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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的成熟

“等等!”帕米诺惊叫一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知道有个机会……你知道我父亲,对吧?他现在帮政府做事……”

但我拒绝了。我需要的不是这种施舍。给我几里拉的钱,过不了几天我又是一贫如洗。不,我要的是一份工作,最好是一份稳定的永久性工作。

“这我倒不知道,不过我猜他应该混得很好!”

“我亲爱的伙计……”帕米诺喃喃说着,他提出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

“是的。现在他是教育部的区巡查员。”

然后,我把离家的决心告诉了帕米诺,并跟他说了我面临的经济困境。

“哇,说实话,我确实没想到!”

“你是个聪明人,帕米诺!你要坚持住这一点!你说你在找伴儿,我呢,随时都可以为你效劳,只要你开口!”

“我记得昨晚在宴会上……对了,你认识一个叫罗米泰利的老人吗?”

真是可悲又可笑。只见帕米诺摇了摇头,闭上眼睛,然后举起右手,道:“不,不,我不结婚!”

“不认识!”

“没一个可以玩的人?伙计,那你怎么不娶个老婆呢?那可是件刺激的事!你看我就知道了!”

“胡说,你当然认识!那个老家伙在博卡蒙扎图书馆!是个聋子,眼睛也不太行。现在他的身体完全垮了,所以政府决定让他退休,每个月给他一点养老金。我老爸说现在那个图书馆一片狼藉,若不尽快采取措施的话,那些书很快就会毁坏一空。这份差事不正适合你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帕米诺的语气中满是愤怒的意味,我突然明白了他是怎么一回事。不用说米诺对罗米尔达的事多少有些介怀,但更让他难受的是,失去了罗贝尔托和我的陪伴。罗贝尔托搬走了,罗米尔达又和我牵扯在了一起。我们两个人都渐渐抽离他的生活,可怜的帕米诺还能剩下什么乐趣呢?

“我?图书管理员?”我嚷道,“但那得是受过教育的人呀……”

“什么都没做!”他叹息道,“我快无聊死了!周围没一个可以玩的人!”

“怎么不能是你?”帕米诺答道,“你懂的东西肯定比罗米泰利多!”

“是她妈妈抓的!”然后,我给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帕米诺听完,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但那笑中没有多少快意。我想他肯定在心里说,老寡妇佩斯卡特尔不会那样对待他——至少他经济上没有我糟糕;并且他的性格比我好很多。我差点忍不住问他,如果他如此在乎,为什么最初我怂恿他追求罗米尔达时他会退缩,以至于让我跟罗米尔达日久生情,掉进了这万劫不复的旋涡。说穿了,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帕米诺是个笨蛋,因为他不够果断不够勇敢。不过,我没有把这些说出来。相反,我只是问他:“这些日子,你在做些什么?”

这倒很有说服力。米诺建议我最好通过斯克拉斯提卡姑妈跟他父亲接触一下,“你姑妈跟我父亲总站在一边。”

“她……罗米……你是说你的妻子抓的吗?”

那一天晚上我跟帕米诺待在一块儿,第二天早上,我便匆忙去找斯克拉斯提卡姑妈。姑妈跟以往一样生硬,她不愿意见我。最后,我跟妈妈说了这件事。

“看到这些抓痕了吗?”我对帕米诺说,“你觉得是她抓的吗?”

四天后,我就成了教育部下属的博卡蒙扎图书馆的管理员。我的薪水是六十里拉一个月。六十里拉一个月!那样我的钱就比寡妇佩斯卡特尔多了!这可真是大快人心!

看到镜子中的脸时,我竟生出一种快意,这快意盖过了痛苦。

刚开始的几个月,我在图书馆里待得还算惬意,这大部分得归功于罗米泰利,他从旁帮了我许多。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镇里明明已经拨了养老金给他,他也没有义务继续在图书馆里工作。每天早上九点整,不早一分不晚一分,我都会看到他拄着双拐进来。一穿过门,他就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黄铜壳的老式怀表,然后将怀表挂在墙上的一根钉子上。接着,他便会在“办公室”的位置上坐下,将两根拐杖夹在双腿间,然后从内口袋里掏出一个鼻烟盒,摸摸鼻子。做完这些最基本的准备工作之后,他便会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本古老文集。那是一本音乐大典,囊括古往今来所有艺术家和鉴赏家的相关作品,于1758年在威尼斯出版。

哦,人可真是忘恩负义啊!帕米诺在生我的气,事实上是非常生气。用他自己的话说,因为罗米尔达的事情他简直恨透了我。我当时无法立刻说服他我不是故意欺骗,其实我才是最苦的那一个;他应该感谢我,因为是我代他受了这些苦。

“罗米泰利!”我通常会叫他一声。而他只是一丝不苟地进行每日的例行公事,显然并未意识到我的存在,“辛格乐·罗米泰利!”

“帕米诺,我的老伙计!”我说,然后用手拍了拍他的背,看到他那张长脸,我是发自内心的开心,“老实讲,你没生我的气了吧?”

但老罗米泰利已经聋了。即便是在他耳边放炮,他也听不见。所以到最后我都会走到他面前,拉拉他的手臂。他会转过头,斜眼看我,脸上的表情很是茫然;接着便见他露出一口黄黄的牙齿,我想他是想挤出一个笑容;然后他又缓缓低下头,研究他的古书去了。很多人都会看着看着就打瞌睡,但老罗米泰利不会。恰巧相反,他会聚精会神地研读书上的每一个字,并且用尖利的嗓音念出来:“乔瓦尼·阿布拉姆·伯恩鲍姆……乔瓦尼·阿布拉姆·伯恩鲍姆出版了……1738年在莱比锡出版了……1738年在莱比锡第八次再版了一本小册子……那是一本音乐评论……米特兹勒重印了这本书……并于1739年将它收在音乐图书馆的第一卷中……”

“你想怎么样?”他神情不快地问。当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有抬。

为什么他总是要重复这些句子和日期三四遍?也许是为了更好地记忆?可他要是听不见,为什么要念得这么大声呢?很多时候,我就这样站在那儿,不解地看着他。那个可怜的老人已经是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事实上,他在我入职四个月后就死了)!乔瓦尼·阿布拉姆·伯恩鲍姆的小册子,或其他什么人于1738年在莱比锡出版的小册子,于他究竟有什么重要的呢?他为何要如此不辞辛苦地去挖掘其中的信息。就算他从中学到了很多,那也只能下辈子用了!不过我想,对他而言这只是一个原则问题。图书馆就是用来看书的。既然没有人愿意进到这里阅读,那就由他一个人坚守吧。或许选择这本书只是一个偶然,重要的不是读什么书,而是阅读这件事本身。

“帕米诺!”我在他身后叫,“帕米诺!”

多年来,古老教堂“阅读室”的大桌子上的灰尘差不多积了有一寸厚。一天,我心血来潮想要代镇上居民向捐出这座教堂的捐献者表示感谢,便用手指在积尘上划出了几个很大的字——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整天,天快黑的时候,我竟偶然遇见了小帕米诺。米诺先看见我,他当时想躲开我,于是掉过头慌忙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敬献博卡蒙扎主教

哦,有人对我伸出援手。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我竟得救了。

慷慨的赠书人

想起这些年来的挥霍浪费,我不由对自己生出轻蔑之情。我明白,我现在的困境只会惹来耻笑,根本就得不到他人的一丝怜悯。当然,这是我活该,自作自受。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理由同情我——那个抢夺我遗产的人。但贪婪的巴提斯塔·马拉格纳如何会帮我呢?更何况,我跟他还有那么多的过节。

永久纪念他的恩典

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朝镜子走去。是眼泪!我的眼睛,我那双人尽皆知的斜眼,流出了眼泪。那只斜眼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斜。“其实你挺好的!”我自言自语道,“至少没有人管你!”说完,我便抓起帽子,走出了房间。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不想出办法养活我的妻子,我自己,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子,我绝不回来。

全体乡民谨立

从那以后,我掌握了对任何不幸都能一笑置之的本领。当时,我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具喜剧性的悲剧的受害者——我的母亲跟我的疯子姑妈缠打,我的妻子在隔壁的房间里哇哇直吐,我的岳母佩斯卡特尔在地上撒泼打滚……而我,我缩在屋角,筋疲力尽,胡子和衣服上沾满面粉,脸上满是抓痕和淤青,脸上的液体分不清是血还是笑出来的眼泪。

在图书馆里,时不时地会有两三本书从一个较高的书架上掉下来,紧接着就会有一只猫那样大的老鼠滚落。第一次看到时,我还兴奋地大叫了一声。那些滚落的书对于我的意义不亚于苹果对于牛顿的意义:“有了!”我大叫着,“我终于有事情可做了!我要把这些老鼠统统抓到,让罗米泰利去读他的伯恩鲍姆!”

“哦,妈妈,真为你羞耻!”我蜷缩在地上,朝她吼叫,“你连大腿都露出来了,大腿都露出来了!真是丢人!”

尽管我对管理员这份工作知之甚少,但我本能地知道在那种环境下我应该做些什么。于是,我向格洛拉莫·帕米诺大人致信一封,恭敬地请求他给圣·玛利亚自由教堂的博卡蒙扎图书馆提供至少两只猫。并且我说,这并不会造成预算的增加,因为猫到了这里将会获得充足的食物。另外,我还请求组委会授权我去买一个加大的陷阱网,要带诱饵的那一种。(我觉得“奶酪”这个词太过普通,配不上新上任的教育部巡查员。)

接下来就是我的事儿了。只见佩斯卡特尔手忙脚乱地将脸上的面粉抹下来,朝我扔过来——当时,我坐在屋角笑得前俯后仰。紧接着,她朝我扑过来,扯住我的胡子,用长指甲抓我的脸,踢我的胯骨,最后对着我拳打脚踢。与此同时,我那可怜的罗米尔达正在另一个房间里头哇哇地呕吐。

于是,格洛拉莫·帕米诺大人派人给我送来了两只小猫咪,事实上这是两只十分虚弱的猫,对于跟自己个头差不多大的老鼠怕得要死。因为太过饥饿,它们总是会想吃捕鼠陷阱中的奶酪,所以每天早上我都会发现那两只猫奄奄一息地待在铁笼子里头,悲伤绝望到连喵一声的力气都没有。我立刻向上级报告了这个情况,这次他们决定派给我两只诚实且勇敢的成年猫。从此,捕鼠陷阱卡的不再是猫咪,开始发挥它的威力,我也因此而活捉了许多的老鼠。

然后,姑妈朝厨房走去,直面佩斯卡特尔寡妇。后者见这架势,不由退了一步,把平底锅抓在手中。斯克拉斯提卡转头面向揉面板,两手抓起那沉甸甸的面团,不由分说地将面团重重砸在佩斯卡特尔寡妇头上。我那趾高气扬的岳母这下算遇到对手了。斯克拉斯提卡姑妈将她逼到屋角,然后又把面团恶作剧似的抹到她脸上,蒙住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她的头发——所有露在外面的地方都被涂上了一层黏黏的面粉。最后,姑妈抓起母亲的手,将她拖着往门口走去。

一天黄昏,我感觉有些疲倦,因为罗米泰利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这个领域取得的胜利。(尽管他在图书馆的任务是看书,而老鼠们的任务是把书封咬掉。)所以我决定拿两只新捉到的老鼠过去让他瞧瞧,我将战利品放在罗米泰利通常放艺术大典的抽屉里。

“把这个披上——别理会那些老鼠叫——现在你先出去!”

“这还不让你刮目相看!”我自言自语道。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只见斯克拉斯提卡姑妈跳起来,扯下肩头的披肩,恶狠狠地扔向我母亲。

但我错了。当罗米泰利拉开抽屉的时候,那两只老鼠吱吱地顺着他的肘部迅速跑开,他转过头看着我,问道:“那是什么?”

厨房里没有回应。佩斯卡特尔寡妇还是在揉面团,只听见她把面团在面板上一下一下地重重揉搓,似乎是以此作为对我对我姑妈的回应。斯克拉斯提卡姑妈也注意到了节奏不太对劲,她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砰——是的,就是这样!砰——我就是这么说的!砰——哦,千真万确。砰——你不早告诉我!最后,我的岳母将平底锅放到面板的一侧,只听见又是砰的一声,好像是在说:“看着,这个也被我摆平了!”

“两只老鼠,罗米泰利,那是两只老鼠!”

姑妈跟放机关枪似的说完这一大堆话,鹰钩鼻在一张黑而严肃的脸上格外引人注目,看得出她是在隐忍自己的情绪。我注意到,她那双雪貂眼里隐藏着一抹寒光。

“啊,老鼠!”他轻声说。他已经把这些老鼠看作图书馆的一部分,就跟他自己一样。罗米泰利翻开书,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如既往地大声念书。

“你在这儿,”姑妈嚷道,“收拾你的东西,到我家去住。隔着几百里都听见你们家的吵闹声了!我是特意来接你的,跟我走。收拾好东西,我们马上离开这儿!”

乔万·维托里·索德里尼的《论树》中有这样一段:“果实成熟一半归功于热,一半归功于冷。成熟的力量来自热量,这是成熟的主要根源。”看来,乔万·维托里·索德里尼并不知道,除热量之外,水果商们还找到了另外一种使水果快速成熟的方法。他们将还没完全成熟的苹果、梨子、香蕉等放到一起碰撞,或者用力挤压,让水果的外皮变软,从而给人一种成熟的感觉。

那天早上,我的岳母正在厨房里头做面包,她把袖子卷到手肘,裙子也扎在腰上,以免弄脏。斯克拉斯提卡姑妈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刚好转头看见,但她旁若无人地继续筛面粉揉面团。姑妈不以为意,她直接推门进来,也没有理会佩斯卡特尔,而是直接奔我母亲而去,仿佛屋子里只有我母亲一个人。

短短的时间内,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以前的自己完全不同。罗米泰利死后,图书馆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无聊孤独,但我并不渴望陪伴。

当然,佩斯卡特尔最后还是没有走。但两天后,我家里又起了一场风暴。姑妈斯克拉斯提卡从玛格丽塔那儿听说了我们的事,立马雷厉风行地跑了过来。我想,接下来的情节放在任何一个舞台上都不会失色。

其实,我每天只需要在图书馆上几个小时的班就可以了。但家对于我而言就是一座牢狱,而在街上晃荡又难免触及旧物旧事徒增伤悲。所以,这座被书被老鼠和灰尘占领的废弃教堂就成了我的避难所!我一直都这样跟自己说。但我又该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呢?我可以捉老鼠!但这种消遣能持久吗?

“让你跟着他!让你跟着他!现在你后悔了吧,他就是个没用的无赖。我没办法再和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哪怕一秒都不行!”

第一次拿起书时(我当时是非常随意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惧。我,是否会跟罗米泰利一样,在这座无人会来的教堂里头看书终老?想到这,我愤怒地把书丢开。但过了一会儿,我又朝那本书走去,再次将它拿了起来。我开始阅读书里的字句,当然我只能用一只眼睛看,另一只斜眼是如何也完成不了这件事的。

“哦,不,妈妈!不要离开我!不要把我扔下和这些人在一起!”

就这样,我看起了书。我什么东西都看一点,尤以哲学书看得最多。跟你说,哲学可都是些沉重的东西,可当你真正有所感怀领悟的时候,你就会感觉自己的心好似羽毛一样飘了起来,简直能飞上天触摸云朵。我一直都觉得,我的大脑有点古怪,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但阅读让我的心智变得成熟。每当我感觉困惑或迷茫时,我就会关上图书馆的门,沿着一条小径去海边。望着茫茫大海,我心里会陡然生出一种敬畏感,这种敬畏感会一点一点地增强,直至把其他的情绪都压下去。我坐在海边,用手指拨弄海沙,同时低下头,什么都不再去看。但我能听见,我听得见那海浪撞击海岸的声音,听得见汹涌的波涛声。

原本罗米尔达躺在沙发上,身体虚弱地无法坐起身。但此时,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号啕喊叫,挣扎着起身扑到她母亲的怀里去。

“所以,我会一直这样子。”我喃喃地对自己说,“一成不变,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听着!”我强作平静地说,尽管我的声音已经因过分的压制而变得颤抖,“你给我听好,妈妈和我不会走,该走的人是你!要我是你的话,现在就走为上了。不要再惹我,门在那儿,该走哪条路不要我教你了吧!”

这时,我的心里会突然一阵悸动,脑海里蹦出古怪的念头,好似突然间着了魔。我会猛地跳起来,晃动身体,好似要挣脱那束缚住我的东西。可是,海依然是那海,或平静或汹涌,丝毫没有改变。我愤怒又绝望地握紧双手,面对空茫的大海大声叫喊:

“滚出我的屋子!”她大叫着,气得直喘,“你——还有你的母亲!都给我滚出去!滚出我的屋子!”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子?为什么?为什么?”

按照母亲一贯的性格,她肯定是婉拒的了。而这一拒绝,彻底惹怒了佩斯卡特尔。我走进房子时,刚好看到她对着老玛格丽塔的脸挥动拳头,而后者只能本能地护住自己。一旁的母亲低声哭喊,好似一片树叶在秋风中抖动,她抓住另一个老佣人的手,好似在寻求保护。看到这一幕,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我直接朝岳母佩斯卡特尔冲过去,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并用力将她甩到一边,她一个踉跄直接跌在了地上。但很快她就跳起身来,跟只母老虎一样朝我扑过来,手指差点抓花我的脸。

一个海浪打来,激起万丈浪花,溅湿我的双脚。

是的,她们可以共渡晚年,多年来的彼此陪伴和奉献也已经让她们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所以你明白了。”大海似乎在说,“因为你开始探求事物背后的原因!湿的双脚!不,现在回到图书馆去,亲爱的孩子!咸的海水会泡烂你的鞋子,而你没有钱再买一双。回到图书馆去,别再看哲学书,看点其他的东西。你最好也读一下乔瓦尼·阿布拉姆·伯恩鲍姆于1738年在莱比锡出版的那本小册子。至少,里面的知识对你没有坏处。”

“哦,过来跟我一起住吧!”善良的老玛格丽塔主动提出,“我有两间宽敞明亮的房子,还带一个露台,下面就是一个水池……透过窗户,你还能看到许多绽放的花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直到有一天有人跑来告诉我,我的妻子病得很厉害,需要我马上回家一趟。我记得,当时我拼了命的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赶,与其说我想快一点赶到家,不如说我想通过这种方式放空大脑,不去想我的儿子将要出世这件事。

一天,我在外头耽搁了段时间。两个在我家干了多年活的老佣人过来探望,没曾想这竟变成暴风雨的直接导火线。其中一个佣人由于没有多少积蓄,所以从我家离开后又到了另一家做工。但我们的老玛格丽塔是孤身一人在这世界上,并且有一笔可观的积蓄。母亲似乎是跟这两个几乎陪伴了她一生的老佣人倾吐了自己的心声,除此之外,玛格丽塔也注意到了我们家的窘迫情况。

跑到门口时,我的岳母拦住了我。她抓住我的肩头,大叫:“快叫医生,快一点!罗米尔达快撑不住了!快一点!”

如此一来,我们的境况也是越来越糟糕,并且我无能为力。幸好,我们之前还剩了一点东西,所以勉强维持了——段时日。可当母亲变卖掉最后一条父亲送给她的项链时,那个叫佩斯卡特尔的女人便觉得我们日后肯定会靠着她那一个月四十里拉的收入过活。她一天比一天更讨厌我们,恨意不断加深。我知道,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并且因为长时间的压抑,这场暴风雨将会更加猛烈,即便是我那一生善良的母亲也将受到波及。佩斯卡特尔怒视我时,我的整颗心都是提着的。当我感觉到气氛变得紧张,我就会走出门去,尽量拖延暴风雨来临的时间。但每次走出门后,我又会担心母亲,于是匆匆返回。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当时只想瘫坐到地上,怎么会这样,一点预兆都没有?哦,不!“快,快点,快去叫医生!”

我小心地收起这封信,以免母亲看了伤心。要不是现下绝望的处境让我头脑混乱,不能更客观地看待问题,或许,我不会觉得那封信如此让人恶心。我一直都会从两面去看待问题,既看到好的那一面,也会看到坏的那一面。通常我会这样子想问题——比如说,你把一只夜莺的尾羽给剪了,我会想,呀,这只可怜的鸟儿至少还能歌唱;但要是把孔雀的尾羽给剪了,孔雀该怎么办呢?我知道,罗贝尔托这么说肯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首先想到是保证自己的优裕生活,即便是靠着妻子的嫁妆生活他也还是想保住一点生活的体面。如果打破这种平衡,他无疑要做出一些不可逆转的牺牲。举止得当,彬彬有礼——这些东西罗贝尔托很早就学会了。而这也是他唯一能给妻子的东西。要是把赡养母亲的重任压到她妻子头上,凭良心讲,他肯定也得对妻子付出更多一点的爱。上帝给了罗贝尔托许多东西,但一颗善良怜悯的心并不在其中。也正是因为缺少了这颗怜悯心,可怜的罗贝尔托终究是无药可救!

我恍惚地又往回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朝哪个方向。我只是语无伦次地大喊:“医生!医生!”有些人听见了试图拦下我,问我找医生做什么;还有一些人则扯住我的袖子,他们中有的人吓得脸色都白了。但我挣脱了他们,只是不停地跑不停地喊:“医生,医生!”

最后,我决定给住在奥列格利亚的哥哥罗贝尔托写信。我请求他把母亲接过去住,并请他理解这不是为了减轻我个人的负担,而是为了让母亲的日子过得更舒适一些。可罗贝尔托回信说他可能做不到——我们的经济危机已让他无颜面对岳丈一家人,包括他的妻子。现在,他都是靠着妻子的嫁妆生活,所以想也不敢想让妻子答应再赡养一个人。麻烦还不止这一个,他说母亲跟他一块儿生活,其实也会碰到一样的问题。因为他也是跟岳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当然他的岳母没有这么刁难,但要是母亲过去的话,肯定也会有不便之处。有谁听过两亲家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并且相安无事的呢?他还说让母亲继续跟我一块儿生活,也有好处。这样,她就能在自己住惯了的地方渡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日,而不用被迫再去适应新的人和新的生活方式。罗贝尔托在信中还写道——最让他难受的是没有能力接济我一下——因为他一分一毫都得从妻子那儿讨要。

而医生此时就在我家里!等我再回到家时,等我像个疯子一样找了一圈医生却遍寻无果之后,我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是个女孩儿。我第二个孩子仍然是个女孩儿,不过她就没这么急着要到这人世间来了。

这时,母亲会微微抬起手,“我很好,你看不出吗?快去找罗米尔达吧,那个可怜的姑娘现在很孤单,很煎熬!”

所以,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你还好吗,妈妈?”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可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回忆起她们并排躺在摇篮里的样子,漂亮的小手在空中抓着,好似受到某种神奇本能的驱动,让人无法移开眼睛。那两个命苦的小家伙,比我每天早上在捕鼠夹里找到的小猫咪还要惨!因为她们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她们只能无力地挥动小手,只能这样!

“怎么那样看着我,马提亚?”

我想把她们分开,可一接触到她们那软软的暖暖的皮肤,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这是我的孩子!

罗米尔达当时病得很厉害,看到这一幕,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过在那之后,我始终在旁留意,不让我那可怜的母亲再受委屈。很快,我发现这种监视让佩斯卡特尔很烦躁,就连罗米尔达也对此颇有微词。这让我更加紧张,要是我不在家,她们指不定会怎么欺负我的母亲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知道母亲会更不愿意跟我说话。所以你应该能想到离家时我心中的不安。每次一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端详母亲的脸,看有没有流泪的痕迹。而母亲总是报以慈爱一笑:

其中一个孩子早早夭折了,另一个则多活了些时日,至少是唤醒了我的父性——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照顾孩子。长到一岁的时候,我的女儿漂亮极了,我喜欢把她那金色的卷发缠在手指上,充满爱意地亲吻,好像怎么吻也吻不够!她还开始学着叫“爸爸”,我会回应她叫一声“小宝贝”,然后她又会叫“爸爸”。我们就跟两只小鸟一样,啾啾叫着从这棵树梢飞到另一棵树梢。

当我看到母亲被迫应付难缠的佩斯卡特尔,心里真的不是滋味。我那善良的母亲,最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她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原来是如此地残忍险恶。不过我从来没有怪过母亲,她只是太善良而已。母亲变得不爱说话,她成天呆坐在卧室的一角,双手无力地摊在膝上,低垂着头,好似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留下去,好似随时准备离开。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善良老人,她的存在如何会让人讨厌?母亲不时望望罗米尔达,眼里满是怜悯,但她却不敢多说一句话。刚搬过来的时候,母亲还想着为罗米尔达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我那恶毒的岳母却粗暴地让她到一边去:“不劳你费心!这个孩子是我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我那可爱的小女儿几乎是和我母亲同一时间离开人世的。我无法辨别女儿和母亲的死哪个让我更痛苦,更伤心。女儿快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匆忙跑到母亲身旁。临到终了,母亲心里头装的仍然是别人。她喃喃唤着自己的小孙女,为自己不能见她最后一面不能在她额头印下最后一个吻而遗憾。

我该怎么做?无计可施之下,我开始四处找工作。任何工作我都愿意做,只要能让我的家人填饱肚子。可我没有工作的经验,教育程度不高,在外的名声也不好,结果只是四处碰壁,根本没有人愿意给我一份填饱肚子的工作。我需要静下来想想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可是家里整日吵闹,让我不得安宁。

九天后,这种折磨结束了。我无法闭上眼睛,一秒都不能。我应该把接着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吗?我敢说,大多数人都不会愿意坦承,这是由人性决定的。但我选择坦承,坦承一切,反正当时我的心里已经没有悲伤,只剩麻木。

但卖掉庄园也无济于事。孩子的即将出生,让马拉格纳更加变本加厉,他要为孩子扫清一切障碍。他同放高利贷的人勾结,以很低的价钱接下我们的房子。在拍卖会上,我才意识到卖掉帕斯卡尔庄园的钱根本不足以偿还“鸡笼”庄园的借款。债主将这个庄园连同磨坊送交法院处置,我们彻底破产。

我感觉自己好似被雷击中了一样,头昏昏沉沉。于是,我爬上了床睡觉。是的,我去睡觉了。我必须睡觉。当我再次醒来,我才回过神,真切感受失去母亲和小女儿的悲伤——那是一种绝望的残忍的悲伤,简直能把人逼疯。那一整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只是在街上,在山间,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这是我的错?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罗米尔达不想看见我,甚至连我的声音都不愿意听到。后来,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为了保住我们最后一处抵押的房产——“鸡笼”庄园和那个古老磨坊——我们不得不把帕斯卡尔庄园卖掉。所以,母亲也不得不搬了过来,跟我们一块儿住。

我记得,最后我走到了老“鸡笼”庄园的磨坊那儿。

佩斯卡特尔这一招屡试屡验,因为她深知罗米尔达对这件事有多在乎。罗米尔达嫉妒奥利瓦肚子里的孩子,这一点我可以理解;因为那个孩子将会含着金汤勺出生,而她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得面对贫穷,前途未卜,被憎恨所包围。这让罗米尔达心里满是悲伤,再加上一些关于奥利瓦的传言,更加让她怒火中烧。是的,奥利瓦是个大美人,新鲜饱满,跟含苞待放的玫瑰一样,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美……而她,罗米尔达,却蜷缩在这破烂的沙发里,面孔苍白,得不到一丝安慰,感受不到一点快乐,甚至连开口说话或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当时,天刚破晓。以前替我们家做事的磨工菲利普正站在水槽边。他看见了我,于是叫我过去。我们在一棵树下坐定,他给我讲了父亲母亲以前过的好日子。他说,如果说母亲的离开有什么目的的话,那一定是为了到另一个世界照顾我的小女儿。她们会在天堂找到彼此,祖母会把她的小孙女抱在怀中抱在膝上,陪伴她,守护她,并跟她讲我的故事。

“听听,你听听!”接着她就冲罗米尔达大吼,“听见他说什么了吗?他还为此而骄傲呢,觉得自己特了不起。他竟敢拿这个事儿来吹嘘……”接下来,就是一大堆咒骂奥利瓦的不堪入耳的话。最后,她会撸起袖子,叉着腰,像个泼妇一样,“你说,你能得到什么?你毁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就是你得到的……他一个子儿都得不到……哦,是的,当然是那样……(接着又转过去对罗米尔达说)当然啰,他又怎么会在乎呢?……反正,另一个孩子也是他的……”

三天后,我的哥哥罗贝尔托汇了五百里拉给我。我想,他是想补偿我那九天受的折磨!

“不,亲爱的妈妈,”我总是这么跟她说,“要是我就那么离开了,你肯定高兴,那我可不愿意。”

不过,这钱名义上是用来为母亲操办一个体面的葬礼。但斯克拉斯提卡姑妈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我将那张汇票夹在图书馆的一本旧书里头。后来,我把里头的五百里拉取了出来,自己用掉了。

“你得到了什么?你还想得到什么?”她总是问,“你像个小偷一样闯进我的屋子,勾引我的女儿,然后又假惺惺地来维护她的名誉,你肯定不会满足的!”

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们,就是这五百里拉导致我第一次死亡。

那个老巫婆,始终让人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