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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阴暗的日子

“米兰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是的。”

“很有意思!”

“曾经去过?”

我想我听起来肯定像一只学舌的鹦鹉。他问我的问题越多,我给的答案就越简洁。我跟他说,不久之后我要到美洲去。不过卡瓦利尔听说我是在阿根廷出生时,他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走过来跟我握手:

“不是。”

“啊,阿根廷!我亲爱的先生,我给你最诚心的祝贺!我真羡慕你!美洲!美洲!……我也曾去过那儿。”

“你不是从米兰来的,我猜。”

“我得走了。”我局促不安地回道。然后我又大声说:

我本可以拥抱这个让人喜欢的小老头,他的话是那样迷人;不过他并不总是说这些充满智慧的犀利话语。说着说着,他就会开始说自己的事,所以正当我想跟他建立友谊并为此而高兴时,他的喋喋不休又让我感到些许尴尬,并不得不和他保持一点距离。所以只要他是谈人生谈理想这些大的话题,我们的谈话就会十分愉悦;但卡瓦利尔最后总是会想打探我的私事。

“你也到过那儿?也许我更应该恭喜你,因为我尽管是在阿根廷出生,但我并不知道确切的地方。父母把我带回国时我才几个月大——所以,你可以说,我的双足从来没有踏上过美洲的土地!”

“人的快乐来自于内心?事情并没这么简单,我亲爱的先生。人的内心不足以作为人生的向导。若我们的精神世界只是我们的私人领地,就是说不是公共广场,若我们的‘自我’天生不能被所有人看见或感知,那我们可以把‘自我’看作某种和其他事物分离的东西。我觉得,从精神层面上来说,这是一种本质的关系,是思考的这个‘我’和我观察并理解的‘其他人’之间的本质关系。所以,单我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不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把这些人当作我自己的一部分,你自己当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只要他们的感觉、态度和品位并未对我和你产生影响,你和我都无法获得心灵的满足和快乐。所以我们要明白的是,我们尽量努力工作,这样我们的感觉、想法、兴趣、态度或许会在其他人那儿得到回应。若这种努力失败了,那又该当何说呢?那是因为当下的时机不对,还不到种子发芽成熟的时候,我亲爱的先生,我是说你种在其他人心里的种子,你不能说你已经在内心找到了满足。那怎么可能呢?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是的,你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独自一人生活,被黑暗逐渐侵蚀。但这就够了吗?听着,我亲爱的先生,我讨厌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让人们无法独立思考的烟雾弹。譬如这句:‘如果我真实地面对自己,我就能找到满足!’西塞罗曾经说过这样的话:‘Mea mihi conscientia pluris est quam hominum sermo。’但西塞罗——我老实说——西塞罗是个伟大人物,但他的话有点小题大做了。上帝让我们面对这些,这可比学小提琴难多了!”

“真可惜。”卡瓦利尔·莱恩兹同情似的大叫,“不过,我想你总还有亲戚在那儿的吧?”

卡瓦利尔·提图·莱恩兹真的很健谈。他甚至还会拉丁语,能引用西塞罗(Cicero,古罗马政治家、著作家、雄辩家)等人的话。

“据我所知,没有!”

所以我说了自己的名字,至于说的是哪个名字……你们懂的。

“哦,我知道了。你的家人回意大利后就永久定居了。你们现在在哪儿生活?”

我必须得说,他主动递名片给我这件事让我受到很大的震惊,因为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形象很糟糕,别人很可能会认为我无法回应这样的礼遇。当时我身上确实没有名片——我想,可能是我还不能接受将我的新名字特意印在卡片上。管他呢,都不重要,这种小事!就一张名片而已,还想怎样?说出你的名字,事情就解决了!

我耸耸肩:“这个,我们在很多地方生活过——这里住一阵,那里住一阵,经常换地方。现在,我是孤身一人。也算见识了不少地方不少人!”

一天,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卡瓦利尔·提图·莱恩兹

“真好!我得说,你是个幸运的家伙。你到处行走,却不是为着寻找某个人!”

另外,他算一个有点本事的实在人!也许有点易怒,我想他更适合当一个演说者而不是倾听者,他对事情总是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另外,他还有一枚奖章。

“不是!”

那些日子我经常去一家餐馆吃饭,邻桌的一个男人似乎很想跟我认识。他肯定年逾四十,黑头发,戴一副金框眼镜,不过那眼镜似乎总往下掉,也许是因为链子太重。那个小个子家伙挺有意思,真的!想象一下——当他头戴帽子站着时,看起来就像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打扮成老人的样子。问题就出在他的腿上,他的腿实在太短了,以至于坐下时脚都挨不着地。我几乎没有看见过他离开椅子——椅子对他而言宛如一个箱子。他试图通过穿高跟皮鞋来改善这个劣势,但穿上高跟鞋他走路的样子就更怪了,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让我不由想起奔跑的鹧鸪。

“多好呀!幸运的人儿!我羡慕你!”

朋友?

“我想你应该成家了吧?”我决定把话题带回到他身上。

“干嘛这么幽怨?打起精神来,这么点小事还让你伤神。你有朋友——至少,你可以有!”

“很不幸的是,我还没有成家!”他叹息道,眉毛皱成一堆,“我很孤独,一直都很孤独。”

想到这儿,我变得愤怒,火冒三丈:

“那我们是一样的情况,同是天涯沦落人!”

“是的,不过这些人——”你看,由于天气阴沉沉的,我的情绪跟着低落——“这些人尽管是在异域他乡生活,但还是有家可回,或者就算他们暂时没有家,只要他们想要一个家还是可以拥有的。(同时还能去拜访他们的朋友。)可我呢?可我会一直这样子,不管去到哪儿都是陌生人——这就是区别。阿德里亚诺·梅伊斯永远都会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游离在生活之外的人。”

“亲爱的先生,我可真不喜欢这种生活。”他叫道,“我觉得生活很无聊。这种孤独……哎,简单说,我厌倦了。哦,当然,我有很多的朋友;但请你相信我,等你到了一定年纪,你就很讨厌那种回到家却没一个人在等你的感觉。毕竟,有人明白人生这场游戏,也总有人不明白,亲爱的先生,不明白的人最后总会比其他人过得差些。它夺走你的能量和激情。就是这样,在你睿智的时候,你说:‘我一定不要这样做,’或‘我一定不能那样做——否则——我就把自己牵绊住了。’可是迟早你会发现,人生的意义就在于牵绊,从未有过牵挂的人其实都算不得真正地活过,像你我就是这样!”

我得承认,在我的冒险之旅中,确实值得我感恩的事情是,我成功地摆脱了我的妻子,我的岳母,我的债务,还有之前种种的屈辱。这些东西,我已经永远地摆脱了。所以,我还要求什么呢?我现在只需要考虑,有一个完整的人生正在前面等着我!可以肯定地说,当下肯定还有许多和我一样孤独的人!

“可你,”我试图安慰他说,“还有时间啊。”

“你觉得那个老女人看到我那样子出现会不会被吓得半死?她要是被吓死了,那我可真是高兴!哼,让她再活两天吧!”

“有时间去犯错?哈,我亲爱的先生,我犯过的错还少吗?”他调皮地笑了下,“其实,我也是到处旅行,和你一样,四处冒险——其中也有好玩的事。比如说,在维也纳的时候,一天晚上……”

“哦,我是西格诺拉·帕斯卡尔已过世的丈夫——知道吧,就是他们一两年前从水渠里捞上来的那个人。我在想,能不能和你们一起过圣诞节——我在另一个世界,当然,这是经过上帝批准的。不过,我很快就要回去的!”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艳遇,那个小老头?三,四,五,奥地利,法国,俄罗斯,甚至还有俄罗斯?这种事情——他跟我描述得十分激情火辣。看着他那滑稽的表情,我知道他在撒谎,一开始我为他感到羞耻——显然他没能意识到这些吹嘘对听者产生的影响。我突然变得愤怒,这个小老头激情满怀地跟我吹嘘他的情事,事实上他并不需要这样做;而我,自称最讨厌虚假的人,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每次不得不欺骗某人时,我的灵魂都会受尽折磨。

“是的,请问,你是谁?”

不过后来我想通了——如果跟我说这些想象中的艳遇情事,能够让这个不讨人厌的小老头获得某种快乐,那恰恰也是因为他没有理由撒谎:只要他喜欢,他有权利用这种方式来取乐自己。不过对我而言,这却是一种限制,一种嘲讽,一种屈辱,一种贬低。从这件事中我要得出什么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这一辈子都将在谎言中渡过,所以我不可能有朋友,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因为友谊的前提就是坦诚;我如何能跟他人坦承我这第二个人生的秘密呢?我的这段人生没有过去,我不过是已故的马提亚·帕斯卡尔留在人间的傀儡。不,我能期待的最好结果就是跟某人建立某种随意的肤浅的关系,然后彼此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请问,罗米尔达·佩斯卡特尔,就是帕斯卡尔的遗孀,还有佩斯卡特尔寡妇还住在这里吗?”

这又怎么样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难道就要因为这些事而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吗?绝对不行!我要继续活下去,就跟过去一样,一个人生活,只为自己而活!我知道,未来或许不尽如人意。或许我会孤独终老,但这仍然是好的,我还是要把生活过得精彩一些。

咚!咚!咚!

有时候我用手摸自己的脸发现脸上光溜溜的,又或者摸头发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发已经很长,或者把那副古怪的蓝色眼镜架到鼻子上时,我会有一种奇怪的困惑感,好似我触摸到的不是我自己,好似我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好似这一切伪装都是为了另外一个人,而不是为了我自己。那么,为什么要让自己戴上这样的面具呢?如果我虚构出来的与阿德里亚诺·梅伊斯相关的一切不是为了他人,那这又对谁有好处呢?对我自己吗?可就算我把这一切当真,那也只是为了让别人把它当真。相应地,如果这个阿德里亚诺·梅伊斯没有撒谎的勇气,他不敢与人交往,整天一个人躲在酒店房间里头(在天气阴沉的那段冬日,他无法承受孤独)与已故的马提亚·帕斯卡尔为伴——可以想见,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前途堪忧,我的好运很可能也会……

但我还是放纵自己的想象回到她们身边的快乐——腋下夹着一大捆坚果面包,然后敲门——

不过我想真实的情形会是这样——我是完全自由的,所以我很难让自己固定过哪一种生活。每当需要做决定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尴尬,被束缚,被许多障碍和不确定性阻拦。所以我会再次上街,观察一切人,一切事,深入地思考最细枝末节的事。待到疲倦,我就走进一家咖啡馆,翻翻报纸,坐着观察咖啡馆里进进出出的人——当然,我自己最后也是会走出去的。显然,从这种角度来观察生活,那只会觉得生活是无意义的,没有目的的,甚至没有节奏或来由。我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感到迷失。城市的喧哗让我听不见其他的声音,让我无法专心。

但我已经失去了我自己的家!唯一让我想起来感到遗憾的是我最开始拥有的家,是父亲和母亲给我的那个家——不过很久以前那个家就被毁了。至于之后的种种经历和境遇变化,并不让我觉得真正的遗憾。我安慰自己说,就算我现在回到米拉格诺,和我的妻子和那恐怖的丈母娘一起过圣诞节,也未必会比现在快乐。

“为什么,哦,为什么?”我有点歇斯底里地问自己,“为什么人们要把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为什么要有这么多轰隆作响的机器?如果机器能取代一切,那人类最终又将走向何方?人们最终会明白这所谓的进步跟幸福其实没有必然联系吗?相信这些科学发明能丰富我们的生活(事实上它们只是让我们变得更贫穷,因为付出的代价太高),我们究竟能从中得到多少满足感?即便,我们确实欣赏这些发明创造。”

那年冬天天寒地冻,圣诞节马上就要来临,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此时若能在家里偎着炉火,享受那温暖和亲密该多好!

前些日子,我在一辆街车上遇见一个人,他忍不住地要把自己想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周围的人——这样的人绝不在少数。

我的钱并不多,所以我只能有一间很小的房子,两三个房间,不过一定要布置得温馨舒服。这还是有可能的!——不过,等等,这一切太快了。我还有几件事要仔细衡量。自由,自由就跟风一样!是的,但还有一种情况——你的旅行箱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于是你想买一所房子安定下来,并且马上就要行动,但你有没有想过房契、登记、税务这些东西?姓名地址录上找得到你的名字吗?投票名单上有你的名字吗?你说有是吗?好吧,那是什么名字?一个假名字?那之后呢,又怎么样?“那个人是谁?”“他从哪儿来?”接着,你恐怕就得被警察秘密调查了!总而言之,这只会为你带来麻烦,一个麻烦接着另一个麻烦!所以说,现在要想拥有一所完全属于我的房子是不可能的!哦,好吧,那我就在某个人家里租个装饰一新的房间!这么一点事,干嘛如此激动呢?

他对我说:“这些电车可真是好啊,只需两分钱,我就能从米兰的这一头到另一头,并且还能在里头坐这么久。”

毋庸置疑,我从来都无法将我过夜的那些旅馆房间真正当作自己的家。但我可以有自己的一所房子,一个家,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地方吗?

穷人看到的都是这两分钱能给他们换来一次长途赶路的机会——显然,在那个喧嚣繁华的世界里头,他们无法挣得一个体面的生活。而这种喧嚣恰恰是因为有了这些电车和电灯等东西。

这种不安,这种让人痛苦的漂泊感折磨着我,身边有什么东西总是让我不能做到真正的随心所欲,甚至连身下躺着的床都觉得未必真正属于我。我想,物品的价值只在于它们能唤醒我们内心对某些事物或某些人的熟悉感。当然,某样东西或许本身就能让我们感到愉悦,比如那充满艺术感的线条,但我们的快乐更多地来自外在赋予的情感。我们的想象为其增添光辉,使其成为某些甜蜜回忆的象征,所以那不仅仅是一样普通的东西,它是有生命的,我们习惯性投射在它身上的形象或事件让其有了生命。我们真正爱的是我们从中找到的那一部分自己,这在我们和那件东西之间建立了一种和谐的关系,并赋予其灵魂,因为灵魂是我们自身记忆的产物。

不过,科技似乎真的能给生活带来方便。尽管这是事实,但我还是要问:“对于人类而言,把一种无趣无价值的生活机械化,还有什么比这更坏的呢?”

我犹豫不定。于是,我闭上眼睛,回忆曾去过的那些城市。思绪一下子停在这个广场,一下子跳到那条街道,一幕幕场景清晰如昨,带给我回忆的喜乐。每次,我都会说:“是的,我曾去过那儿。我错过了多少生活的美好——生活如此多娇,我体验过多少?多少次我都在内心想:‘是的,我应该在这儿渡过我的下半生。’我是多么羡慕住在那些地方的人,他们的生活习惯和工作都已经适应了那些美丽的地方,而不会跟过往的旅人一样没有归宿感!”

我又回到了旅馆。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开始认真思考选一个地方安家的问题——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漂泊无定,像只不能归巢的鸟一样。说到这,天下之大,我该在哪儿安身呢?是在繁华的大城市,还是在某个清幽的小镇?

靠近走廊的一个窗子前挂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金丝雀。既然没有人可以说话,也没有其他事可做,那我就逗鸟儿说说话吧。我对着那金丝雀模仿了几声鸟叫,它立刻变得兴奋起来,似乎真的明白有人正跟它说话——我嘟起嘴唇,跟它说鸟巢,说绿叶,说自由——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叫声究竟代表什么。金丝雀在笼子里不时跳跃,转身,单脚直立,又或者斜眼看我,它时而低头时而仰头,最后再啾啾几声,也许是对我的回答,也许是它提出的问题,然后再安静地听。可怜的小鸟!它理解我,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跟它说了些什么。

事实上,我已经见了太多随心所欲的懒散。阿德里亚诺·梅伊斯有过他年少轻狂的日子,现在是时候长大了,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掌控自己,以一种更加成熟的姿态面对生活。这对一个完全自由并且不背负任何责任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个难题。

其实,人不也是这样的吗?我们不也是会想象大自然跟我们对话吗?我们不也是认为自己明白了大自然某些神秘的话语吗?我们心中有许多的问题或渴望,于是便把那声音当作大自然给我们的答案。而浩瀚的大自然,甚至根本意识不到我们的存在。

“天总会放晴的,阴云很快就会散的!”我给自己打气,“幸运之神站在你这边,她既然许给了你自由,肯定不会让你的这种自由受到过长的打扰。”

你们看到了,一个无聊到极点孤独到极点的人就会想一些这样的问题。我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光——难道我真的要成为一个哲学家吗?不,不,我现在的这种生活根本不合逻辑,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要打破我的沉默,做一个决定,无论这需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说到底,我最大的问题是——生活,生活,生活!

第一个冬天是风吹雨打还是风轻云淡,我真的不知道——我完全沉浸在旅行的乐趣中,为我新得的自由欣喜若狂。但第二个冬天,老实讲,我过得很是艰难。我想,我可能是累了,不停地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并且还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所以当天气寒冷潮湿时,我会感觉到它的寒冷和潮湿,尽管我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受天气的影响,但阴朦朦的天气还是让我觉得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