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一定有人在祈祷着 > 第3章

第3章

寺尾早月轻轻点点头。

“现在我还没习惯呢,当然倒不至于大喊大叫……但总是在心里流眼泪。”

“没办法,要我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吧。”

“真没想到,岛本姐也会这样……”

“可这也太不公平了。关于我,健一郎很快就会……”

温子试图从养父母的车里将孩子夺回来,幸亏双叶之家的工作人员及时制止。后来温子整整哭了一天。

两岁之前的记忆,在长大成人之前,会彻底消失。再怎么倾注爱意,都无法被孩子记住,而且不会留下一丝痕迹。保育员会一辈子记得负责过的孩子,而孩子会彻底把保育员忘掉。无一例外得近乎残酷。

“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不过,对育婴院的孩子们来说,跟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成为今后人际关系的原型。我们给他们爱,他们才会有信心,相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他们长大以后,才会去爱别人,才能好好做人。我们是在帮那些孩子为今后几十年的人生打基础,还有比这更重要、更神圣的工作吗?”

温子第一次担任保妈,因为过于投入母亲这一角色,忽略了周遭的一切。当收养关系确定后,她心中的惊恐和愤怒格外强烈,就像亲生孩子被夺走那样。她努力控制自己,可还是在与负责的孩子分别的当口,彻底失去理智,不住地哭喊起来。

说到这里,温子终于意识到,这番话是某个前辈保育员曾经讲给自己听的。而现在,轮到寺尾早月若有所思地认真听着。

这千真万确。

温子突然脸上一股潮热,说:“要是不这么想,这份工作可怎么干下去啊!”她伸手拍了拍寺尾早月的肩膀。

“没搞错吧!”

“是啊,可不是嘛。”寺尾早月表示同意,笑道,“岛本姐,你说的那个孩子是男孩吗?”

“我第一次跟负责的孩子分开,也哭喊得惊天动地呢。”

“女孩子。”

“说什么……”

“哦,是吗?”

“主任和副院长没跟你说过吗?”

“怎么了?”

“……”

“没什么,我以为是男孩呢。”

“你误会了。我不是笑你,是想到了过去的情景。”

温子心想,她果然满脑子都是健一郎。

“你别笑我呀,我可是说真的!”

“现在差不多小学?”

温子笑了笑。

“离开这里是在九年前,现在十一岁,小学五年级吧。”

“要是和健一郎分开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好害怕。到时候,我会不会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已经这么大了。温子想到这里,胸中涌起一股暖流。

温子望着手边的茶杯安慰道:“你的心情我明白,你心里一定在喊,那是我的孩子。”

“之后你们见过面吗?”

“所以我就故意对西仓夫妇很冷淡。我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

“离开这里大概一个月后,养父母带她回来玩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所谓的西仓夫妇,就是准备收养健一郎的那对夫妻。

寺尾早月的表情黯淡下来。

“昨天啊,健一郎那小子跟西仓夫妇玩得别提有多开心了……我心里就很不好受……”

“你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儿,过得怎么样?”

健一郎正与准备收养他的那对夫妻培养感情。听说,他很快就要尝试在外留宿。先住一晚观察状况,随后适当延长。接着,一旦养父母与健一郎双方都觉得合适,就能正式确定收养关系。

“五岁的时候他们办了入户手续,跟福利院的关系彻底切断了。”

“我一想到要和健一郎分开,就难过得不得了。”

养父母与养子女没有血缘关系,但办理入户手续后,户籍上就是完完全全的亲子关系了。

温子左思右想,不知如何作答。不是她不愿意回答,而是想不到合适的词语描述当时的心情。

“你不想见见她吗?”

“你跟幸太分开的时候,心里怎么想?”

“当然想,可是会给他们添麻烦吧。”

“什么事?”

“为什么?”

“岛本姐,问你件事行吗?”寺尾早月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爽朗。

“他们现在已经是亲子关系了,我的出现又能改变什么呢?况且那孩子也早就不记得我了。”

“是啊,这种话很少有机会讲呢。”温子望着寺尾早月,温和地笑着。这几天以来,缠绕在心头的芥蒂总算消除了。

“这话也没错……”寺尾早月露出悲伤的神色。

寺尾早月连连摇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后来我一直耿耿于怀,想要跟你道歉来着……也一直找不到机会。”

然而,这一切是保育员的宿命,唯有接受。

“我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又找不到什么机会跟你说,这才拖到现在。”

“你还记得那孩子叫什么吗?”

“没有……哪里的话……”

“她叫多喜。”

“健一郎的事正如你所说,幸太离开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拿你出气了,是我不好。”

“多喜?”

寺尾早月一脸诧异。

“多少的多,欢喜的喜。她被人遗弃在福利院门口,这是我给她取的名字。”

“不用客气。”温子回应道,随后尽量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上次的事,不好意思哦。”

“你还给她取了名字……”

“谢谢你的泡芙。”寺尾早月伸出双臂,做了个合掌的手势。

“幸太也是,如果给他们取过名字,就特别难以忘记。所以,事到如今,在我心里面,仍旧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

“也对。”温子吃完泡芙,喝了一口咖啡,冲淡口腔中的甜味。

“名字……”寺尾早月低着头,“我又能为健一郎做些什么呢……”

“不过,就算他是我负责的,这么特殊对待也太偏心了是吧……”寺尾早月将剩下的泡芙塞进嘴里,脸颊鼓鼓的,不紧不慢地咀嚼着。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温子望了望壁钟,“差不多该去巡视了,我去吧,你再休息会儿。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叫你。”

温子很能体谅她的心情。

“不,我跟你一起去。”见温子站起身,寺尾早月也迅速站了起来,刚才的沉郁表情一扫而光。

“真想让健一郎也尝一尝啊……”

“那好,一岁的孩子交给你了,我去零岁那边看看。”

“怎么了?”

两人并肩离开保育员休息室。

寺尾早月忽然闷闷不乐起来。她手里拿着剩下的半只泡芙,望着混有香草豆的奶油发呆。

温子来到零岁孩子们的卧室,确认每个婴儿呼吸正常,又看了看他们的脸色,检查有没有发热状况。英作、左京、久留美、千波……大家都睡得很踏实,熟睡的脸庞宛若天使。忽然背后传来哭声,是五个月大的飞鸟,她三周前因母亲患上神经衰弱被送来双叶之家,保妈是资深保育员村田公子。

合作上夜班的日子,正是推心置腹的大好机会。温子特意去这家口碑绝佳的蛋糕店买了两只泡芙,这样会容易开口些。美味的食物能够使人不自觉地卸下心防。

“咦,飞鸟,怎么啦?”温子柔声问道,一边将孩子从床上抱起来,尿布还没湿,“是不是肚子饿啦?”

自打上次之后,温子与寺尾早月表面上一如往常,她们的社会阅历毕竟不少。但为了消除那份尴尬,温子觉得应该有所表示。

这时,巡查完一岁孩子卧室的寺尾早月走了过来,问道:“飞鸟怎么了?”

“比起喝茶,还是咖啡跟泡芙更配吧。”

“可能是要喝奶,能帮我一下吗?”

寺尾早月用手指擦了擦鼻子上的奶油:“哦,所以今天才喝咖啡呀。”

“没问题。”

温子也尝了一口,香草的香味细腻而有层次,瞬间占据了她的感官。

每个零岁婴儿都有专用的奶瓶。寺尾早月去配奶间准备牛奶,拿过来给温子,递给她前还在手背上滴了一滴,说:“可以了。”

寺尾早月微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拿起一只泡芙,张开嘴巴咬了一口,挤压出的奶油沾在她的鼻头上。“哎呀!”她叫道,笑得像个孩子。

温子将飞鸟抱在怀里,接过奶瓶。奶嘴一靠近,飞鸟就一口含住,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果然是肚子饿了。好喝吗?”温子一边喂奶,一边跟婴儿说话。

“我可以吃吗?”

飞鸟喝奶时,眼睛紧紧盯着温子,清澈的眸子中倒映着温子的脸庞。这是心灵相通的时刻。每当这时,温子总会想起那句保育员们时常提到的话:“婴儿喝下去的不仅仅是奶,还有保育员的温柔呵护。”

“你尝尝看吧!”温子合掌示意。

上完夜班回家,已经上午十点多了。放在以前,温子通常会好好洗个澡,冲走汗水,躺下睡个三小时,体力就差不多恢复了。三十岁后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不洗澡先换上睡衣,躺进被窝,一合上眼意识立刻朦胧起来,沉沉地一直睡到傍晚,睡醒后再起来洗澡。

“哇,好大啊!”

可是这一天,温子躺在被窝里,怎么都睡不着。想入睡的她,仿佛喝了十杯咖啡似的,神经网络的深处维持着清醒状态。

温子将印有店铺名称“Chez Nakayama”的纸盒打开,银色的碟子上有两只大大的泡芙。

一小时后,温子暂时放弃入睡。原本以为睡眠质量是自己唯一的优势,现在终于要为失眠而烦恼了吗?是年龄使然,还是压力造成的?与寺尾早月的芥蒂解开后,情绪上应该毫无负担才对啊……

“哦,这家店,我听说过,很有名的!”

温子左思右想,并没有什么头绪。

“我买来当夜宵的。”

昨晚,她又提起了第一次担任保妈的情形。那孩子离开时的情景、当时的感觉在心头卷土重来,几乎把彼时的心路历程重新走了一遍。或许这才是失眠的症结所在。

“这是什么啊?”寺尾早月瞪大眼睛问道。

(多喜……)

温子将热水注入杯中,热气升上来,咖啡的香味掠过鼻尖。她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可爱的蛋糕盒子。

你长成什么样的女孩子了呢?温子很想跟她再见一面,好好说说话,现实却不允许她这么做。而且,那孩子知不知道自己的养女身份,温子也无从知晓。如果养父母没有告诉她,她以为自己是父母的亲生女儿,温子贸然接近,风险显然太大。要是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又如何呢?无论如何,她应该从养父母的口中得知真相,第三者不该多嘴。

“好啊,那我也来一杯。”

(该怎么办呢……)

“你喝吗?”

要不洗个澡吧。温子下床时,一眼瞥见了那台笔记本电脑。

寺尾早月见了说道:“岛本姐,很少看你喝咖啡啊。”

“哦……对了。”

回到保育员休息室,温子用勺子在喝茶的杯子里加入速溶咖啡粉。

温子不往浴室走,反而坐到书桌前,按下了电脑的电源。曾经有一次,温子在网络上搜索初恋男友的名字,没想到接入了某公司的主页,发现他正担任那家公司的销售组长,还看到了他的照片。或许也能查到那孩子的近况吧,这么做也不至于有伤害那孩子的风险。

夜班员工需要每隔十五分钟巡视零岁婴儿的房间,一岁以上婴儿的卧室则三十分钟去一次。如果有孩子哭了,就要立即找到哭泣的原因,换换尿布,或是喂奶。有些孩子抱一抱也就消停了。

温子怀着兴奋的情绪,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中输入“樫村多喜”四个字。

“我们也歇一会儿吧。”

“找到了!”

带有围栏的婴儿床在房间里一字排开,只开着几盏小灯。每一张婴儿床上,都睡着一名不足十二个月的婴儿。睡眠时间比较稳定的一岁婴儿被安排在另一间卧室。

出乎温子意料,虽然结果不多,但也不止一条。

“总算肯睡觉了。”寺尾早月压低声音道。

温子压抑雀跃的心情,点开了第一个网站。那里汇集了许许多多不同种类的新闻报道,不是报社、通讯社运营的网站,而是普通人依照个人兴趣进行收集、管理的站点。

温子忽然感到一阵失落。

“樫村”和“多喜”这四个字在无数文章中的某一篇里跳出来。

这十二年来,温子全情投入地面对每一个孩子。身为“保妈”,她负责过的孩子已经超过三十名,其中大部分不满一岁,而像幸太这样接近两岁的也有好几个。直到最近几年,手头的工作终于变得顺手了,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时间是三年前的八月。

温子认为,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套在孩子们身上。孩子们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他们眼中的世界与大人们眼中的截然不同,具有独特的价值体系。孩子们处在一个别样的文化和世界之中。受制于常识的想法有时未必行得通,过去的成功案例也无法原封不动地套用到别的孩子身上。保育员唯有随机应变,找到每个孩子不同的个性特点,灵活应对。这或许就是婴儿保育的难点,同时也是乐趣所在。

某日晚九点二十分许,某县(相当于中国的省)某市的县道上,一辆面包车越过道路中心线,迎面驶来的一辆轿车为避让撞向路边的电线杆,车毁人亡。根据警方发布的消息,现场为直线双车道,视野开阔。驾驶面包车的是某市无业人员长内博重(五十七岁),事故发生时,他喝了很多酒。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育婴院的工作。在经过几次面试后,她最终被保育员实习阶段去过的双叶之家录取了。

因为这起事故,驾驶轿车的公司职员樫村健吾(四十七岁)及后排的妻子英代(四十二岁)死亡。同样坐在后排的大女儿多喜(八岁)被送院抢救,至今昏迷不醒。樫村一家结束旅行,当时正驱车回家。

然而,育婴院里的孩子们仍旧笑得那么灿烂。也许多亏保育员们的不懈努力,孩子们的脸上才“能够绽放笑容”。温子深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温子的睡意被彻底冲散了。

在大专的保育员实习过程中,温子了解到育婴院的存在。与保育院不同的是,育婴院的孩子们傍晚并不回家,他们必须二十四小时生活在育婴院里。而且,绝大多数的孩子不满两岁。最大的孩子,基本上刚刚会走路,开始学说话。总而言之,育婴院里的孩子几乎都是婴儿。在一生中最需要父母疼爱、最渴望被宠爱的时候,他们却无法被父母接回家。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吗?温子本以为孩子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解到育婴院的状况后,她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根本无法接受。

樫村健吾、英代、多喜。

温子的心中就像有个什么开关被打开了似的。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会对成为保育员如此充满热情,她查询了相关信息,并把自己的打算告知双亲。父母原本希望温子能够进入四年制大学念本科,但最终还是尊重了温子的决定,由着她进入培养保育员的大专学习。温子和母亲常常在电话里争得不可开交,但对这件事,她始终心存感激。

不会有错的。

“孩子们要多笑。只有多笑,他们长大成人之后,才有战胜困难的能力。保育员的工作,就是让孩子们的脸上能够绽放笑容。”

就是那孩子。

高中三年级填志愿,温子认真思考了自己的将来,在选择未来的职业时,她想起那次职场体验实习过程中,指导她的保育员说过的一番话。

就是他们一家。

温子如今早已记不起那一天是如何度过的。她为精力充沛的孩子们忙得团团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虽然身心俱疲,情绪却格外兴奋。

“至今昏迷不醒……”

岛本温子成为保育员的契机是那次职场体验实习,那时她高中一年级。当时去的不是育婴院,而是一家保育院。她穿着体育课的那套运动衫裤,套着从母亲那儿借来的围裙,紧张地站到孩子们面前,还没做完自我介绍,就被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包围。或许是很高兴见到她这位新来的大姐姐,每个孩子脸上都带着灿烂的笑容。

温子试图在网络上查询进一步的消息,却并无收获。所有站点都只报道了事故的消息,只字未提多喜之后的状态,是否痊愈出院,抑或不幸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