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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转动的象牙球

西班牙男人放开了我,但他却像个尾巴一样跟着我,甚至还跟我一块儿上火车陪我回到奈斯。他坚持要我跟他一块儿吃晚餐,还在他住的酒店里给我开了间房。一开始,我很反感他对我的奉承,他简直把我说成了神。不过,人都是有虚荣心的,渐渐地我竟从中感到了某种愉悦。只要香炉漂亮,哪怕里面的焚香辛辣刺鼻,人还是会用力吸上几口的,不是吗?其实我凭的完全是运气,并没有我自己的判断或策略,我这不过是误打误撞地赢了而已。这个想法渐渐地在我脑海中生根,同时我也恢复了一些力气,我开始觉得这个西班牙男人的陪伴让人讨厌。

他知道我是意大利人,所以一直都是用意大利语跟我说话,不过还是带着很浓的西班牙口音,这让我不由笑了起来。我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坚决地拒绝他:“不,不行了!我已经玩够了!我玩够了!让我走吧,先生!让我走吧,先生!”

尽管我在奈斯火车站就跟他道别,他还是要跟着我。他非得要跟我共进晚餐,并且跟我坦承,那个在赌场大厅送我玫瑰花的女人就是他派过去的。那个女人经常在赌场里晃荡,而他会不时地给那个女人一些钱,通常是给一百法郎,就是怕她哪天想不开真的自杀了。那天晚上她跟着我下注,最后应该是赢了些钱的,因为此后她没有再在大厅等过西班牙男人。

这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死命地扯我的双手。是那个又矮又胖满脸胡须的西班牙人,他千方百计地想要我继续玩下去。“看,”他说,“11和15,我们已经到最后三轮了。玩吧,我们一定会打破纪录的!”

“我能做些什么呢?”他叹息着说,“也许她找到了一个相貌更好看的人。我已经老了。谢谢上帝,这么快就将她送走了!”

在我将一大堆筹码推到赌桌中间时,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垮了下来。一种巨大的责任感笼罩了我。本来,我这一整天就什么东西都没吃,而晚上经历的这些激烈情绪更是耗尽了我的力气。我的头开始眩晕,我不能再赌下去了。我赢了赌博,但我中途退了出来。

我这个缠人的朋友在奈斯待了一个多星期,每天早上他都会到赌场去报到。可到那天晚上为止,他一直都是输。他说,他只想知道我成功的秘诀——要么是我潜心研究过赌术,要么就是我有一套厉害的规则。他的这些话让我大笑起来,我跟他强调说,我是第一次接触轮盘赌,并且我也为自己这种好运气感到诧异。但他不相信。我想,他肯定是以为自己碰到了一个神人,因为他始终不放弃,一直用那半西班牙语半意大利语的鬼话兜兜转转地套我的话。最后他告诉我,那天晚上他本来想用女人收买我的。

我选什么数字,就开什么数字,屡试不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种神秘的先见究竟从何而来?真的只是运气吗——那这可真是我有生以来运气最好的一次。还是说有某种奇迹般的力量在操纵我的意识?我不知道这一切要如何解释,当我想到我正将我的一切,甚至包括我的性命,都押在那小小的筹码上,我突然感觉很滑稽。这或许是财富之神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不管你们怎么说吧,我很清楚我自己内心的感觉:我感觉到了内心的神圣力量,那一刻,它让我的财富之神指引我的每次下注,让它听从我的意志。我真的感觉到了这种力量,不过我不是唯一感受到这种力量的人。我周围其他的人很快也注意到了我每注必中的这个事实,所以,不管接下去我买什么看似很冒险的数字,他们都会跟着我。为什么我每轮都买红色数字呢?为什么每次红色数字都能中呢?为什么我买什么中什么呢?后来,即便是那个戴单片眼镜的年轻男人也开始对这场赌博产生了兴趣,站在他身侧的一个胖男人更是大声喘着粗气。围在这张赌桌旁的所有人都变得异常兴奋——不耐烦地抖动,紧张地喘气,焦虑地等待。最后,连庄主自己都失掉了之前的那种不动声色的淡漠。

“哦,我亲爱的先生,”他的坚持让我既生气又好笑,“我没有什么规则,那样子的赌博哪谈得上什么科学系统规则呢?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明天我可能就会输得一分钱不剩。当然,我也可能再赢一把——我希望能赢!”

坐庄的人换了。之前送我玫瑰花的女人又坐回了她原来的位置。我刻意跟赌桌保持了一段距离,这样她就看不到我。女人下的注都很小,并且不是每把都下注。我往前挪了几步。女人当时正想放筹码,但她看到我来了,就又把筹码收了回去,显然她是想跟着我买。但我没有下注。当坐庄的人大叫“Le jeu est fait! Rien ne va plus”时,我看了她一眼——她对着我摇手指,嘴角挂有一抹责备的笑。我在旁观战了好一会儿,但慢慢地那种下注的冲动又占据了我的心。只能说,赌桌的热烈气氛太具煽动性。除此之外,我感觉之前的那种奇怪灵感又来了。我在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将那个女人抛在了脑后,开始下注。

“可你今天为什么不provech(意为好好利用)你的好运气呢?”

随后,我回到了赌厅。在那儿我又见到了刚才的那个女人,不过她当时正跟一个黑皮肤的矮个子说话,那个人满脸的胡子——我猜,那应该是个西班牙人——反正我不喜欢他的长相。女人把刚才递给我的玫瑰花给了他。他们两个看到我走近,互相眨了眨眼睛,我敢肯定他们肯定是在谈论我。我决定要提高警惕。于是,我朝另一个赌厅走去。走到第一张桌子旁,我却没什么想玩的心思。那个西班牙男人也走了过来,他在我旁边选了个位置,尽管他装作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让他明白我已经知道他盯上我了,只不过我不想多惹麻烦。不过,仔细想一下,或许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骗子。西班牙男人连续下了三次重注,但三把全输了,每次他都会生气地眯起眼睛,或许是在掩饰内心的失望。三次下注失败之后,他抬起头看我,并对我笑了一笑。我没有理会他,径直回到了我之前赢钱的那个赌厅。

“provech?”

我没有接那个女人的玫瑰花,也没有说“谢谢”,只是转身走开。接着,我就听到那个女人大声地笑了起来,并自顾自地拉住我的手臂,小声地跟我说话。她留意到我刚才的好运气,所以想让我带她一块儿玩。她说,由我来选号码她来下注,赢了的话就五五分成。我生气地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开,留她一个人在原地。

“是的,provech,就是赚钱的意思,我不知道你们意大利语怎么表达?”

“A toi, mon chi!”我听到一个粗厉的女声从我身后传来。我转过头,是之前坐在我身旁的一个女的。她递给我一枝玫瑰,手上还留了一朵。那是她刚在外厅买的花。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愤怒!我看起来就这样好糊弄吗?

“哦,我已经赚了很多,要知道一开始我口袋里只揣了几个法郎而已!”

走到赌场的中厅,我看到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周围有许多的人,有些在独自沉思,有些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抽烟,开玩笑。此时,这些人在我看来都是有趣的。我对赌场仍然很陌生,也知道别人一看我就晓得我是生手。我开始观察周围的人,不过表面上还是装作一副很悠闲的样子。我看到有个人突然不说话了,他扔掉手上的烟,脸色变得苍白,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脚步踉跄地往赌场房间里跑。他们开了什么玩笑?我不知道。但我下意识地也跟着笑了起来,笑那个落荒而逃的人。

“很好。那这样,我负责出钱。就是说,我出钱,你出运气,可以吗?”

我挣扎着站起身,离开赌场。

“但我有可能把你的钱都输光的!听着,如果你真觉得我明天会赢,那你明天就照今天的一样,我买什么号码你就跟着买什么号码。这样子哪怕我输了,你也不能怪我,但要是我赢了……”

我将钱和筹码揽到怀里,转身离开。我必须离开!我已经透支了,不能再玩下去,我走得踉踉跄跄,好似一个喝醉酒的人。最后,我瘫倒在一条长沙发椅上,头靠着椅背。是的,我要睡觉!我需要睡觉!打个盹儿就好。猛然间,我的心又是一阵悸动,之前的沉重感再次袭来,差点将我击倒。我赢了多少钱?我抬起头,但我已然睁不开眼睛,不得不再次闭上。赌场的大厅似乎在旋转,旋转。那儿可真热呀!真闷!我想呼吸新鲜空气!是的,我要呼吸空气!什么,已经天黑了吗?街上似乎已经亮起了灯!我在赌场里待了多久?

西班牙男人没等我说完。

“Trente-cing, noir, impair, etpasse!”

“哦,不,segnore,不,今天,是的,我就这么做。不过明天,不,我不那么做。你在conmigo下注?很好!我跟你!要是不那样,我就不玩。Muchas gracias!”

金钱满天飞啊!渐渐的,我也被这游戏迷住了。我在两个男人中间坐下,开始押筹码下注。我的第一注输掉了,但我突然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一种亢奋的超自然的迷醉感——它将我的心带离我的身体,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在某种无意识本能的引导下。为什么要选这个数字,而不是那个?“那个,最末的那个数——右边!对,没错!”我知道买那个数字准会赢,事实证明,我确实赢了。一开始我下的注都比较小,很快我就开始大把大把地扔钱下注。我玩得越久,那种神奇的力量就越强越清晰,即便有时候会输掉一两把,但我的信心一点也没减少。我想,我是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是的,这次我要输了——我必须输掉!”我进入了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我想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做赌注,包括之前赢的钱。我猜中了!这一切简直让人不敢置信——我的双耳轰鸣,汗流不止。赌场里坐庄的一个人也注意到了我持续的好运气,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挑衅。没关系!我们再试一次!于是,我再次将所有的筹码推出去。我记得我的手在35号停下,这个号码已经替我赢过一次。这个机会应该不大!我想换个号码,但我听到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说:“不,不要换,就买这个号码!”我闭上眼睛,我想当时我的脸色肯定是惨白如纸。赌桌顿时安静了下来,好似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地紧张。象牙球开始旋转,旋转。它不停地转圈,转圈!怎么还不停下呢?象牙球渐渐慢了下来,每转一圈我的折磨似乎就增加了一些。咚!象牙球停了下来。我没有睁开眼睛。但我知道坐庄的人接下来要说什么(他的声音在我听来十分缥缈,好似是从另一个遥远世界传来的):

我看着他,努力想猜出他这些话的意思。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怀疑我在跟他玩什么把戏。我憋红了脸,要他给我一个解释。他收起嘴角的一抹算计笑容,尽管我还是能在他的表情里看到算计的意味:

我走到另一张桌子旁,这一桌赌得正热烈,我看着大量周围的人——大多数都是些衣着讲究的先生,也有几位女士,但看起来多带点风尘气。我的兴致一下子就消减了,尤其是在我看到一个白头发的矮个子男人时,他有一双很大的蓝眼睛,眼睛里的血丝看得分明,长睫毛似乎也泛着白色。我不喜欢他的长相,他穿得也是相当正式,但这样讲究的衣着似乎并不和他相称。不过,我觉得他值得我留意观察一番。他在一个号码上下了重注,结果输了。接着,他下了更重的注,可是又输了。我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情绪,我在心里暗忖:“他应该不是那种会占人小便宜的人!”突然,我的心里涌起一阵羞愧,尽管我在另一张赌桌上经历了不幸。这一桌的人都是一把一把地丢钱,而且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我却在这儿担心口袋里的区区几个法郎,可真是让人瞧不起!坐在这个矮个子男人旁边的是一个年轻人,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张椅子。那个年轻人脸色蜡白,左眼戴着一块单片眼镜。他手上拿着绿色筹码,但他把钱随意下注,并装作一副无聊的厌烦样子,似乎对那象牙球的转动一点都不感兴趣。事实上,他有半个身子是背向赌桌的,一只手拨弄着胡须。象牙球停下来之后,他会问邻桌的一个人自己有没有输。但每次他都输了。

“我说不玩,我不那么玩。No digo altro!”

我赢了。我正想伸手把那堆钱揽过来,可是站在我身后的一个高个子男人把我的手推到一边,自己揽过了那堆钱。我试图用我结巴的法语让他明白他搞错了——哦,是的,他是搞错了,当然不是故意拿走我的钱!可那是一个德国人,他的法语说得比我还糟糕。但他敢说,单凭这一点就能弥补他在语法上的不足。那个德国男人情绪激动地冲我嚷,说是我搞错了,说那些钱是属于他的。我无助地环视桌旁的人,但没有人替我说一句话,有个人在我把钱押到25号时还嘟囔了几句,但此时他也是保持沉默。于是,我又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坐庄的人。但他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好似一尊尊雕像。“啊,我知道了。”我对自己说,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法郎。现在我们知道轮盘赌必赢的办法是什么了,赌场指南竟然没把这个写进去真是遗憾。我想,耍赖就是赌场必胜的唯一办法。

我的拳头重重地砸在面前的桌子上。

“Vingt-cing”,主持者叫道,“rouge, impair, etpasse!”

“不,你没搞清楚!”我生气地嚷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的那个笑又是什么意思?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象牙球渐渐慢了下来,最后静止在台面上。

我提高声音大喊,西班牙男人的脸色变得苍白,他似乎有点怕我。我知道他接下来肯定会跟我道歉。但我耸了耸肩,从桌子前起身:

我将几个法郎押在一个数字上——25。我周围大多数的人都神经紧绷地望着那旋转的球。我也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激动,但我尽量装出从容的笑容,尽管我的心仿佛正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随便怎样吧,我也不在乎你是什么意思!总之,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关系!”

在试我自己的运气之前(尽管我对此没有抱多大希望),我想还是先观战一会儿比较好,这样也能熟悉赌局规则。我有这个想法,还得归功于我手上拿的赌场指南。从旁看了几分钟,我想我已经完全了解了轮盘赌的规则。于是,我走到第一个房间左边的第一张桌子旁。

然后,我付了账单,转身离开饭店。

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我想,这地方真得改善一下!人们带着大把的钱来到蒙特卡洛,就算要死,他们也应该死在一个更漂亮更堂皇的地方。现如今,欧洲所有的城镇都将那些最具吸引力的屠宰房掩饰了起来,以前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动物们就是在那里面被屠宰,其实这真是不必要的客气,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当然,有个事实必须得承认,在蒙特卡洛玩的大多数人也不怎么注意大厅的装潢,就跟整日在沙发上渡日的懒汉通常也不会留意沙发垫的异味一样。

我曾认识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再怎么钦佩称赞他都不为过。不过,他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人的称赞,而那或许是因为他喜欢穿一条格子裤子(如果记得没错的话,那是一条灰黑格相间的紧身裤)。我们的衣着有时候会给别人留下最古怪的印象,或许是由于剪裁,或许是颜色。

所以,我推开了右边的小门,进到房间里头。

以我为例,我现在自然是没有正式的晚宴服,但我会穿一套黑色的西装,这能帮助维持我的体面。我穿的是同样一套衣服,那个该死的德国人觉得我是个偷他钱的笨蛋,而现在这个西班牙人却把我当作神人,甚至还有点怕我!“一定是因为胡子的缘故。”我边走边想,“或许是我的发式。我把头发剪得很短,胡子却很是散乱!”其实,我想赶快回到酒店房间,数数我究竟赢了多少钱。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街上空无一人。过了好久,我才等到一辆经过的出租车,我把出租车拦下,坐了进去。

老实说,进到赌场之后我有些失望。也许只是大门看起来气派一些。那八根大理石柱子确实让人有一种进到上帝神庙的感觉。穿过柱子,就是一条带左右两个通道的大门。我看到左边侧门写着“TIREZ”,我知道这在法语里头是“拉”的意思;所以,我推断右边侧门写的“POUSSEZ”应该是“推”的意思。

我身上带着许多现金,上衣的口袋,马甲的口袋,裤子的口袋里都装满了钱——金币、银币还有纸币。肯定是很大的一笔钱。我一进房间,就把东西全部倒到床上。一共有十一万里拉!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并且这些钱好似是从天而降的。我突然回想起过去那些辉煌的好日子,心里涌起一股苦涩的感觉。是的,我已经在那个图书馆待了两年,生活过得举步维艰,以至于十一万里拉在我看来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我听说赌场里头有一个漂亮的园子,里面长满了又高又大的树。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我解下皮带在其中的一棵树上吊死。死得不用花一分钱,还能保住体面,何乐而不为呢?“谁知道这个可怜的人输掉了多少呢?”人们发现我的尸体时,应该会这么说。

过往的沮丧情绪再次漫上心头。

“蒙特卡洛离奈斯并没有多远。”我继续暗忖,“我的妻子和岳母又都不知道罗贝尔托寄钱给我。要是把这些钱输了,那我也就不会想着远走高飞的事。也许我还能留住买票回家的钱,但即使我……”

“你这没骨气的图书管理员!”我看着床上散落的金币,得意扬扬地对自己说,“你可以回家,把这些钱拿给老寡妇佩斯卡特尔瞧瞧。不过她肯定会想方设法把钱偷走,到时候得意的可就是她了。或者,你也可以照先前的计划乘船去美国,你勇敢地上路,现在上帝已经给了你回报,不是吗?瞧,现在你有了十一万里拉!是个富翁了!”

“我想我的问题是在于不懂法语。”最后,我总结道。我从来没学过法语。在图书馆的时候,我倒是看过一本法语语法书,并学了几个句子。但我没有留意法语的发音,所以根本不敢在别人面前讲法语,生怕惹人耻笑。这一点直接导致我的犹豫,我踌躇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到赌室去。但我接着又想:“你身上只有几个铜板,并且不会讲一句西班牙语或英语,你刚刚却还想着独闯美国。这么勇敢的一个人,怎么连进赌场的勇气都没有呢?更何况,你懂一点法语,而且还有赌场指南……”

我把钱拢到一起,扔进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脱衣睡觉。但我无法入睡。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回到蒙特卡洛把钱输掉?或者我应该就此满足,将这些钱存到某个地方,并在适当的时机拿出来享受?享受生活,对在那样一个家里挣扎的我来说,这无疑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想法。

我自己无法解释。其实,我并不知道轮盘赌究竟是什么,甚至连轮盘的构造都不清楚。但我还是把手册读了下去。

对,我或许可以给妻子买些好看的衣服。罗米尔达似乎已经不怎么在乎我爱她与否这个问题,并且她还故意要用作践自己来让我难受——她不梳头,整天拖着难看的拖鞋在屋子里走,穿破布一样的旧衣服,昔日的苗条身材完全不见了踪影。女为悦己者容,难道她是觉得我不值得她为我打扮吗?由于久病缠身,她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不仅是对我暴躁,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长久以来的失望,再加上我从未真正爱过她,罗米尔达变得邋遢懒散也是很自然的结果。她对我们幸存下来的女儿也没有多大热情,因为跟奥利瓦生下的儿子相比,生了女儿的她自然是败下阵来。更何况,她为了生下孩子受了那么多的罪。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加上贫困,剥夺了我们所有的快乐,婚姻生活对于我们两个而言都是难以承受的噩梦。十一万里拉能改变这一切吗?十一万里拉能换来被佩斯卡特尔毁掉的爱吗?做梦!那我还是去美国吧!可为什么要去美国呢?现在奈斯的赌桌在向我招手,钱自个儿往我怀里钻,那我为什么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寻找财富?不,我得珍惜这份运气——继续去赌。要么成功,要么成仁。大不了被打回原形。十一万里拉,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们都知道,不幸的人很容易沦为迷信的牺牲品,并且他们还会嘲笑其他人的轻信。有时候,迷信好似给了他们新的希望,当然那些希望是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我还记得当时看到的一个封面,上面写着——轮盘赌必赢手册,我从赌场的窗前经过,嘴角泛起一抹轻蔑的笑容。可究竟是为什么,我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下了,转身回到那家轮盘赌场,嘴角仍挂着先前那样的嘲笑他人愚蠢的轻蔑笑容,并买了一份手册。

所以第二天,我又去了蒙特卡洛。事实上,我连续去了十二天。在那十二天的时间里,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想赢得的财富,我完全被轮盘赌本身迷住了,甚至一度达到痴狂的状态。那之后我也不再四处游荡,因为担心好运会溜走。在连续赌了九天之后,我赢到的钱多得让人不敢相信。第十天,我开始输钱,而输钱的过程也十分奇异。我的直觉不灵了,仿佛是因为我的身体里没有足够的能量去支持那种神奇的直觉。我也不够精明——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体力不够——不懂得及时停下来。事实上,我没有停止赌博,但这并非出于我本意。他们说,我要在蒙特卡洛寻找救赎。

我的船在尼斯停了很长时间。靠岸的时候,我真的决定要停下来,尽管我也没有回家的打算。我就在尼斯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穿梭游荡。一天,我在一家有金字招牌的店铺前驻足,上面写着——轮盘赌场。透过窗户,我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轮盘,另外还有不计其数的装饰配件和赌场指南,指南的封面上有轮盘赌的装饰图画。

第十二天的早晨,我走进赌场。一个之前在赌桌旁见过的先生惊恐地走到我面前,手舞足蹈地跟我说有个人在外面园子里自杀了。莫名地我觉得那肯定是我的西班牙朋友,顿时一阵悔意涌上我的心头。自从那天晚上的谈话之后,他就不愿意再跟着我下注,所以连续输了很多钱。后来,他看到我的运气确实如日中天,所以最后还是跟着我买。但这一次我的好运走到了尽头,我开始从这张赌桌换到那张赌桌。这样我就能躲开他,他渐渐也对我失掉了兴趣。

可还没等我到尼斯,我就失去了勇气。啊,少年时的果敢坚毅到哪儿去了呢?一定是沮丧吞掉了我内心的勇气。天啊,我快要被折磨疯了,我几乎就要丧失行动能力。五百里拉!难道我真要靠这区区的五百里拉去闯荡未知世界?我真的做好去陌生环境里战斗的准备了吗?

我慌忙跟着人群靠拢那具尸体,期间,我试图在脑海里想象他躺在地上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发现死的并不是西班牙男人,而是那个戴单片眼镜的年轻人。他输了很多钱,但他总是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下注的时候总是背对着轮盘。他的姿势看起来很自然,似乎在对着自己开枪之前,他已经排练过一遍。一只手自然地与身体平行,另一只手略微偏向一边,双手握拳,扣动扳机的食指略有弯曲。用来自杀的那把枪丢在离他几英寸远的地上,稍远的地方还躺着这个男孩儿的帽子。他的脸浸在血泊中,一只眼睛的眼窝被凝结的血块挡住。但他右边的太阳穴还是不停地在流血,已经有不少的马蝇嗡嗡围了过来,有一只马蝇还停在了他的脸上。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人上前,似乎都不想介入其中。最后我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然后摊开手帕盖住年轻人的面孔。我的这个动作让人群骚动起来,我想,他们是怪我毁了这精彩的表演。

我是步行上路的,只想快一点逃离那地狱一般的生活。我机械地往前奔走,朝邻近的一个村庄走去,那儿有一条铁路穿过。我的脑海里生出一个模糊的计划。我要去马赛,然后乘蒸汽船去美国。我口袋里的钱应该付得起船票。除此之外,我告诉自己要相信运气。还有什么比我现在经历的生活更糟糕的呢?也许穿过海岸线,会有一个新的未来等着我,哪怕那镣铐比我刚挣脱的更沉更重。无论怎样,多去外面看看总是好的。我甚至还期待能摆脱心里那让人窒息的压抑,找回曾经的雄心壮志,干一番事业。那么,就去马赛!

盖完手帕之后,我拔腿就跑。我一口气跑到火车站,登上第一辆开往奈斯的火车。然后我收拾东西,踏上回家的路。

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我来到了蒙特卡洛,那是在我和岳母以及妻子发生一场冲突之后。当时,我的心备受煎熬,再也无法忍受那种争吵不休的生活,我真的是身心俱疲。终于有一天,烦透了的我凭着冲动将罗贝尔托寄给我的那五百里拉塞进口袋,然后我戴上帽子穿上衣服,紧接着我就上路了。

我盘点了一下剩下来的钱——我还有八万两千里拉。

世界只剩下一个象牙球!或站或坐的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球,气氛热烈而紧张。在一张黄色方桌的下面,许多只抓着投注黄金的手在挥舞,周围还有许多人紧张地拨弄更多黄金——那是为下一场投注准备的黄金。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象牙球快速而优雅地旋转移动,仿佛是在说:“亲爱的象牙球,你想在哪儿停下呀!残忍的象牙球,你乐意在哪儿停呢?你可是我们的上帝呀!”

在那之前,我似乎没有想过,有一天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热闹的沙龙聚会上,衣香丽影,觥筹交错。一个象牙球在人群中间优雅地旋转着,煞是好看,这一刻世界似乎只剩下了这个象牙球——滴答,滴答,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