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帕莱亚里发现塞尔维亚·卡博拉尔有不同寻常的灵媒天分——显然这一天分未得到很好的发展,但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当练习,他认为塞尔维亚一定能有所成。事实上,他把塞尔维亚看作跟未来沟通的媒介。
不知道是哪位部门主管或政府官员让他提前退休,这不仅在经济上毁了他,也在精神上毁了他。因为他现在有很多自由的时间,所以可以无限制地研究他的那些神智类的东西。至少,他一半的时间都放在了那些书上,我看到他的藏书差不多有一个小型图书馆那么多。神学书籍也不能完全满足他;他的书架上还有不少怀疑主义论作品、哲学著作、古典和现代文学、科学论作品以及一整套的灵媒①研究作品,他现在正在做灵媒实验。
就我而言,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比塞尔维亚·卡博拉尔小姐更悲伤的眼睛了。惊恐,突出,黑得吓人,那双洋娃娃一样的眼睛仿佛是用铅固定住的,每次睁开或闭上都得付出巨大的努力。塞尔维亚有四十多岁,除了成熟女人的魅力之外,她的鼻子下方还有一撮甚是迷人的小胡须,而她的鼻子看着就像一个亮红色的小球。
看来,安塞尔莫·帕莱亚里先生上的是神智学校。
后来我才知道塞尔维亚为了忘记年龄,忘记憎恨,忘记那没有希望的爱情,她喝酒喝得很厉害。她不止一次回家的时候帽子歪斜,鼻子红得跟红萝卜一样,眼睛半张,显得更加悲伤——那样子看了简直让人哀痛。她倒在床上,号啕大哭,之前喝进去的酒化作滂沱泪水。这时,那个穿宽大衣服的小个子姑娘会从床上爬起来,到塞尔维亚房间里照顾她。真为她感到难过,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付出的爱得不到回应,心中满是痛苦和嫉妒,随时都有可能自杀——塞尔维亚已经尝试自杀过两次。小个子姑娘每次都让她发誓,以后再不要这样糟蹋自己了。所以第二天,你肯定能看到我们的钢琴老师穿着她最好的衣裳,姿态优雅活泼,完全不似先前模样。有时她会给一些刚开业的咖啡厅或餐厅演奏,接下去就又是一个放纵的夜晚,第二天早上她身上便会有新的华美衣裳。当然,她的钱肯定不会留着来付房租,也不会付饭费。
说实话,当时我被他的行为惊着了。不过后来,他又遵守承诺邀请我到他的房间去,并给我看他收藏的那些书,我才了解到有关他的除健忘之外的其他事情。我注意到,其中这些书是《死亡和来世》《人和人体》《生活的七种原则》《因果报应》《神智学的秘密》。
不过,也没人能赶她走。一方面,要是她走了,安塞尔莫·帕莱亚里的灵媒实验怎么办呢?不过除此之外,也还有别的原因。两年前,卡博拉尔的母亲过世,留下了一些值钱的家具,总共卖了六千里拉。她带着那钱到帕莱亚理家里住,结果把钱给特伦齐奥·帕皮亚诺拿去做投资,可后来那钱却再无音信。
他耸耸肩,一下子变得心不在焉起来,脸上是恍然的表情。他似乎是忘记了所有事情,忘了他在哪里,忘了他正在跟谁说话。他嘟囔了几句“不过”,嘴角耷拉着,然后他转过身,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这是卡博拉尔流着眼泪亲口跟我说的。所以这也算是安塞尔莫先生的一个借口,不然我会觉得他太自私了,为了进行自己愚蠢的实验,竟然让女儿照顾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看你有不少好书。”说着,他的视线移到我写字桌上那一摞书上,“这样,我改天也让你看看我的藏书,怎么样?我其实也有几本好书。不过……”
不过,在小阿德里亚娜这样一个善良的小人儿看来,这可能不存在什么危险。事实上,她比任何人都讨厌安塞尔莫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但她还是愿意做这一切。
“不,你错了,我不是艺术家,更不是学者……只不过以前读过几本书而已……”
因为阿德里亚娜是一个虔诚的人,这一点在我刚搬进来时就发现了。我的床头放着一只蓝色玻璃的圣水钵。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看帕莱亚理那些书,想让自己快点睡着。我看得迷迷糊糊,顺手就把烟灰敲在那圣水钵中,最后还将烟头掐灭在里头。
“我说得没错吧!”他有些得意地说。
第二天,那圣水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烟灰缸。于是,我问阿德里亚娜是不是她把那圣水钵换掉的。只见她红着脸低声答道:
那个来应门的老人,安塞尔莫·帕莱亚里,就是那个脑袋上残留肥皂泡包着头巾的老人,看来有些糊里糊涂。我搬进去的那天,他来到我房间,说一方面是要为之前的失礼道歉,另外也是想认识我这样一个一看便知是学者或艺术家的人。
“是的,我很抱歉,不过我想你可能更需要一个烟灰缸!”
要是放在许多天之前,那我肯定能一眼看出那丑陋的衣服是她不得不穿的,尽管她自己很想穿别的衣裳。整个家庭的重担都压在她肩上,要不是有她,事情可能会变得更糟糕。
“那钵中有圣水吗?”
“这个随便您。”她说,不过我感觉她更高兴我永远都不搬进来。我没有对她那不合身的丧服表示出敬畏,这对她或许是不可原谅的冒犯。
“有。是从对面街的圣·洛克教堂取来的!”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阿德里亚诺·梅伊斯,这是我的名字。我今天下午能搬进来吗?或者明天更好一点……”
说完,她就走了。
我也笑了,说:
那个小人儿肯定以为我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所以她去圣·洛克教堂时也顺便帮我取了圣水。我想,她应该没有替他父亲取圣水。至于塞尔维亚·卡博拉尔女士,就算她有圣水钵,那也应该是用来装“圣酒”的。
“怎么会呢?”她反问道,察觉到我的困窘,这次她笑得真像个小女孩儿。
一段时间以来,我觉得自己被悬在某种古怪的真空中,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让我陷入长时间的冥想中。而圣水钵的事让我想起我的小时候,那时候我对宗教仪式就特别不重视。是的,自从上次Pinzone按照母亲的吩咐带我跟罗贝尔托去教堂之后,我就再没到教堂去过了。我从来没问过自己,我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已故的马提亚·帕斯卡尔死得凄惨,未曾得到任何神的救赎。
“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带名片,不过我听你父亲叫你阿德里亚娜,我叫阿德里亚诺,跟你的名字很像。可能你会觉得有点尴尬……”
突然,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很令人讶异的处境中。在我以前认识的所有人看来,我已经摆脱了活人最恐怖的一种焦虑——对死亡的恐惧。米拉格诺现在不晓得有多少人正说:
我紧张地笑了下,开始在外套口袋里摸索。
“那个幸运的家伙……他解决了一个重大问题!”
“这由您决定,或者您方便透露下名字吗?”
然而我其实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这些是安塞尔莫·帕莱亚里的书,书上会怎么说呢?书上说,死人,真正的死人和我是一样的处境——困在某种硬壳中,也就是所谓的“若欲界”。其中,《天梯模式》(神智学认为,天体是神智之后的看不见的世界的第一级)的作者莱德彼特博士认为自杀者尤为如此。莱德彼特认为,自杀的人是被人类各种欲望和冲动所推动,但又得不到满足,因此就会轻生。(他们会消灭自己的肉体,与此同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肉体已经丧失。)
“需要预付一周的房钱吗?”我问。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或许我真的已经淹死在‘鸡笼’庄园的水渠里,现在我以为自己活着或许只是我的幻想。”据说,某些疯狂是会传染的。尽管我以前不认同帕莱亚里的观点,但最后它还是对我产生了影响。我不仅相信自己已经真的死亡——这原本不是件坏事——因为最糟糕的是知道自己正在通往死亡的路上。经过死亡,我不知道人是不是还会那么热烈地渴望复生?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我意识到自己还得再死一次。这个发现让我十分痛苦。经过水渠自杀事件之后,我自然而然地认为未来等待我的只有新的生活。可现在帕莱亚里这个家伙每隔几分钟就会提醒我死亡这件事!
我连忙转移话题,于是问她房租是多少。房租的问题很好解决。
他难道就不能说点其他东西吗?诅咒他!可他说得那么激动,时不时地抛出一些稀奇言论,以至于我经常改变想要换地方生活的主意。尽管帕莱亚里的信仰看起来有点幼稚,但整体说来,这是一种乐观的信仰。当我意识到未来有一天我还会死去的时候,听他用这种方式讲述死亡其实也挺好的。
“不是,帕莱亚里是我父亲的名字。我姐夫叫特伦齐奥·帕皮亚诺,不过他很快就会跟他弟弟一起离开,现在他弟弟也跟我们住在一块儿。我姐姐……六个月前过世了。”
“这有道理吗?”一天下午,他在给我读了一段菲诺特的话后问我——那是一段关于死亡充满感情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比如描述寄生虫是如何从一个吸食吗啡的掘墓人的身体里钻出来。
“就是帕莱亚里?”
“你觉得他讲得有道理吗?物质,我跟你说,从物质的角度讲这是有道理的。但物质有各种各样的形式,世间也有各种各样的物质,物质表达的方式也是各种各样。可以是石头,也可以是轻如鸿毛无法触摸的东西。就拿我的这具躯壳为例——手指甲、牙齿、头发,还有我眼睛里头的柔软组织。所有这些都是物质!谁能否认呢?我们称为灵魂的东西很可能也是物质——天啊,就是跟手指甲或牙齿或我的头发或者以太一样的物质,你明白吗!而你们这些人承认以太,却不承认灵魂!我问你,这合理吗?物质是很好的东西。现在你跟着我的思路,看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我们来说说大自然!现在我们都认为人是一代一代演化来的,对吧,认为人是自然缓慢进化的产物。哦,我知道——你,我亲爱的梅伊斯先生,你认为人是无情的动物,是残忍而愚蠢的动物,是最不值得尊敬的动物之一。这一点我也不否认,不过你听我说完。事实上,人代表的只是生物链中较低的一级。人和寄生虫之间也相差不到几级。八级?七级?我们就说相差五级吧!可你知道吗?大自然用了上亿年才让一个人比一条寄生虫高出五级。这需要进化,对吧?这些物质以一定方式进化了五级,才变成这种会偷窃会屠杀,还会撒谎的动物。但这种动物也能写出诸如《神曲》这样伟大的作品来,也能像您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那样做出牺牲。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是吗?再次回归虚无,是吗?什么都不剩,是吗?这样合理吗?哦,是的,我的鼻子,我的双足,我的双腿——它们会再次变成寄生虫。但我的灵魂不会,我亲爱的先生。我的灵魂不会变成寄生虫。我跟你说,灵魂是物质,但并不是跟鼻子或双足或双腿一样的物质,梅伊斯先生。你觉得这说得有道理吗?”
“我们家就三个人,父亲,我,还有我的姐夫。”
“不好意思,帕莱亚里先生,”我打断他,“可如果一个伟大的人,一个天才,他在街上走。可他踩到了香蕉皮,摔了一个四脚朝天,突然间他就变傻了!那么,他的灵魂在哪儿呢?”
说着,她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不过那笑中又带有忧伤。
安塞尔莫先生停住了,他看着我,仿佛被人当头一棒。
“对,我们还有一间房也是出租的。”她打断我的话,抬起眼睛,假装无动于衷,“在房子的另一边,面朝大街。一个年轻姑娘已经在那住了两年……她是教钢琴的……但不是在家里教。”
“他的灵魂在哪儿?”
“不,不,我只是想知道……”
“是的,就拿你或我……好,就拿我来说,尽管我并不是一个伟大的人。哦,假如说我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可我在街上摔倒了,脑袋摔坏了,我变成了一个弱智。那我的灵魂会在哪儿呢?”
“这是我们最好的房间。”她答道,眼睛还是看着地板,“要是你不喜欢这间的话……”
帕莱亚里合起双手,脸上露出一种带有某种同情意味的微笑。然后说:
“除了这间房,还有其他房间出租吗?”
“可你究竟为什么要摔跤且摔坏脑袋呢?我亲爱的梅伊斯先生。”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也许是觉得我这话带点讽刺意味,尽管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连忙又说:
“这只是我的假设。”
“我想,这屋子里没有小孩儿吧?”
“不会的!不会的!你只管散你的步!为什么非得要摔一跤呢?许多老人随着年纪增长,哪怕不摔跤不磕破头也会渐渐头脑不清醒。你是想证明,既然灵魂会随着躯体的伤痛而变得虚弱,所以躯体死亡时,灵魂也会跟着死亡?但请你听我说,你只要换个方式来思考物质。就拿那些身体残缺但灵魂高尚的人来说吧——比如贾克莫·列奥巴尔迪(1798~1837年,著名诗人,早年钻研希腊、罗马文学,后受烧炭党人思想影响,写出颂歌《致意大利》等,烧炭党失败后较消极)、又或者教皇良十三世(1810~1903年,1878~1903年为教皇)。这又该怎么解释呢?现在请你想象一个人正在弹钢琴,突然钢琴断了一根弦,然后又断一根,接着又断一根。凭这样一台断弦的钢琴,那个人肯定演奏不好,对吗?哪怕他是十分伟大的艺术家。到最后,钢琴完全不能弹奏了。但你觉得,弹奏钢琴的人也会随之而不再存在吗?”
我的调笑让她觉得尴尬,她低下头,咬着下唇。为了让她放松,我又煞有介事地问: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们的大脑是钢琴,而那个钢琴师就是我们的灵魂?”
一个这样小的姑娘,穿着这么大的裙子,还说出这么严肃正经的话来,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是吗?”
“没错,梅伊斯先生,尽管这个比喻已经是陈词滥调。如果大脑出了问题,那灵魂肯定也会受到影响表现得不正常,比如疯傻之类的。当钢琴师或许是不小心或许是碰巧或许是故意弄坏了钢琴,他就必须得为此付出代价。哪怕得付出一切,他也得偿还!任何事物都得有所补偿。不过这已经是另一个话题了。我想问你,自从有人类以来,人们总是对另一种生活充满期望,这难道不说明问题吗?这是事实,梅伊斯先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违法建筑!就是说伸出去的露台侵占了城市的建筑空间,但他们建成滨江大道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也许这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
“什么?”
“不是的,先生,不是这样的!对于这副甩不掉的皮囊,我并不关心,明白吗?它只让我觉得麻烦。我之所以会忍受它,是因为我知道我别无选择。可现在要是你向我证明,在我拖着这副皮囊再活五年,六年或更多年之后,最后什么都不剩下,身体和灵魂全都遁入虚无,那我现在就要摆脱掉它,这一刻就要。所以你说的自我保护的本能体现在哪儿?我之所以继续活下去,是因为我觉得我不能以那种方式结束。不过你可能又会说了,个人和种族不是一回事,个人可能会消失殆尽,但种族的生命会延续。乍听之下,这很有道理。不过你要知道,我代表不了人类,人类也代表不了我,我们人类是一个整体!如果我们每个人的感受都一样,如果我们所谓的尘世生活只有这些痛苦,那这将会是天底下最荒唐最残忍的事情。忍受五六十年的折磨、艰辛和痛苦,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难道什么都不为?还是为整个人类。可要是人类某天走向灭亡,想象一下,如果是那样,那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发展,我们的进化最后都一无所剩吗?到那时候,甚至都没有“一无所剩”这个概念,因为再没有纯粹而简单的东西!如你所说,生命只不过是地球康复期的某种形式,是吗?很好,那我们就先这么说,不过我们必须得明白这背后的意思。麻烦就在于科学,梅伊斯先生,撇开其他事情不说,科学给我们的生活造成了太多麻烦……”
“隔壁的小露台也是我们的。”女人补充道,“至少现在还是我们的。他们打算把那露台拆了,说那是违法建筑。”
“这是自然。”我叹息一声,微笑道,“因为我们还得活着……”
房子外头的美景让我无法抗拒,所以我立马定下了房间。除此之外,房间内部的装潢我也很喜欢,挂着干净的蓝白色门帘。
“可我们终究还会死去。”帕莱亚里接道。
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她的眼神还是躲闪着我(谁知道我给她留下什么印象),然后领着我沿一条黑漆漆的过道走到待租的房间。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顿时觉得心胸开阔起来,新鲜空气和阳光从两扇朝向河边的窗户透进来。对呀,这座房子是建在河边的。远处,矗立着马里奥山、玛尔盖里塔桥和普拉迪一带的新居民区,再往远还可以望到天使古堡。房子的下面就是老里佩塔桥,旁边正在建设新的里佩塔桥。往左看,可以看得见翁罗贝尔托桥和托蒂诺纳一带的老房子,那些房子在河流弯道的另一边。往右则看得见贾尼克罗山上的绿树与蒙托里奥山上的大喷泉和加里波第将军的骑马铜像。
“我明白,不过我们干嘛总是要纠结这些事情呢?”
我忍俊不禁,不过我还是尽量克制自己,以免让小姑娘更加尴尬。只见那小姑娘别过头,掩饰自己的懊恼。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个小女孩儿,可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已经是个成年女子,不过她身上穿的那套衣服是不是也太大了点?我猜,她可能是在服丧期。
“为什么?哦,因为我们要是不了解死亡的话,我们就不会了解生命。梅伊斯先生,指导我们行为的原则,带领我们走出迷宫的路,指引我们的光明,都必须来自那儿,来自坟墓,来自死亡!”
“哦,是的,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老人说着,然后拖着脚步走开了,拖鞋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一面走还一面揉搓光秃秃的头和灰白胡须。
“黑暗尽头的光明?”
她尽管是在责备父亲,但仍不乏温情,看来这个女孩儿是天性温柔。
“黑暗?对你可能是黑暗,但我们要点燃一盏灯,一盏信仰之灯,燃烧纯粹的灵魂之火。若没有这盏明灯,我们在这世间就会跟瞎子一样——尽管人类已经发明了电灯。生活中有白炽灯泡确实方便许多,梅伊斯先生,可我们还需要一些能给我们心灵光明的东西,至少是能照亮死亡的东西。跟你说,梅伊斯先生,有时我会在晚上点燃一个红灯笼,我们都需要为追求知识而付出自己的努力。我的女婿特伦齐奥·帕皮亚诺现在在那不勒斯。不过他过几周就会回来,到时我邀请你参加我们的回忆。谁知道——也许我那个不被人重视的红灯笼知道——我们拭目以待吧……”
“哦,爸爸,你明知故问!他昨天就去那不勒斯了!爸爸,您还是先去另一间屋子吧!您现在的样子……”
显然,安塞尔莫·帕莱亚里先生的陪伴并不那么令人愉悦,可仔细想想,我能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想法吗?不,这其中还是会有欺骗,因为我还希望能与这世界有更多的接触。我想起了卡瓦利尔·提图·莱恩兹。反正,安塞尔莫·帕莱亚里老人对我是没多大兴趣。只要我能安静地听他说话,他就满意了。几乎每天早上,在他长久的沐浴之后,他都会过来找我跟他一块儿散步,有时是去贾尼克罗山,有时去阿文丁山,有时去马里奥山,有时还会去较远的诺门塔诺桥。一路上,我们总是在谈论死亡。
“特伦齐奥哪儿去了?”顶着一头肥皂泡的老人问道。
“这个,”我嗫嚅道,“我还没真正经历死亡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阿德里亚娜!”我在心里寻思,“和我的名字差不多!这还真是巧呀!”
偶尔我也会试图跟他谈论其他话题,但帕莱亚里似乎对其他事情都无动于衷。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总是把帽子拿在手中,不时地上举,好似在跟经过的某个鬼魂打招呼。如果我叫他,他就会说:
这时,一个双颊绯红的女孩儿匆忙跑过来,她显得困窘又尴尬。这个女孩儿身材娇小,头发是淡黄的颜色,肤色白皙,两只蓝色的眼睛显得很是温柔,不过此时她眼里多了一抹悲伤。
“无稽之谈!”
“哦,是的,我女儿很快就过来……阿德里亚娜,阿德里亚娜!有人过来看房子!”
有一次,他突然问了我一个私人问题。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是有一间装修很好的房子出租,对吧?”
“你为什么要到罗马来生活?”
“哦,不好意思。”他抱歉地对我说,“我以为是服务生……还请您见谅……我失礼了……阿德里亚娜!嘿,快点过来,行吗?这儿有位先生到访!还请您稍等一会儿,先生。您要不要进来?我可以为您做什么吗?”
我耸耸肩,答道:“我比较喜欢这个地方。”
我敲了敲门,前来应门的是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是帕莱亚里或是帕皮亚诺)。当时他只穿着短布裤,脚上趿拉着一双快磨烂了的拖鞋,光着上身,没有一根胸毛。他的手上沾满肥皂泡,头上裹着一块头巾。
“可这个城市总是灰朦朦的。”他边摇头边说,“很多人都表示惊奇,他们说这个地方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辉煌,现代思想似乎也无法在这儿生根。这是因为,他们不明白罗马其实是一座已经死掉的城市。”
房子在第五层,门口挂着两块牌子,左边写着帕莱亚里,右边写着帕皮亚诺。右边牌子的下面用两个图钉钉着一张名片,上书——塞尔维亚·卡博拉尔。
“连罗马都死了?”我假装惊讶地嚷道。
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找一个合适的房子,并且房东一家人还得诚实可靠,这可不是件容易事。最后,我选择了位于里佩塔大街(Via Ripetta)靠近河边的一所房子。老实讲,我对房东一家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回到旅馆后我还犹豫不定,反复考虑是否要继续寻找。
“罗马死去很久了,梅伊斯先生。相信我,再怎么努力让它复活也是无济于事。它沉浸在辉煌的过往中,所以与现实痛苦的生活没有关系。若一个城市曾经历过罗马这样的生活,若一个城市曾有这么强烈的个性,它就无法成为一个现代城市,它不可能变得跟其他城市一样。罗马静静地躺在那儿,它的心已经破碎,在坎匹多里奥山上(罗马器丘之一,在市中心,山上为罗马市政府,山前为祖国祭坛)无法动弹。新的建筑拔地而起,但它们真的属于罗马吗?梅伊斯先生,我的女儿阿德里亚娜跟我说过放在你房间里的那个圣水钵,她后来把那圣水钵拿出去了,还记得吗?前两天,那圣水钵掉到地上打碎了,只剩下一个底座。现在那圣水钵的底座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我把它当烟灰缸用,就跟你之前一样。罗马其实也是这样,梅伊斯先生。历代教皇按照他们的方式将罗马建成一个圣水钵,我们意大利人则把它变成我们的烟灰缸。我们从意大利各地聚到这里,将我们的烟灰抖落。生活如此轻率,如此无价值,如此痛苦,它给我们的除了烟灰又还有什么呢?
为什么选择罗马而不是其他城市呢?这是有原因的,但我现在还不能说。因为一旦说起这个,就会打乱我对整个故事的回忆,会让我想起许多其他的事情。当前我选择罗马,是因为相比其他我了解的城市,我更喜欢它;另外也因为,罗马有许多的游客来来往往,所以它更适合像我这样的陌生人生活,不致遭到他人太多的盘问。
注 释
几天之后,我到了罗马,想在那儿住下来。
① 灵媒,宗教学中称一些能够通神,通灵,通鬼的人,如巫医、术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