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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浪江声音低沉而生硬,只回了一句:“他早就死了。”

多喜全然不顾自己全身湿透,一次又一次地想把贞藏从浴缸里拖出来,浪江始终不肯帮忙。多喜哭着叫道:“快帮帮我呀!外公要死了呀!”

多喜忽然浑身无力,坐在冰冷的浴室地面上。她全身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上下打战。

多喜尖叫起来。她想把外公从浴缸里拽出来,可孩子的力气根本不够。她连忙跑到起居室,告诉正在看电视的浪江。平时对外公呼来喝去的浪江听了,脸色铁青,跑进浴室。面对着沉在浴缸里的贞藏,浪江的眼神依旧暗淡无光。

浪江慢悠悠地走出浴室。起居室传来人声。她好像在用手机跟什么人说话。多喜以为她在叫救护车。

在久野家,多喜负责烧开水,浪江头一个泡澡,随后是多喜,外公贞藏最后一个洗。然而那一天,最后一个进入浴室的外公许久没出来。外公有高血压,每天都要吃药,多喜有些担心,在浴室门外叫他,依然没有动静。她感到奇怪,走进浴室张望,只见外公躺在浴缸里,水一直没到鼻头,眼睛睁开,一动也不动。

然而,大约十五分钟后,出现在他们家的不是急救人员,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留一头黑色短发,发质看起来很硬,浅褐色的皮肤,身材精瘦。他的眼睛左右打转,一刻不停,眼睛里全无光彩。男人俯视坐在浴室地面上的多喜,撇着嘴笑道:“她就是那个养女咯……”

外公死于去年十一月,那是一个寒冷刺骨的夜晚。

他的声音让多喜不禁毛骨悚然。

某个晚上,浪江表示只要看到贞藏就来气,随手将一个盛有啤酒的玻璃杯扔了过去,玻璃的碎片割伤了外公的额头,出血很严重。多喜终于忍不住了,挺身而出表示抗议。浪江盯着多喜,用手指指着贞藏说道:“我会变成这样,都是他的错!”

“喂,走开点好不好,真碍事!”

久野浪江不做饭,也不洗衣服,所有家务都由外公和多喜负责。她也不去上班,一整天都在看电视,偶尔出门,一走就是两三天。只要有什么事情不合心意,无论是多喜还是外公,她都不放在眼里,随时会破口大骂。奇怪的是,外公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与她争论,总是一味地忍受来自女儿的谩骂,还不时拿钱给她花。

“叫你走开没听见啊!”

从那天起,多喜与外公的安稳生活就被久野浪江打破了。他们处处要看浪江的脸色行事,几乎透不过气来。

浪江一把抓住多喜的手臂,把她拖出浴室。多喜任凭浪江摆布,独自垂头蹲在走廊上。

浪江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单方面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回来住。”

“都说了你在这里很碍事,给我上二楼去。”

“话说回来……你怎么忽然回来了?”外公试探性地问。

多喜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朝楼梯走去。可她此时连上楼的力气也没有,只得暂且坐在楼梯口,双手抱着肩膀,身子还抖个不停。

看起来,外公也毫无头绪。他甚至避免直视自己的亲生女儿。

“喂,给我拿毛毯来。对了,还有绳子。”

至于这位阿姨在何处以什么为生,为什么忽然出现,多喜不得而知。

“扎行李的绳子行吗?”

外公向多喜说明情况。眼前这个女人也是外公的女儿,也就是多喜养母的妹妹,多喜应该管她叫阿姨,名叫久野浪江。

“还有剪刀。”

外公从医院配药回来,看到女儿,表情立刻凝重起来:“浪江……”

两人一番对话后,多喜听到浴缸里的水敲打瓷砖的声音。他们把外公从浴缸里抬了出来。

“哦……你就是那个小毛孩啊,被父母遗弃的那个?”她的话语显然不怀好意,“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这里是我的家。”

多喜闭上眼睛,用双手捂着耳朵。她完全不想知道此时此刻这个家里正在发生什么,如果这是个噩梦,她多么希望梦赶快醒来。

多喜不禁后退几步答道:“我跟外公一起住在这里,我叫多喜。”

多喜捂住耳朵的手被用力拉开了,出于本能,她诧异地抬起头,只见浪江把脸凑了过来,警告道:“听好了,外公死掉的事,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

女人瞪着多喜,凑过身子反问道:“你又是谁啊?”声音低沉而空洞。

“为什么……”

女人瞥了多喜一眼,又继续看她的电视,对多喜毫无兴趣的样子。多喜感到莫名其妙,在被晾在一边许久后,多喜终于鼓足勇气问道:“请问……你是谁啊?”

多喜感到整个世界正在剧烈摇晃,眼前忽然一片漆黑。有一道光闪过,同时左边脸颊开始辣辣地发烫。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浪江打了一下——生下来头一回挨打。

多喜放学回家后,外公原本会在起居室等她,那天却有个陌生女人四仰八叉地躺着看电视。她留着金色的长发,身穿亮粉色与黑色相间的条纹束腰长上衣,搭配黑色裤袜,腹部鼓得如水桶一般,贴满水晶贴片的指甲不停地挠来挠去。

“你还敢顶嘴!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明白了没有?”

就在此时,那个女人出现了。

没等多喜回答,又是一下。

贞藏一直独自生活,很擅长料理家务,家中打理得格外整齐。他教会多喜烧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从头开始过上全新的生活。每次学会一样新的本事,多喜都会有种“前进一步”的感觉。在与外公一起生活的安稳日子里,慢慢地,多喜重新站了起来。

“我问你明白了没有!”

多喜出院后,贞藏替她将曾经居住的公寓解约,更换学校,并把她接到这里同住。但是,多喜的姓没有改,还是“樫村”——考虑到她记事起就叫这个名字,况且这也是她与养父母之间最后的纽带。

多喜点点头。她什么都不敢想,只顾点头。

多喜的伤势很快痊愈,出院后的生活问题被摆到了台面上。在医院方面的牵线搭桥下,社工参与调停,为多喜召开了家庭会议。养父的父母已经去世,其他亲戚多因家庭成员反对无法收养多喜,唯一接纳她的是贞藏。

男人从浴室里出来。

正当多喜处于低谷时,养母的父亲久野贞藏对她呵护备至。在此之前,贞藏也非常疼爱多喜,将她视如亲外孙女。多喜住院时期,他每天都来探望。

毛毯上扎着一圈一圈的绳子,男人用双手抱着往外拖。从毛毯的一头可以看到一双脚,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把走廊弄湿了。

多喜在医院苏醒后,她的养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她甚至有些愤恨,为什么要留下她一个人?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走?

“把房门打开,别开灯。”

然而,就在知道真相后的首次家庭旅行中,纪念小家庭的全新起点上,事故却不期而至。

浪江推开玄关处的移门。

对养母的这句话,多喜深信不疑。多喜也愿意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抱着外公遗体的男人走到多喜身旁时停了一下,外公的双脚如蜡像一般,裸露在多喜眼前。多喜尽全力压抑心中的悲伤。

“尽管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我们真的是一家人。”

“这孩子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绝对让她服服帖帖。”浪江说道。

她的父母三年前因为交通事故而死。他们并不是多喜的亲生父母,因为无法生育,收养了在育婴院生活的多喜,并精心照料她。这是多喜的养父母亲口告诉她的,她虽然有些吃惊,但其实早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他们家的相册中,连一张多喜婴儿时期的照片都没有。不过,多喜能够感受到,养父母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她。

男人用他那毫无光彩的眼珠子望着多喜,低声威胁道:“你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多喜将成绩单撕成两半,胡乱揉成一团,狠狠扔进垃圾桶里。

只见他将遗体抱出房门,朝院子里走去。浪江紧随其后。

但是,外公现在已经不在了。

多喜听到开关车门的声音。

“多喜,你真了不起,你是最棒的!”

“全靠你了。”

去年的摸底测验,多喜两门课都是一百分,拿到了满分。回家后她给外公看成绩单,外公非常高兴。他眼眶含泪,抱着多喜,抚摩她的脑袋。

“欠我个人情哦!”

多喜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将书包放在书桌上。她根据课程表替换好明天要用的教科书,把铅笔盒里的铅笔全部削好。轻松地做完数学课的家庭作业后,展开了那份摸底测验的成绩单。

随后是引擎的声音。一辆面包车倒着驶出院子,一直倒到大路上,这才点亮车前灯,绝尘而去。浪江目送面包车远去后,回到屋里。她沉默不语,关上移门,上好锁,回身望着多喜。

樫村多喜用随身携带的钥匙开锁进门。环顾起居室,那个女人不在家。可是,那个女人的气息无处不在,污染了整个屋子,使得多喜的神经无法放松下来。

从那一晚开始,多喜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玄关上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