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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阿德里亚诺·梅伊斯

我该拿它怎么办?

我惊了一跳。我不敢置信地眨动眼睛,闭上。然后我试图用右手把那左手的戒指取下来,动作十分轻巧,只是不想引起我自己的注意,这颇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戒指取下来了。我不由想起这戒指内壁刻有两个名字:“马提亚-罗米尔达”,还有刻字的日期。

我睁开眼睛,皱着眉头看摊放在手掌的戒指,看了好久好久。

最后,我的视线偶然落到了我左手第三根手指的一个普通金戒指上。

突然间,周围的一切好似又失去了吸引力。这是连接我和过去的最后的联系!

我傻笑了下。然后,我开始用这种傻笑来回应所有我看到的东西:比如那火车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树;那散落在乡村的农舍,我想象农民正对着那可能在晚上偷袭橄榄树的寒雾破口大骂;又或者农民对着久旱不雨的天空挥动拳头;比如火车轰隆隆靠近时那四散奔逃的鸟儿;又比如那透过车窗隐约看到的电线杆,上面张贴着最新出炉的新闻(就像报道我的自杀的米拉格诺报那样),还有火车道上信号旗手穷苦的妻子们,她们站在十字路口挥舞着红色的警告牌,头上戴着丈夫的帽子。

这么一块小小的金属,却将我拉回了过去!它那么轻,可是又那么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再等一下。”我的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轻轻说,“当你跳出生活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观察人生,你会发现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比如说,那个人!他自己吃饱喝足,却还是要把那个饥肠辘辘的老人赶走,这不过是为了证明我们所谓良善仁义的上帝是人世间最丑陋的人而已!”

我想把戒指扔出窗外,可我又想:“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在走财运,而这运气仿佛是上天特意赐给我的。我一定不能毁了这份好意。”我开始相信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即便是这种——将一枚小戒指扔出火车车窗外,它也有可能会被某个人捡到——譬如说某个铁道工人——然后几经转手,经由里面刻着的两个名字,被人发现真相。这真相就是——米拉格诺不幸投水自杀的那个图书管理员其实并不是已故的马提亚·帕斯卡尔。

我将所有过往的回忆埋藏在心底,一心一意想着开始新的生活,我的生命似乎焕发出一种新生儿的光辉。好似我是新诞生的孩子,不受约束指引,纯洁,透明,我的感官和意识逐渐苏醒,警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以利用所有能有助于我新人格成长的东西。同时,我的灵魂因这新的自由而高飞,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同。天空突然变得明朗,昨日的阴霾气息一扫而空,所有人看上去都是那么地亲切和蔼!从此以后,我能跟他们建立不受约束的自由感情联系——因为我的快乐无须依靠他们来满足!灵魂变得轻巧,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我的心变得温柔,宁静,无限陶醉!不期而得的财富将之前捆绑束缚我的东西一扫而空,并将我从琐碎平常的生活中拉出来,让我成为一个可随意观察其他还为生活苦苦挣扎的人的旁观者。

“不,不!”我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一个更保险的地方把它扔掉,可是到哪儿找呢?”

“阿德里亚诺·梅伊斯!很好!那两个唧唧歪歪的基督教徒给了我一个名字。

火车再次靠站。一个铁道工人站在站台上,手上拿着一个工具箱。我从他那儿买了一把锉刀。火车再次开动,我将那戒指用锉刀锉成小片,然后丢到窗外。

并且,我觉得这个名字跟我光滑的脸,有色眼镜以及即将穿上的笔挺大衣和宽沿帽子十分相配。

我任由自己的思绪飘飞,更多地是想自己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然后我想到了阿德里亚诺·梅伊斯。我得为他编一个过去,给他一个父亲和出生地,解决完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还得在脑海中构思许多相关的细节问题,越具体越生动越好。

“阿德里亚诺·梅伊斯!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听起来非常地与众不同——阿德里亚诺·梅伊斯!”

我得说自己是个独生子——这一点似乎无可争议。

我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是说给我听的。我不自觉地也重复起“阿德里亚诺”这个名字来,或许是那个年轻人在我耳边重复得太多。我把中间的“德”去掉,只留下“梅伊斯”。

“我觉得,再也不会有比我更像独生子的人了……不过,当你想到独生子这件事……你就难免会想,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呢——世界上又有多少像我哥哥罗贝尔托那样的人!你的帽子,你的外套,一封信,大桥栏杆……深水底下……可你跳上了一艘去美国或其他什么地方的蒸汽船。一周后,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一具面目模糊难以辨认的尸体。那个人肯定是跳桥自杀,然后被水冲到了下游,但没有人认真想这个问题。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并非我可以安排——没有信,没有外套,没有帽子,没有桥……但我的情况确实和那差不多,事实上,有件事确实对我很有好处——从此以后,我可以享受生命的自由,再无悔恨和遗憾。这一切是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是他们……

“卡米罗·德·梅伊斯!”

“所以,我可以说自己是独生子……生在哪里……我说自己在哪里出生比较好呢?哎,你怎么能避免这个问题?一个人不可能凭空出现,不可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比如说,月亮总不能当助产妇吧。不过我记得曾在图书馆的一本书里看过,古时候人们还真有这种做法——怀孕的女人对着名为鲁西娜(罗马神话中司生育的女神)的月亮祈祷……

“是谁说的?是谁说的?”年轻人在他身后挑衅似地大嚷。老人转过头,嚷道:

“不过,我又不是在天上出生的!该如何编才合情合理呢?

火车在一个车站停下,两个人都下了车,但路上还是在争论。我走到窗前,探出头看着他们。他们还没走几步,老人突然发火了,他快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真傻!当然得说在海上了!你是在海边出生的!在船上!我的父母四处游历……怀了孩子还四处游历?这似乎说不太通!那他们是怎样去到海上的呢?他们是移民……想从美国返回家乡!为什么不呢?所有人都去美国。即便是已死的马提亚·帕斯卡尔,那个可怜的家伙也曾想过去美国。所以我父亲在美国赚了八万里拉?无稽之谈!要是他有这么多钱,那他的妻子肯定是舒舒服服地在医院里分娩。他们应该会等到我出生,才踏上旅途的。另外,现在想在美国发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的父亲……对了,他叫什么?……帕奥诺!是的,帕奥诺·梅伊斯!我的父亲,帕奥诺·梅伊斯在那里渡过了十分艰难的时期……就跟其他很多人一样。在美国待了四年,有三年都运气不好……四处碰壁,被人瞧不起!突然有一天,接到了我祖父的一封信……”

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叫着阿德里亚诺,并且始终都看着我,似乎是期待我能站到他这一边。

我坚持认为,我得有一个祖父……“他在我出生之后,还活了几年,是一个很和蔼的老人,就跟之前那个中途下车的教授一样——那个笃信天主教的老人,我想他是……”

“阿德里亚诺!”

人的头脑真是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自然地认为我的父亲帕奥诺·梅伊斯是一个不中用的人呢,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选择吗?……他让我祖父受尽折磨,忤逆不孝,还私自跑去美国?

“……因为在《彼拉多纪事》(彼拉多,犹太总督,耶稣被出卖后交给他。他以水洗手后说,流人血之罪,不在我身上,你们自己承担吧!接着便将耶稣交给兵丁钉上十字架)中,拜罗尼克是……”

“我想他肯定也相信耶稣基督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人!他肯定在美国受了不少的苦,危难之际我的祖父给他寄去了钱,然后他就买了船票,带着妻子踏上回家的旅途……

“阿德里亚诺!”(他再次对着我大叫)

“不过,真有必要说我是在海上出生的吗?为什么不能说就是在南美洲出生的呢,比如说在阿根廷……说我出生几个月后,父亲就决定回意大利?是的,这样说要好得多。因为祖父听到我出生的消息,他很高兴——因为我的缘故,他原谅了父亲!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横穿了大西洋!很可能当时坐的是三等舱!我在途中染了喉疾,差点夭折。这些都是祖父后来告诉我的……

“维罗妮卡,维拉·伊卡恩——很明显是拼错了……”

“现在可能有人会说,那个时候我没有死掉真是可惜,因为那时我对这个世界还没多少认识……我可不那么认为!到最后,我这一生究竟经历了什么麻烦,什么琐碎的事情?实事求是地讲,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祖父过世的时候——我是在祖父身边长大的。因为我的父亲帕奥诺·梅伊斯是个天性漂泊的人,他从来都不能坚持做一件事情。回来几个月之后,他就抛下妻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独自回了南美。帕奥诺·梅伊斯最终死在了那儿——死于黄热。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的母亲也死了——所以我对于他们没有太多真正的认识——只不过长大后听人说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事……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儿出生的。阿根廷……没错……可阿根廷那么大……阿根廷的哪个城市?祖父不知道,他不记得是父亲没有跟他说过,还是他从来没有想起来问过这件事……我呢,当时那么小,肯定也记不得这种事情……”简单概括一下,就是——

“阿德里亚诺!”(他仍对着我)

1)我是帕奥诺·梅伊斯的独生儿子;2)我在南美洲的阿根廷出生,具体城市不明;3)几个月大的时候,我被父母带回了意大利(途中患过格鲁布性喉疾);4)对父母没有多少记忆,并且了解不多;5)由祖父抚养长大。

“在希伯来语中叫拜罗尼克,后来翻译成维罗妮卡……”

我现在在哪儿?我去了哪些地方?我先到了奈斯——对奈斯只有很模糊的印象;然后是马塞纳广场;还有安格莱斯人行道;拉格尔大街;然后是都灵。

“是阿德里亚诺!”

眼下我在去都灵的路上,那儿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料理——我要找一所房子,十岁之前我就和祖父住在那儿。对,这样子我的背景情况听起来才会更真实。我住在那儿,或者说阿德里亚诺·梅伊斯的整个童年就在都灵的某条街上的某所房子里渡过。

老人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年轻人也是寸步不让。这时,年轻人将头转向我这边,固执地嚷:

想象一种我从未经历的生活,将我了解的生活的细枝末节拼凑到一起,拼成我的过往,刚开始这让我觉得很有趣,尽管这种快乐偶尔会被突如其来的悲伤打断。不过,我还是把这变成了日常必做之事。我不仅生活在当下,也生活在过去,生活在从未存在过的阿德里亚诺·梅伊斯的世界里。

“没有那回事。”年轻人叫道,“这点我很清楚——那两个雕像讲的是阿德里亚诺国王(76~138年,117~138年为罗马皇帝,罗马许多古迹出自他手,是著名军事家、建筑学家、诗人)和拜倒在他脚下的城市。”

我得说,我还是保留了一点自己的东西。我始终认为,若不根源于真实的生活经验,根本就不存在想象。只要在真实的生活中有或深或浅的根源,哪怕是最奇异的事情也可能成真。哪怕是梦见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它也能在你的内心深处找到对应,尽管现实和梦境可能有着天壤之别。我们冲破现实想象的那些事情,其中有多少是我们内心真正的渴望?尽管它们或许一点都不具体,尽管它们是那样的不可思议!我们得将生活抽丝剥茧,然后又将这些丝和茧重新缠绕组合,组成我们每个人不一样的人生!

不知怎的,话题突然转到了圣·维罗妮卡(犹太传说中的一个女人,曾以纱巾擦掉耶稣血迹,保护了基督的形象)和帕内压德城的两个塑像。人们认为,那两个塑像就是以耶稣和维罗妮卡为原型。

那么,我现在只是自己想象的产物吗?我是虚构出来的人,尽管我有自己现实的成因,但我是自成一体的。我每天细致地观察并见证周围的一切,我可以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内心世界的无限性,以及我破坏的我与内心的联系。我能将那些与现实断掉的联系再连接起来吗?谁知道它们最后会在哪儿将我拉上来?到最后,一切或许都会证明是虚妄。不,我要小心保护我的想象,让这想象出来的人生尽量完整。

“那个时候,”他说,“教会只重视基督的训诫和精神力量,甚至可以说,人们根本就没有关注过基督的长相。”

我在操场上,在草地上,在大街上观察那些五到十岁大的孩子,研究他们的行为方式,他们说的话,他们的游戏,以慢慢地丰盈我对阿德里亚诺·梅伊斯的想象。到了后来,我对他的童年已经有了十分具体的印象。我决定不编一个新妈妈。因为母亲是我最美丽最神圣的回忆。但祖父不一样,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象关于他的一切。

跟这个年轻人辩论的是一个长相再平凡不过的老学究,他说话平心静气,只是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讥讽笑容。老学究身子坐得笔直,脖子伸得长长的。他认为那些老生常谈不值得相信。

真正的祖父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在都灵,在威尼斯,在米兰遇到的那些老人们跳进我的脑海。第一个会给我他的象牙鼻烟盒,还有他那红黑格子相间的手帕;第二个会擦拭他的手杖;第三个戴着老花眼镜,还留着两撮尖尖的胡子;第四个走路的样子很有意思,打喷嚏或抽鼻子的声音大得吓人;第五个嗓门儿很大,喜欢大笑。所以,我最后虚构出来的祖父是一个精明狡猾的老头,他是一个睿智的艺术鉴赏家,对现代文明嗤之以鼻,所以他不愿意送我去学校,宁愿自己带着我走很远的路到城市的各个博物馆和画廊参观,亲自教育我。祖父带着我去了米兰、帕多瓦、威尼斯、拉文那、佛罗伦萨和佩鲁贾,一路上,他跟我讲解各种风土人情和艺术画作,俨然一副专业向导的派头。

“是的,先生,就是那样,就是那样——丑陋无比,绝对没错!连奇里罗·达莱桑德里亚(希腊大主教)都说是这样!我敢肯定,奇里罗·达莱桑德里亚甚至说基督是世界上最丑的人!”

与此同时,此时我又热切地想过自己的生活。我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对自由的渴望不时扫过我的心头,带给我一种莫名的喜悦。这时候,我会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灵魂跟着肺部的起伏而跳动。一个人!一个人!做自己的主人!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不用对任何人负责!我们今天去哪儿?去威尼斯?我们就去威尼斯!去佛罗伦萨?很好,那就去佛罗伦萨!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

我坐的那个车厢里有两位先生,他们当时在热烈地讨论天主教的事。在我这样无知的人看来,那两个人听着无疑是饱学之士。较年轻的那一个脸色略显苍白,留一绺卷卷的黑色胡子,好似是为了遵循某种古老的传统。他在宣扬自己观点时显得特别得意,他说,这个观点连朱斯蒂诺·马尔迪雷(约生活于公元100~165年,希腊天主教作家,写有反对迫害天主教教徒的著作)和斯图里亚诺(约生活于公元160~220年,著有许多为天主教辩护的著作)都认同。(他还说了另外几个人的名字,恕我孤陋寡闻,实在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他的观点就是——基督耶稣十分丑陋。他用粗噶的声音大声争辩,那声音和他苍白纤瘦的身体很是不搭调。

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在都灵的一个夜晚,那是我开始新生活后的第一周。其时太阳已经下山,我站在大道上,看见一只鼹鼠钻进一堆鱼中。天空分外干净,似乎一切都被落日的余晖镶上了金边。我生出一种强烈的自由感,那感觉让我几欲疯狂。最后,我不得不强行把自己拉出来,结束那疯狂的快乐。

先前让我很是头疼的名字,最后也解决了。那是在开往都灵的火车从阿伦加出发后不过几个小时之后的事。

从那之后,我还在改变外貌方面下了很多功夫。我剃掉了胡子,换了一副淡蓝色的眼镜,头发留长,增添几分艺术的不羁气息。经过这些改变之后,我看上去完全是另一个人。有时我会在镜子前站定,和自己说话,情不自禁地大笑——

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既然长成这样,那就只能把自己装扮成哲学家了!“但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全力以赴!我要想出些哲学道理,最好是一些积极向上的哲理,这样才更像那么回事。”

“阿德里亚诺·梅伊斯,总的来说,你是个幸运的家伙!可惜我不得不给你这样一副面具,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要不是因为那只斜眼,你看着会好看许多。事实上,你的长相确实很有特点,他们说,你很有个性。没错,女人们有时会嘲笑你,但那并不是你的错。要不是他把头发剪得那么短,你现在也不至于要把头发留这么长,这是不得已的选择。不管怎样,打起精神来!女人们嘲笑你时,只要自嘲一下子,也就熬过去了,你会熬过去的!”

“这只斜向一边的眼睛,”我想,“是永远摆脱不了的,它属于马提亚·帕斯卡尔,但它会一直在我的脸上。我能做的最多就是戴一副有色眼镜,这或许能帮我很大的忙,让我看起来更有吸引力。我要把头发留长,加上我那突出的眉毛,光滑的下巴和眼镜,说不定我看上去会像一个德国哲学家。要是再穿件长风衣,戴一顶软的宽沿帽子,肯定就更像了!”

接下去的日子,我都要一个人生活,只为自己而活。即便我偶尔跟客栈老板、服务生、搞卫生的女人或邻桌的某个人说话,那也绝不是因为我想找人聊天。现在的我讨厌亲密的接触,并且我天生讨厌谎言和欺骗。其他人也并不热衷于认识我,相反,我的长相让不少人拒我于千里之外,可能我看着像是外地人。我记得有一次去威尼斯的时候,有个划船的船夫非得说我是德国人,但我明明就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尽管我是在阿根廷出生。其实,真正让我被当作异类的原因并不在这儿,原因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事实上,我谁也不是。我没有户口和身份证明,身上只带着米拉格诺的报纸——而那上面写着我已经过世并入土,尽管那是以马提亚·帕斯卡尔的名义。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此时我的脸颊,上下颌以及下巴看上去就跟未打扫的战场一样,那纷乱的胡子里面好像藏了一只野兽,随时都可能跳出来以马提亚·帕斯卡尔的名义咬我一口。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让我很是痛恨。之前呢,我的脸上还有胡子的遮挡,可现在把胡子一理,我才发现我的下巴原来那么小,那么突出!这胡子竟骗了我那么长时间!对我而言,这简直是一次背叛!现在我得将我的小尖下巴露在外面,还有我那小得看不见的鼻子,以及那一只斜眼!

我并不怎么介意这些事情,但我不能接受自己被人当作澳大利亚人。以前我从来没有关注过“国籍”这个概念,以前我有太多其他的事情需要操心!可现在,我有很多空闲的时间,我渐渐习惯思考这些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事情。确实,我经常发现自己思绪飘飞,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这些。不过,我必须要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只要我还在这旅途上。当我的心因为想那些事情而变得沉重的时候,我就得想办法转移注意力。有时我会写字,在一张又一张纸上签名,换着花样地拿笔,以摸索出一种新的字体。但写到最后,我总是会把签名纸撕掉,把笔扔到一边。为了避免写信,我最好是声称自己是文盲。我能给谁写信呢?这世界也不可能有人写信给我。

老人手上拿的是一面小小的圆镜,手柄上有象牙雕刻——谁知道是从哪个贵妇人的闺房里出来的呢?只是,它如何会周周转转地落到这个理发师兼裁缝的乡下老人手上呢?不过,为了不伤害老人的感情,我最后还是接过镜子照了照。

跟其他想法一样,这个想法成功地把我拉回了过去。家,图书馆,米拉格诺的街道,海边,这些地方电影一样地在我眼前闪现。

“镜子!很好看的一面镜子!我猜它应该是个古董吧!”

“罗米尔达现在可能还在为我守丧!我猜是这样的,不然她现在还能做什么呢?”这么想的时候,仿佛我就能看见她在我眼前,还有佩斯卡特尔寡妇——我敢肯定,她想到我的时候肯定是满怀恨意。

“什么东西碎掉?”

“我知道,她们肯定从没到那个可怜人的坟墓前去过——他的结局可真悲惨!她们会把我安葬在哪儿?也许斯克拉斯提卡姑妈不会愿意出钱给我办葬礼,罗贝尔托当然也不会愿意。我想他也许会在心里想:‘谁欠马提亚什么呢?我可不欠他。他在图书馆上班,每天还能得两里拉!他过个小日子能用多少钱呢?’她们会像葬一条狗一样地把我葬掉。我想,我的帽子肯定被卖掉了!哎,那又有什么呢?我还在乎什么?都一样,我只是为那个可怜人难过。十有八九这世上也有几个人心疼他,不愿他是这样悲惨的结局。不过他现在还需要别人的担心吗?不,他的麻烦已经结束了!”

“哦,谢谢你!不过,我怕待会儿要是大地晃动一下,它就会碎掉的!”

我又旅行了一阵,走过意大利,沿着莱茵河一路走到德国科隆,然后登上一艘游览船,经过曼海姆、沃尔姆斯、梅茵兹、宾根和科布伦茨。我原本还想去斯堪的纳维亚,不过后来我想得有个限制,不能这样无限制地漂泊下去。我得计划下用钱,下半辈子都得靠那些钱生活,我至少还能再活三十年,这么算起来八万里拉并不算多。从法律意义上来讲,我没有办法提供证明我曾活过的证据,更不用说身份证明,所以我肯定找不到赖以谋生的工作。因此,为免日后的麻烦,我得有节制地花钱,这样才能让以后的日子过得舒坦些。一笔账算下来,我每个月的花费一定不能超过两百里拉。用这点钱肯定过不上奢侈生活,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前一家三口人靠着不到一百里拉的工资也熬了过来!没错,我肯定能用这两百里拉把日子过得滋润!

但我有点夸不出口,所以连忙转移话题。

不过,说到底,也是因为我厌倦了这种一个人四处漂泊的生活。我开始厌恶我自己,渴望能有人陪伴——从德国返回米兰几天后的一个阴沉黄昏,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理发师同时也是个裁缝,由于长年累月趴在缝纫机上,并且总是一种姿势,他的腰已经直不起来。老裁缝的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眼镜。我觉得,与其说他是个理发师,他更像是一个裁缝。他手拿一把大剪刀,刀刃大到他的两只手一起用力才能剪下去。他就像是上帝派来的刽子手,将帕斯卡尔的胡子连同他的一切都剪掉。见这阵势,我连大气都不敢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最后,我感觉到有人在拉我的袖子,我才睁开眼睛。只见老裁缝举着一面镜子在我面前,似乎是在等我夸赞他的手艺。

那是一个寒冷的日子,乌云密布,风雨欲来。我看到一个老人瑟缩着倚在一根灯柱旁。老人在卖火柴,胸前挂着一个装火柴的箱子。他对着手背哈气,我注意到他的一只手上还挂着一根绳子,绳子一直垂到两腿间。走近一点看,我发现绳子的另一头原来牵着一只斑点小狗。那小狗最多三四天大,躺在老人破烂的鞋子里瑟瑟发抖,呜咽不已。

所以,现在我到了这儿。几个小时前,我离开阿伦加,走进一家理发店并把胡须修理了一遍。我开始是想着把胡子剃光,不过后来又怕这么明显的举动或许会在这个小镇里引起怀疑。

“你愿意卖那条小狗吗?”我问。

“但有一件事我须得慎重。”我对自己说,“自由是放在第一位的,我一定要保住这份自由。我要找一条全新的路,一条通往未来的阳关道,不让我的自由受丝毫的损害。现如今的生活总是让人不满意,所以我要寻找其他的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我要专注于那些人们称为‘无生命’的物体上,在一个引人入胜,风景如画的地方生活。我要一点一点地学习新的东西,获得新的知识,努力工作并且耐心地完善自己。到最后,我不仅能骄傲地说我活过两次,还能说我体验过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可以的。”老人回答,“我可以给您一个很优惠的价钱,尽管这条小狗其实值很多钱!这是一条好狗,长大后肯定是个好帮手!您只需要花二十五里拉就能得到它了!”

我要抛掉以前的世界观,我可以用全新的态度去感受生活,我要忘掉马提亚·帕斯卡尔过去的不愉快经历。这一切都由我来选择——我有机会去创造一个别样的辉煌的人生。

那条可怜的小狗还在哀号,尽管老人已经帮它抬了不少的身价——这一点老人是心知肚明的。与此同时,我也在心里盘算。若买下这条狗,我能保证日后就能有一个忠诚的朋友,一个不会欺骗我也不会问我问题的朋友吗?比如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的报纸是不是摆整齐了,这些问题它不会缠着我问,但却能陪我解闷。若买下它,我还得给它办一个证,替它交税——一个已死的人肯定没办法做这些事,至少是不应该做这些事。这是第一次,我的自由蒙上了一层荫翳,第一次受到了某种无端的限制!

现在我孤身一人在这世界上,史无前例地孤单。我切断了之前所有的感情联系,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没有过去的束缚,只有一个全新的未来在等着我去选择。哦,真希望我有一双翅膀!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轻巧,好似张开手就能飞翔。

“二十五里拉?你把我当笨蛋吗?”我问老人。

我也没什么理由歌颂那个倒霉的死者,其他人坚持认为他是跳水溺死的——无论事实是否如此。其实从当时的生活状况来判断,跳水自杀这个结局安在“已故的”马提亚·帕斯卡尔身上确实没什么不妥。所以我想消除他在我身上的任何一丝印记,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

我把帽子拉低遮住眼睛,竖起衣领,迅速走开。天开始下起雨来,迷雾一样的小雨让整个世界变得模糊。

我决心隐藏真实身份,化身为另一个人。这倒不是为了欺骗他人,你知道的,人们一向擅长自欺欺人。这样做自然是有些草率,但考虑到我的真实情况,这也怪不得我。我要独自享受我的财富,我要满足我自己的需求。

“我的自由是一件好事。”我边走边对自己说,“但要是这种自由反过来剥夺我拯救一只小狗的自由,那还是有点专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