纸糊的天空很少会被撕裂,即便裂开,也能用胶水再次粘上。它们没有焦虑,没有困惑,没有束缚,没有踌躇,没有悲伤。它们只需安静地坐在那儿,怡然自得地演出,彼此爱护彼此欣赏,从不慌张,从不失去理智。因为它们的角色和行为动作都已经设置好,是跟头顶的蓝色天空相匹配的。
“也许我得谢谢上帝,西格诺尔,我终于甩掉了她!”
老安塞尔莫总是这样,他经常会生出许多奇怪的想法,好似那些想法是从云雾弥漫的峰顶而来。那些想法的来由,动机,彼此的关联仍然留在峰顶,而峰顶下面的人通常都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这次他却把我说愣了。
是那个西班牙人!那个身材矮小却留一脸大胡子的西班牙人,他从蒙特卡洛一直追我到奈斯,后来我跟他吵了一架,因为我不愿意跟他合作。天啊,被他找到了!该死的帕皮亚诺终于找到破绽了!
说完,安塞尔莫就趿拉着鞋走了。
我跳起身,双手抓住桌子一角,以免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恐击倒。我整个人都愣住了,膝盖打颤,心里盘算着只要帕皮亚诺和西班牙人(我知道那肯定是他,我记得他的声音和他的烂西班牙式意大利语)推门进来,我立马就从走廊逃出去。可是,真的要逃跑吗?首先,假设帕皮亚诺进来时已经问过仆人我是否在家呢?那我这样子离开,会让他怎么想?其次……现在,我还是得冷静下来,好好想个办法。他们知道我叫阿德里亚诺·梅伊斯。但那个西班牙人还知道我的其他事情吗?他曾在蒙特卡洛见过我。我得仔细回想一下,之前有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我的真名叫马提亚·帕斯卡尔?也许有,只是我不记得了……
“你让我说完……俄瑞斯忒斯一心想要报仇,他急切地要用仇人的血祭奠父亲,这时天空出现一个大洞。他肯定会抬眼望向天空,而所有的罪恶也都会在舞台上一览无余。他会崩溃。换言之,俄瑞斯忒斯会成为哈姆雷特。一部是古典戏剧,一部是现代戏剧,我敢这么跟你说,梅伊斯先生,它们之间唯一的不同就在于这纸糊的天空!”
当时我刚好是站在一面镜子前,这似乎是冥冥中有人安排的。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啊,是的,我的那只斜眼!那该死的斜眼!就凭这个,他肯定会认出我来!但帕皮亚诺究竟是怎么发现我曾在蒙特卡洛赌博过呢?这是最让我惊讶的事情。那么,现在我又能怎么做?显然,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等待,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
可是,接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想一下嘛,梅伊斯先生。俄瑞斯忒斯肯定会被突然出现在天空的洞吓得目瞪口呆。”
尽管当天晚上帕皮亚诺跟我解释了整件事情,向我证明他并非故意追踪我,并且一切都只是巧合,但我还是惊魂未定。我只能说命运再一次青睐了我,那个西班牙人很可能已经忘了我的存在。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说道。
据帕皮亚诺后来跟我说,我才知道那个西班牙人原来是个职业赌徒,所以在蒙特卡洛碰见他是在所难免的。但怎么我到了罗马还是能遇见他呢?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刚好走进我住的房子呢!当然,要是我问心无愧,这种古怪的巧合倒也对我没有多大影响;可是,我们究竟有多大机会和同一个人在不同地方不期而遇?不管怎么说,他来到罗马并且跟帕皮亚诺到家里来肯定是有原因的。我错了,我错在剃光胡子,还改了名字。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假如演到高潮部分,扮演俄瑞斯忒斯的木偶要替父报仇,这时剧场纸糊的天空突然裂开,你说这会怎么样?”
约莫二十年前,吉利奥·达乌莱塔侯爵——帕皮亚诺就是给他当秘书——将独生女儿嫁给唐恩·安东尼奥·潘托加达,后者是西班牙驻教廷大使馆的一名官员。婚后不久,警察在一家赌场抓了潘托加达和其他几名罗马贵族,之后他便被召回马德里。他在马德里定居,可后来又干了些不光彩的事,被逼离开外交界。从此之后,达乌莱塔侯爵再也不得安宁,他不得不给这个烂赌成性的女婿寄钱让他还赌债。四年前,潘托加达的妻子去世,留下一个十来岁的女儿。侯爵决定把外孙女接到自己身边,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照顾外孙女,那她不晓得会沦落到什么境地。潘托加达原本不想让侯爵将女儿带走,但后来由于急需一笔钱,他也不得不让步。而现在,他不断威胁老丈人说要把自己女儿接走,事实上他这次来罗马就是为了这事。说穿了,他就是想趁机敲诈一笔钱。他很清楚,侯爵不会让心爱的外孙女帕皮塔落到他的手上,所以肯定会同意他的条件。
“是的,海报上写的是达普雷斯·索夫克莱,我想也有可能是厄勒克特拉。(希腊传说中阿伽门农的女儿,其母与情夫阿奎斯托斯杀死她的父亲,后由她救出弟弟俄瑞斯忒斯,报了杀父之仇。索夫克莱是古希腊悲剧诗人。)
帕皮亚诺对这种敲诈行为表现得义愤填膺,我看得出他确实对此很反感。他的良心让他深恶痛绝别人做的坏事,但他自己却可以心安理得地对老丈人帕莱亚里做出同样坏的事情来。
“是俄瑞斯忒斯的悲剧?”我问道。
不过,吉利奥侯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说话。显然潘托加达要在罗马逗留一段时日了,自然也会经常来拜访特伦齐奥·帕皮亚诺。那我迟早都会跟他碰上的,我该怎么应对?
说完,老人招手要我从房间里出来。
我再次看向镜子。我看见的是已故的马提亚·帕斯卡尔的脸,他正用他那歪斜的眼睛透过米拉格诺水渠盯着我,好似在对我说:
“今晚一个木偶剧团会表演俄瑞斯忒斯的悲剧。”安塞尔莫·帕莱亚里对我说,“完全自动的新式木偶戏,是种新把戏,今天晚上八点半在普雷菲迪大街五十四号上演,很值得一看,梅伊斯先生。”
“你可真是一团糟,阿德里亚诺·梅伊斯!现在,请你诚实一点!说出事实真相!你害怕特伦齐奥·帕皮亚诺,你还想把过错推到我头上——再一次推到我头上——只是因为我曾在奈斯跟一个西班牙人有过小小争执。哦,被我说中了,对吧?这点你一直都知道。你认为你可以把我的痕迹都从你脸上抹去吗?去做吧,我亲爱的梅伊斯先生。听从塞尔维亚·卡博拉尔小姐的建议!给阿姆布罗西尼医生打电话,把歪斜的眼睛矫正过来……然后,然后你就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