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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夜晚的河

“哦,好吧,既然你说到这儿来了——我本来是打算过些日子再跟你提这个的!你为什么不去做个矫正手术呢?很简单的事情!非常方便,只需要几天时间,你就能摆脱这个困扰了。”

“那我的这只斜眼呢?”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说,“女人或许比男人更大方,卡博拉尔,但我还是得指出来,你提这些建议,无非是想让我换一张全新的脸!”

卡博拉尔长叹一声:“你错了,大错特错。我先不说留络腮胡子,可要是你试着留一点胡子,那肯定也会比现在英俊得多!”

我为什么要故意拖长这段谈话?难道我真的想让卡博拉尔讨论这么多我的事情,让她不顾我难看的下巴和眼睛而爱上我?不,原因不在这儿。我之所以会跟她说这么多,是因为我发现每次卡博拉尔驳倒我时,阿德里亚娜都会表现得很兴奋——也许那是无意识的。

“这个还真被你说着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吗?因为我不想被人同情!要是我稍微打扮一下,你知道其他人会怎么说吗?‘看那个可怜虫!他还以为留个胡子就能挡住那张难看的脸了呢!’不过我现在把胡子都剃了,也就没这个烦恼了!我衣衫褴褛,不修边幅,但至少对自己诚实,无须伪装!我说得对吧,卡博拉尔!”

所以我明白了,尽管我长相丑陋,这个姑娘还是有可能爱上我的。我跟自己都从没说过这么多话。不过自从那一晚之后,我身下的床似乎都变得柔软了,屋子里的一切都变得熟悉而温馨,空气更清新,天更蓝,就连阳光都更灿烂了!尽管我仍然骗自己说,这些变化是因为已故的帕斯卡尔死在了“鸡笼”庄园的水渠里;是因为我,阿德里亚诺·梅伊斯,在长达一年的漫无目的的游荡之后,终于找到了属于我的道路,实现了成为另一个人的目标。我过上了新的生活,一种让我觉得活力无穷的崭新生活。

“哦,住嘴,梅伊斯先生。我知道,你是爱上这种妄自菲薄的感觉了。你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丑,而且我相信,你是故意要把自己弄得难看!”

过往的痛苦经历给我的灵魂和身体带来的折磨全都烟消云散。我好似回到了青春时期,激情满怀,活力百倍。我觉得就连安塞尔莫·帕莱亚里都没之前那么无趣了,他念叨的那些哲学思想似乎还让我觉出了一种新的快乐。

“你说得没错,不过得是十分有胆量的女人才有可能接纳我。终日对着我这样一张脸,或许是让人绝望的一件事!”

可怜的老安塞尔莫!他认为这世界上的人只应该关心两件事,但他却没意识到自己到目前为止只关注到一件!不过,到了现在,我们确实应该诚实一点!难道他没想过要过好日子吗?从没想过?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卡博拉尔叫起来,“你故意跟自己说那种话,是想显示你的公正吗?不,你这样做首先对我们女人就不公平。就拿我来说,梅伊斯先生,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宽容大方;她们不会过多地注重外表,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

更值得同情的自然是卡博拉尔,现在就连去博格·诺瓦酒馆买醉都无法让她高兴起来!她渴望生活,可怜的人;她认为男人只注重女人外表的美丽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所以她想象自己早已丢掉的灵魂或许是美丽的。但谁知道呢?或许她能做出许多牺牲——比如,不再喝酒——当她找到一个真正“慷慨”的男人的时候。

“千真万确!嘿,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时间和地点。当时是在佛罗伦萨,祖父带我到乌菲兹美术馆去。你肯定猜不到祖父为什么要给我那个戒指!那是因为我——当时我只有十二岁——我把佩鲁济罗当成了拉斐尔。就是这样,卡博拉尔!我犯了个错,然后我得到了一个戒指——那戒指是祖父在维奇奥集市的一个小摊上买的!后来我才知道,祖父认定那幅公认为是佩鲁济罗所作的画其实就是拉斐尔画的,而我刚好又这么说,所以他就奖励我一个戒指!所以他的快乐建立在我的谎言之上!不过你应该明白,十二岁的我的手和现在这双大手肯定是不一样的。你注意到我现在的手有多大了吧?你不可能还把一个小孩儿的戒指戴在手上,对吧?不过你说我铁石心肠,卡博拉尔,这有点言过其实了。我的心还是柔软的,只不过我缺乏常识。你知道吗,每当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都觉得自己很难过,卡博拉尔,我觉得难过。‘看这儿,阿德里亚诺,老伙计!’我对自己说,‘你的脸长得这样难看,就不要做梦会有女人爱上你了!”

“若犯错是人的天性。”我想,“那么公平是否是最大的残忍?”

“你骗人!”

无论怎样,我决心不再对塞尔维亚·卡博拉尔残忍。我说“决心”是因为我的残忍并非故意为之,我做出的事越残忍,我就越于心不忍。事实证明,我的和善让卡博拉尔的热情之火烧得更旺,我们很快就到了这样一种局面——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脸色苍白,而阿德里亚娜则是双颊绯红。

“哦,那不过是因为戒指戴久了,开始钳得手指痛。我跟你说过的!并且,那个戒指是祖父送给我的!”

在表达内容和话题上,我确实没有深思熟虑,但我确定无论是从语气还是从表达方式来看,我的话都不至于让阿德里亚娜(我所有的话事实上都是对她说的)生气到打破我俩先前好不容易建立的默契。

“好吧,可那个戒指是怎么回事呢?你为什么要将它去掉?你敢说从来没有爱过谁?”

在我们的外在身体仍然受困于日常的繁文缛节装腔作势时,灵魂却能通过一种神奇的媒介来找到彼此。灵魂有自己的需求和渴望,由于那些需求和渴望不可能得到满足,我们的身体也就拒绝认可它们。这也就是为什么两个灵魂相通的人独处时进行身体接触会觉得特别尴尬,甚至抗拒;即便气氛缓和下来,即便有第三个人介入。直到这种不安感消失,两个灵魂才会放松下来,继续以它们的方式交流,并隔着安全的距离相视而笑。

“哦,从来没有,卡博拉尔,从来没有过!”

我和阿德里亚娜经常是这种情形,不过她的沮丧多半出于羞涩,压抑是由于天真;而我,我想那是因为悔恨,我为自己不得不欺骗而悔恨,为自己欺骗这样一个天真无邪,脆弱善良的小人儿感到悔恨!

“你自己清楚得很!我是说,你这一辈子都没有真正地爱过!”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她在我的眼中的形象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变得不同了,对吧?我在她偷看我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发自内心的光芒,还有她的笑容,难道不是比之前更温柔吗?或许她觉得如今的生活有了一些盼头,所以自然而然也就更高兴了一些,同时也更尽职地扮演她家庭女主人的角色——尽管我一开始觉得这是件很荒唐的事。

“免疫,卡博拉尔?对什么有免疫?”

是的,也许她本能地有了跟我一样的对新生活的渴望,而不曾想过新生活的模样,也不曾想要如何实现。那只是一种模糊的渴望,打开了未来的一扇窗户,而喜悦的光就从那窗户照进来。我们两个都不敢靠近那窗户,也不知道究竟是要把百叶帘拉下来还是只欣赏着外头的美丽风景。

“你可真是个潇洒的人。”卡博拉尔有时会这么说,“要是真如你所说——反正我是不太相信——那你简直是对生活有免疫了!”

我们这种纯粹的快乐也对塞尔维亚产生了影响。

不过我必须强调,这第二个发现只是激发出我对阿德里亚娜更加纯洁的感情。这样天真脆弱的人儿,我如何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呢?她那孩子气的羞涩,以及我俩之间的默契,让我兴奋不已。有时她向我投来飞快的一瞥,脸颊顿时变得绯红,更添一份娇媚;有时是同情的微笑,笑的是卡博拉尔过分的谄媚;有时又是一种默默的呼唤,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于卡博拉尔而言,我的高谈阔论好似一只放飞的风筝,这风筝带着她的希望与快乐,而只要我一拉线,她的希望与快乐便也随之摆动。

“对了,卡博拉尔,”有天晚上我对她说,“你知道吗,我已经决定接受你的建议了。”

这个发现让我惊讶不已,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那些话似乎并不是讲给卡博拉尔听,而是特意为那个始终静静聆听的小姑娘而讲。阿德里亚娜似乎也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之间仿佛有了某种秘密约定,不时地会心一笑。确实没想到,我的故事竟会如此触动这个教钢琴课的老女人的心弦。

“什么建议?”她问。

毫无疑问,塞尔维亚·卡博拉尔爱上了我!

“做眼睛矫正手术。”

经过几个晚上的讲述,卡博拉尔对我的态度彻底改变,同样变化的还有她的脸。因为迷醉,她那双鼓起来的眼睛此时看起来更像是洋娃娃的眼了,一张一合都好似灌了铅似的。而这种多愁善感更增加了眼睛与苍白脸庞的对比。

闻言,卡博拉尔高兴地合起双手说:“哦,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去找阿姆布罗西尼医生——他是城里最好的医生。他曾给我母亲做过白内障的手术。我说的没错吧,阿德里亚娜!镜子确实能解决这个问题!我就知道!”

奇怪!才过了一两年的沉默生活,我竟迷恋上了这种谈话的快乐。每天晚上,我都会在露台上大讲特讲,讲我这一路上的见闻,讲我对各种人事的印象,讲我自己曾遇到过的那些事。我的脑海里竟储存了这么多的东西,这一点连我自己都很吃惊。之前埋藏在心底的记忆这时全都复活了,经过时间的打磨,说出来时还增添了许多别样色彩。两个女人听得津津有味,这让我隐约有一点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更好地体验当时的快乐,而这种怀旧的伤感之情让我的故事显得更加迷人。

阿德里亚娜微笑,我也笑了。

这些令人尴尬的问题好似一个暗礁,好不容易避开之后,我连忙划动“欺骗”的大桨,以免触礁沉船。接着我再次划动“谎言大桨”,一路乘风破浪,最后抵达虚妄的彼岸。

“不过,这可不是因为镜子。卡博拉尔,”我说,“我只是觉得确实有这个必要了。最近我的眼睛给我惹了不少麻烦。这眼睛从来没起过什么作用,但我还是不想失去它。”

“幸运的人儿。”塞尔维亚叹息着说,“四处旅行的感觉肯定很好。好吧,既然你不肯说其他的事情,那就请跟我们讲讲你的旅途见闻吧!”

我在撒谎!卡博拉尔说得没错,确实是镜子让我下了这个决心。镜子让我明白,如果一个相对简单的手术能够抹掉已故的马提亚·帕斯卡尔留下的显著特征,那阿德里亚诺·梅伊斯或许就能摘下那难看的蓝色眼镜,再留一撇胡子,然后呈现新的外貌!

“一个都没有!我只能和影子做伴!我和我的影子是好朋友!我去哪儿,我就把它带到哪儿,不过我从来不会长久地在一个地方停留!”

可是这种快乐没有持续多久。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我躲在窗子后面看到了一幕场景,而这幕场景打破了我的快乐。

“你一个朋友都没有?在这世界上一个朋友都没有?”

像往常一样,我跟那两个女人在露台上聊天一直到十点。然后我回到房间,意兴阑珊地读老安塞尔莫最喜欢的一本书——《轮回》。

“我在这儿没收过信,在邮局也没收过!”我答,“你刚说的是事实!确实没有人写信给我!”

突然我听到外面的露台有说话的声音,我凝神细听,想知道阿德里亚娜是否在其中。外面是两个人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言语中压抑不住兴奋。据我所知,屋子里除了我也没有其他的男人,我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于是我走到窗户边,透过窗缝往外窥看。

“你别介意她说的。”阿德里亚娜安慰似的看了我一眼,代塞尔维亚跟我道歉,“别理她!”

尽管外头很黑,但我还是认出那个女人就是塞尔维亚·卡博拉尔,但跟她说话的那个男人又是谁呢?难道特伦齐奥·帕皮亚诺从那不勒斯回来了?

阿德里亚娜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她似乎不喜欢这种玩笑话。

这时,卡博拉尔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点,我听到他们原来是在谈论我。我贴近窗户,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哦,你当然说没去!你当然没去!”塞尔维亚满腹狐疑地说,“秘密寄信,是吗?这是事实,你说对吧,阿德里亚娜?这位先生可从来不把信寄到家里!这是女佣跟我说的。”

不管塞尔维亚说我什么,那个男人似乎都很生气。而塞尔维亚显然是想说得婉转一点,好打消男人的怒气。

“那肯定是我的影子,塞尔维亚。我可没到那儿去!”

“有钱?”我听到那个男人问。

“是啊!你还想否认吗?大概下午四点的样子!我恰好在圣·塞尔维斯托餐厅,亲眼看到你在那儿的!”

“这个我不敢肯定!”女人回道,“看起来是这样。反正他没有工作,但却总是有钱用。”

“我,在邮局?”

“老待在家里?”

“我们才不信。”塞尔维亚说,她学我的样子说,“不过我们知道你确实是一个神秘的人。说说你自己的事吧,先生!比如,你今天下午到邮局的寄信窗口做什么呢?”

“谁说不是呢!反正,明天你自己见见他就行了。”

“因为,”我小声嗫嚅道,“因为……我参加了一个秘密组织,组织成员都不允许留胡子!”

卡博拉尔说“你”是用的“tu”,这是意大利语中表示亲密的一种用法。所以她肯定跟这个男人很熟。难道帕皮亚诺(显然这个男人就是帕皮亚诺)是塞尔维亚·卡博拉尔的情人?如果是这样,那她这段时间为什么要表现得对我那样着迷?

闻言,阿德里亚娜竟破涕而笑,尽管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的好奇心完全被勾了起来,不过他们接下去的声音压得更低,我根本就听不清。

但塞尔维亚·卡博拉尔一把将她拉住:“别傻了,阿德里亚娜……我不过是跟你开玩笑。你可还真是个暴脾气!梅伊斯先生脾气好,他不会介意的,对吧,梅伊斯先生?他肯定会告诉我们不留胡子的原因的!”

因为听不清他们说话,我就想用眼睛去看。突然我看到卡博拉尔把一只手搭上帕皮亚诺的肩头,但帕皮亚诺发现后很快就甩开了。卡博拉尔再开口时,声音明显带了一丝恼怒。

“不行!”阿德里亚娜嗫嚅着说,“晚安,梅伊斯先生!”接着,她便作势要跑回自己房间。

“我有什么办法啊?我算什么啊?我在这屋子里算什么啊?”

“我可以打断一下吗?”我试图调解她们两个人。

“快去把阿德里亚娜给我叫过来。”男人厉声命令道。

“可是你说在先,不是我。”阿德里亚娜急得直跺脚。

听到他以这种口气叫阿德里亚娜,我不由握紧拳头,气血上涌。

“哈,”塞尔维亚接腔道,“要是有人说‘谁知道呢,’那就意味着这个人想知道……”

“可她在睡觉!”塞尔维亚说。

“关系大了——我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你这样子对我不公平!梅伊斯先生……我们只是在讨论那些演员,是她说‘是的,跟梅伊斯先生一样?鬼知道他为什么不留胡子呢?’而我只不过是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是呀,谁知道呢?’”

男人闻言显得很生气,威胁似地说:“那就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快点去。”

“好了,好了!”卡博拉尔试图安抚她,“哦,别哭了!我只是跟你闹着玩的!再说了,问这么一个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怒火中烧,恨不得把窗板直接扔过去。但我还是努力控制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时我又听到了塞尔维亚·卡博拉尔生气地叫嚷:

这位小个子女人急得不行,说完竟掉下泪来。

“我算什么啊?我在这屋子里究竟算什么啊?”

“别相信她,梅伊斯先生,别信她!是她想知道……我没有……”

我从窗子旁退回来。这时我突然想到,这两个人刚才是在讨论我。

“听着,梅伊斯先生,”塞尔维亚说,“阿德里亚娜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留胡须……”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可以探听,更何况他们现在还谈到了阿德里亚娜。我有权利知道那个人对我的态度!

有一天晚上,按照惯例,吃过晚餐后我们又在露台闲聊。卡博拉尔当时问了我一个问题,一边大笑一边跟阿德里亚娜低声说闹着什么,只听阿德里亚娜叫起来:“不行,塞尔维亚,你敢!你怎么能这样子!我会生气的!”

我很快给自己找了一个继续探听的理由,但让我自己心惊的是,当时我对另一个人的兴趣竟多过对自己的担忧。

我注意到,阿德里亚娜尽管从来没有直接问过我什么问题,但卡博拉尔逼问我时她听得十分认真。我必须得说,她那种认真的样子都不仅仅是满足好奇心可以解释得通的。

我又走回到窗子旁。

我得说,话题突然转到这儿让我很不高兴。卡博拉尔的失言引得阿德里亚娜再次陷入姐姐过世的悲伤中,这无疑是一种惩罚。不过我又想——如果从卡博拉尔的角度来讲,这种在我看来十分冒犯人的好奇心或许是一种正常且合理的东西。大家肯定都认为我很神秘!现在既然我做不到完全一个人独处,忍不住要跟人交往,那么跟我交往的那些人肯定有权利知道他们是在和谁打交道,那我回答他们的问题也就是很有必要的了。而回答这些问题只有一个办法——欺骗。除此之外,别无他选。所以过错不在他们,而是在我。欺骗无疑会让我错上加错,但要是我无法接受这种状况,我也可以走开,再次回到我一个人沉默而孤独的世界中!

卡博拉尔不见了,就剩那个男人在;他的手肘撑在露台栏杆上,俯视着喝水,头紧张地埋在两手之间。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肯定是想起了某些不开心的事或画面,因为她的脸突然阴沉下来,并转过头看向下面的河水。塞尔维亚自然明白个中缘由,因为她也转过头,看向底下的河。我愣了一会儿,不过当我最后留意到阿德里亚娜身上穿的黑色宽袍时,我顿时明了。是的,还有第四个人,一个看不见的人,参与了我们的谈话。特伦齐奥·帕皮亚诺,那个去了那不勒斯的男人,也是一个鳏夫。我想帕皮亚诺肯定是没有为妻子的去世而痛心疾首,但卡博拉尔却轻易觉出了我的悲凉气息。

我一只眼贴近窗缝,双手搭在膝头,焦急地等待阿德里亚娜过来。阿德里亚娜的动作很慢,但我并不为此气恼,相反这让我有一种很大的满足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阿德里亚娜会拒绝这个嚣张家伙的要求。事实上,我可以想象塞尔维亚·卡博拉尔此时正催促她,乞求她,哄骗她,让她同意到露台上来。

“我怎么知道鳏夫是什么样子?你可真有意思,塞尔维亚!”

与此同时,那个男人站在栏杆旁很不耐烦。我希望卡博拉尔回来告诉说,阿德里亚娜不肯过来。但事实上阿德里亚娜还是来了,卡博拉尔就走在她的后面!

阿德里亚娜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不过她马上就垂下了眼睛。她太过害羞,无法承受任何人的注视目光。她轻轻地扯动嘴角——在我看来,还是那种既温柔又悲伤的笑——答道:

帕皮亚诺转过脸面朝她们两个。

“是的。阿德里亚娜,你怎么看?难道你不觉得梅伊斯先生看起来像鳏夫吗?”

“你去睡觉,”他对塞尔维亚命令到,“我有些事要跟我的小姨子谈。”

“所以我留给你的印象就是鳏夫?”

于是,卡博拉尔走了。

“更深入地探讨?胡说!我可对这些深层次的东西不感兴趣。我只关注事物留给我的印象,或者说事物表面!”

帕皮亚诺走过去把连接餐厅和露台的门关上。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只是想更深入地探讨这个问题。”

“不要关!”阿德里亚娜用背抵住门。

“哦……”卡博拉尔又说,“显然你是想转移话题!”

“可我有话要跟你说!”男人压低声音。

“哦,你看,”我说,“我正在想你刚说的话,你从我揉手指就得出这样的结论,未免有点武断。据我观察,鳏夫通常还是会戴着他们的戒指,这已经是某种不成文的规定。所以我想更重要的是看妻子,而不是戒指。退伍老兵通常都为他们在战斗中赢得的勋章而感到自豪,对吗?同样的道理,鳏夫通常也会愿意戴着结婚戒指。”

“有什么话就说吧!”阿德里亚娜回道,“你想干什么?有什么话等到明天早上说不行吗?”

“说说怎么了?”卡博拉尔反诘道,“我觉得,那应该是你的初恋……说说吧,梅伊斯先生,跟我们说说你的事……你真的就打算把那些事都憋在心里?”

“不行,我现在就要说!”之间他粗暴地抓起阿德里亚娜的一只手,将她拉到露台旁。

“塞尔维亚!”小阿德里亚娜打断她。

“放开我!”阿德里亚娜尖叫一声,努力挣开帕皮亚诺的钳制。

“真让人心疼。”卡博拉尔叹息着说,那天晚上这个四十几岁的女人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戒指取不下来?太紧了?那个戒指有许多美丽的回忆……”

我把窗户重重推开,让他们看到我。

我想,我最好还是给个解释,尽管我自己完全没意识到这个习惯。只听卡博拉尔又说:“几年前,我的左手中指也戴过一个戒指,可后来因为我的手指长胖以至于戒指把手指钳得太紧,我便只能让金匠把那个戒指剪开。”

“哦,梅伊斯先生,”阿德里亚娜叫道,“你能出来帮帮我吗?”

“哦,或许这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些。”钢琴教师塞尔维亚答道。

“我很乐意,阿德里亚!”我回道。

现在你们知道女人的眼睛有多厉害了吧,至少有些女人是。但阿德里亚娜不是,她说从来没有注意到我有这个习惯。

我的心因为狂喜而剧烈地跳动!一个转身便走到了走廊上。

“因为我注意到你总是摩擦左手的第三根手指,看起来那儿曾戴过一个婚戒。是吧,阿德里亚娜?”

可就在我快走到房间入口时,看到一个年轻人提着个箱子等在那里。他高高的个子,一头黄发,脸庞消瘦,睁着一双没精打采的蓝眼睛。

我措手不及,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鳏夫?怎么会呢!你怎么这么问?”

我吃了一惊,定定地望着他。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海:“这是帕皮亚诺的弟弟,阿德里亚娜曾跟我提过的!”我急忙走到露台上。

一天晚上,塞尔维亚·卡博拉尔突然问我,这让我的大脑瞬间空白。当时,我正跟她还有阿德里亚娜坐在露台上闲聊。

“我给你介绍我的姐夫,梅伊斯先生?这是特伦齐奥·帕皮亚诺!他刚从那不勒斯回来。”

“梅伊斯先生,恕我冒犯,请问您是个鳏夫吗?”

“很高兴见到你!非常高兴!”那个男人叫起来,他取下帽子弯腰向我行礼,并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我都不在家,不过我想我的小姨子应该把你照顾得很好吧?要是你房间里还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你的书桌用得还舒服吗?给你换个更大的或许会更好……要是还有其他的什么需要……总之,我们会竭尽全力让我们的客人满意的。”

可话又说回来,我已经是个死人,又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谢谢,谢谢你,”我打断他,“现在这样就很好!谢谢!”

现在我明白了,我甚至都无法光明正大地当一名英雄——除非我想暴露自己。

“不用不用,或者,我还有其他的什么可以帮您……我认识一些人。哦,阿德里亚娜,亲爱的,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睡吧!”

我急忙跑向桥旁边的一个喷泉,洗去流进眼睛中的血。可这时两个警察跑了过来,他们不断盘问刚刚的打闹声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是个那不勒斯人,喜欢夸张地表演,她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并说我救了她,对我大加夸赞。两个警察坚持要我跟他们一块儿回警局,将我救人的全部过程详细记录,无论我怎么推托,他们始终不改变主意。这下麻烦大了!我的名字和地址会被警察记录下来,白纸黑字,阿德里亚诺·梅伊斯,一个救人的英雄。而我一心只想躲开人群视线,躲在黑暗中,不让人知晓。

“哦,”阿德里亚娜脸上又现出了之前的那种带着悲伤的笑,“可我现在已经起来了……”

“不要管我,谢天谢地!”我厌恶地推开她的手,“马上离开这儿……我没事!再不走,他们会把你抓起来的!”

然后,她走到栏杆旁,低头看着下面的流水。

我现在说起这些,不是为了表明我有多勇敢,只是为了告诉大家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多么可怕的后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时我选择了挺身而出,而那几个人自然也将矛头对准了我——四个彪形大汉,并且其中两个还抽出了匕首。我手上只有一根手杖,便本能地朝四周胡乱挥动手杖以阻挡来自四面八方的进攻。慌乱间,手杖的金属把手刚好打中了其中一个人的脑袋。他踉跄着后退,最后摔倒在地。而此时那个女人也正扯着喉咙叫喊,其他三个人见势不妙,决计先走为上。我的额头中间也被划了一道很深的伤口,但我真的不记得那伤是怎么来的。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让那个女人安静下来,可当她看到血流满面的我,叫得比之前更大声。她从脖子上解下一块丝质手帕,试图来擦拭我的伤口。

我本能地察觉到她是不想让我和那个男人单独待在一起。她在害怕什么?

我穿过托蒂诺纳区一条灯光昏暗的街道,突然听见从街边一条黑巷子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接着又听到一群人推搡的声响,原来是四个男人正用棍子殴打一个孤身女人。

阿德里亚娜站在那里出神,而帕皮亚诺则是将帽子拿在手中,滔滔不绝地跟我谈论他在那不勒斯的经历。他说自己被逼在那儿抄了一大批文件,是一个名叫特蕾萨·拉瓦斯基艾利·菲艾思吉女公爵私人档案馆的一批文件。这个女公爵很有威望,大家都称她为“女公爵妈妈”,他则称女公爵为“善良的妈妈”。帕皮亚诺说他抄的那批文档非常珍贵,里面详细记载了两西西里王国是如何灭亡的,并且对加埃塔诺·费兰吉艾利这个人有新的材料补充。费兰吉艾利是萨特里诺这个小地方的君主,伊尼亚奇奥·吉利奥·达乌莱塔侯爵正在为费兰吉艾利撰写传记,而他就是伊尼亚奇奥侯爵的秘书。

不过,这注定会成为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帕皮亚诺讲个没完,他似乎很得意自己的好口才,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时而停下以营造紧张气氛,时而吃吃地笑。

“打起精神来!是的,兄弟!可我没办法跟你一样流连酒馆寻开心,不能跟你一样抱着酒瓶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我在酒馆从来没有找到过真正的快乐——当然其他地方也是。我亲爱的先生,我有时会到咖啡厅去,那儿有许多令人尊敬的人抽烟,谈论政治!打起精神来,你说!可是,我亲爱的先生,经常跟我去同一家咖啡馆的律师曾这么说:“人的快乐只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我们大家由一个拥有绝对权威的国王来统治。你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乞丐,我亲爱的先生,你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但这仍然不失为一个事实。我这种人的麻烦在哪儿呢?为什么我们会闷闷不乐?民主,我亲爱的先生,我们要民主!我们要多数人选出来的政府!如果权力都掌握在一个人手里,那么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是让大多数人满意;可要是所有人都掌握权力,那所有人想的都是满足自己。这样一来,会是什么局面呢?我亲爱的先生,最终会变成一种最愚蠢的专制——一种伪装成民主的专制!你以为我是怎么了?我感受了,就是伪装成民主的专制!咳,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回家吧!”

我木头似的站在那里,有时冲他点点头,但我的视线始终放在阿德里亚娜身上。

在那样一片庄严寂静中,在那样一个时刻,那样一个醉鬼竟给我那么亲密又那么深刻的建议,我有些蒙了。我直直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中。然后,我大笑起来,尖声地大笑,苦涩地大笑。

那个小人儿始终斜倚着露台栏杆,出神地望着河里的流水。

说完,他就手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

“哎,真可惜!”帕皮亚诺提高声音,像是准备结束他的讲演。“吉利奥侯爵是个亲波旁王朝的人,又是个教权主义者。可我——就是在自己家里也得低声说——我每天早晨离开家时都要对着贾尼克罗山顶那尊加里波第将军的铜像致意。

“打起精神来,兄弟!让那一切都去见鬼吧!忘了就好。来,笑一个!”

您看到了吗?在这就能看到那位反教皇英雄的铜像!我常喊——九月二十日(1870年9月20日,加里波第率兵打进罗马,教皇屈服,意大利实现统一)万岁!

我上下打量那个家伙,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又说了一次,只不过这次特意把声音压低了些,好似在说什么秘密的事情。

可我却不得不去给这样一个人当秘书!他是个好人,这一点没错,但他偏偏又是个亲波旁王朝的人,是个教权主义者!

“打起精神来,兄弟!来,笑一个!”

是的,都是为了糊口!我们总得活下去……作为一个忠诚的意大利人,有时候我真想朝他脸上吐口水——不好意思,我有些激动。但他的那些言论真让我恶心,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得养家糊口呀。所以我还是坚持了下来!是的,都是为了糊口……”

回来的时候我沿着博格·诺夫大道走,在路上遇见一个喝得烂醉的人,看他那样子,似乎从来都没清醒过。他踮着脚尖朝我走来,走到身旁时竟蹲下身来看我的脸,并用手肘小心翼翼地触碰,最后大嚷道:

帕皮亚诺耸耸肩,双手拍了拍屁股,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然后笑了起来。

至于走哪条路,这得由我当时受到的触动而定——有时我会选最拥挤的路,有时又会走偏僻无人的小径。记得有天晚上,我到圣·洛克教堂的广场去。那像是一场梦,一场遥远的梦,一场漫长的梦。庄严肃穆的回廊环抱广场,周围一片寂静,广场两侧两个喷泉的水声更衬托出这里的寂静。我向一个喷泉走去,感到只有它是活着的。其余的一切都像是幽灵,那寂静无垠的庄严让人感到分外压抑。

“过来,过来,小姨子!”说着,他便朝阿德里亚娜走去,并将两只手轻轻搭在阿德里亚娜的肩头,“是时候休息了,对吧?时间不早了,我想梅伊斯先生应该也累了。”

无论何时马车从木桥上经过,我都会被惊动。通常我会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然后对着窗棂吹一口气以清醒头脑。这是我的床,这些是我的书!接着我会耸耸肩,抓起帽子戴到头上,然后走出房间,希望能在街上碰到有趣的人或事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将我暂时从这无聊的生活中解救出来。

阿德里亚娜跟我道别,她用手按了按我的手——这是她从没有过的。我记得当晚她离开之后,我一直双手合十,好似想把她按我手的感觉留住。

“不过,她为什么不能这样呢?她为什么非得注意到我呢?为什么她要跟我说话?她要忍受厄运,要承受父亲的无能和愚蠢,还要遭受屈辱,那么我在这儿对她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当她父亲还在任时,她不需要把房间腾出来让外人住进去——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外人——一个眼睛歪斜戴蓝色眼镜的人!”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心中满是焦虑。

想到这儿,我不由笑起来。不过,她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我不禁怀疑,也许我猜错了——这是我们看到自己被忽视的本能反应。

帕皮亚诺虚伪地跟我客套,假装殷勤招待,殊不知我已经偷听到了他和卡博拉尔的谈话。他肯定会想办法把我赶走,然后哄骗糊涂的老丈人,做这个家的男主人。

“啊,这会子她把花洒放在了地上。她的活儿做完了!她站直身子,手臂扶着露台的栏杆,跟我一样望着河流的方向——也许她是为了表明,我的存在与否她根本就不在意。因为一个像她这样责任重大的女人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是的,就是这样!所以她会是那样沉思的姿势!所以她也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

不过他想怎样把我逼出去呢?根据我出现在露台后他态度的转变,我大概也有了一些判断。

可她从来没有抬头看过。她知道我在那儿,但每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假装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出于害羞?或者她心里讨厌我,因为我固执地将她看作一个小女孩儿?

不过我在这儿能碍他什么事呢?房子里又不止我一个租客。关于我,卡博拉尔又跟他说了些什么呢?难道他嫉妒她?或者他嫉妒其他什么人?

“这就是生活。”我对自己说。看着那孩子一样的女人神情贯注地侍弄她心爱的花朵,我期待她某个时刻能抬起眼睛,望向我这边的窗台。

我想起帕皮亚诺之前趾高气扬的行事作风:他还粗鲁地把卡博拉尔赶去睡觉,留阿德里亚娜跟他独处;然后又粗暴地钳住阿德里亚娜的双手,阿德里亚娜不愿意让他关上身后的门,还有阿德里亚娜每次提到他时都明显会情绪激动——是的,这所有的事情都让我怀疑帕皮亚诺对阿德里亚娜心怀不轨。

某些日子的黄昏,我站在隔壁房间的露台上,会看见那穿着大大裙子的小人儿,忙进忙出地为她的植物浇水。

不过,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

可如果我去其他地方,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再说,如果他故意给我脸色看,要我搬出去又有何难呢?这儿有什么是可以留住我的?

比如现在,自由就意味着黄昏时分我有毋庸置疑的权利坐在窗边眺望河流,看那河水沉默地从桥下流过,看灯光和水沫相拥而舞。此情此景,会将我的思绪带到那遥远的河流源头,我想象这水一路穿过田野和草地,流过山川和平原,最终流到我面前的这座城市,然后再流经田野和草地,直到最终汇流入海。河流入海会是怎样呢?扑-通!打个哈欠,这就是自由!这就是自由!

什么都没有。可突然间我记起了阿德里亚娜在露台上呼唤我的神情,她好似是在请求我保护她。还有她跟我道晚安时故意用力按了按我的手……

“我是自由的。”我不断对自己说,“我是自由的!”但我已经开始真正明白这种自由的意思和它的限制。

房间的百叶窗仍然是打开的,帘子也没有放下。明月初升,随着时间的推移,西移的月亮刚好挂在我的窗前。月亮看到我还没睡着,似乎是在嘲笑我。

帕莱亚里欣赏我的判断力,对我恭敬有加,我和这家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而这也让我越来越不安。我经常会隐隐地感到后悔,因为我用的是假名,因为我全身都是伪装,因为我是一个完全虚构出来的人。我想尽可能地保持距离,提醒自己我的生活跟别人的生活无关,试图让自己记得,要尽可能地避免过于亲密的关系。

“啊,我明白了,我懂了,伙计。可你还是没明白,对吧!哦,不,你不明白,你个浑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