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那低沉的嗓音透过隔热玻璃传到多喜耳边。
“你是谁啊！”
“我是市政府的……”
多喜被门里伸出的手臂拽住，拉进屋里去。一副庞大的身躯顺势挡在她身前，移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热玻璃发出一连串声响。
“市政府的人找我们有事吗？”
背后的移门被拉开了。
“这里是久野贞藏老先生家吗？”
“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你外公，是不是已经……”
“是又怎么了？”
多喜忽然感到透不过气。
“贞藏老先生在家吗？”
“我是来找你外公的。”
“在不在家关你什么事？”
多喜瞪大了眼睛。
男人的声音小了许多，听不清楚。
然而，穿西装的男人却说出令多喜意想不到的话：“我是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你的外公在家吗？”
“我爸最讨厌跟人打交道了，除了我以外，谁都不想见。一看到陌生人，他就乱发脾气，所以我没办法让他出来跟你说话，明白了吗？”
多喜心想，他一定是商店的人，一路跟到家门口。偷窃行为从一开始就暴露了。一切都完了。
“话不能这么说……”
“不是吗？你是住在这里的对吧？”
“你是想说我在骗你吗？啊？怎样？你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吗？”
多喜把手插进外套口袋，紧紧握着口红。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这家人家的孩子吧？”
“那请回吧！立刻给我走！别让我再看到你！走啊，你倒是走啊！快走！”
多喜站在原地，只见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缓步从大门口走进来，脸颊胖胖的，单眼皮。他的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格外光亮。他面带微笑，多喜很清楚，这笑容是职业性的。
“不、不要动手啊你，别动手行吗？”
“小朋友。”
男人的声音逐渐远去，他似乎被强行推了出去。
正当多喜准备开门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女人回来了。
多喜将自行车停进储藏室。这时天已经开始黑了，太阳落了下去。透过面对院子一侧的窗帘，能够听到电视的声音，起居室亮着灯。此刻的多喜多么想从大门逃出去，然而她忽略自己的想法，走到房门边。
移门被拉开。
多喜家被发黑的石头围墙围着，占地面积比周围人家略大。院子里有一棵挺拔的松树，看起来缺乏修剪。一到夏天，松树上会落下许多毛毛虫，地面上堆满枯叶。院子的一角有个小池塘，现在被杂草遮住，看不见了。这座两层楼高的木造建筑原本相当气派，如今却格外破旧，半个世纪以来饱受风雨侵蚀，板壁的颜色已经剥落殆尽。
一道冰冷的视线打在多喜身上。金色的头发卷曲着垂在肩上。整张脸上，只有眼睛涂抹着过于浓烈的彩妆，仿佛为了让眸子看起来更大一些。这种不均衡的妆容营造出格外怪异的印象。女人身形如酒桶一般，穿着白底粉色条纹的运动款居家服——簇新的一身。
多喜将口红放回口袋，迅速骑上自行车，用力踩下脚踏。口红在她的口袋里左摇右晃。
女人撇了撇下巴，示意多喜进去。
没有大人追过来。
多喜脱下鞋子进屋。突然后背被猛地推了一下，她踉踉跄跄地走进起居室。电视机开着，被炉茶几裸露在外，台面上摆满了啤酒罐和垃圾食品，烟灰缸里塞满烟蒂，窄窄的打火机是金色的，手机上张牙舞爪地粘贴着各色装饰贴纸。
多喜回头张望。
女人在坐垫上盘腿而坐，用遥控器关闭电视，说道：“傻站在那儿干吗！”
她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双手终于从外套口袋里拿了出来。那支口红被装在黑色的圆柱形包装盒里，盒子的边缘有金色装饰，印着金色的小字“美唇名媛”。
多喜踱过来，跪坐在榻榻米上。
多喜依旧把手插在口袋里，弓着背，离开了化妆品专区。她绕了一个大圈，走出商场。来到那批肖像画跟前时，她不自觉地加快步伐，一气跑出商场。她知道这么做会显得更刻意，但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女人将右手支在膝盖上，斜着身子。
十秒、二十秒，什么都没发生。多喜睁开眼睛，谨慎地左右观望。没有人在看她。口袋中的口红像一根刺似的，刺痛她的手掌。多喜鼓足勇气，将它紧紧握住。
多喜从口袋里掏出口红，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多喜闭上眼睛，将口红塞进外套口袋。她僵在原地，无法呼吸。耳边仿佛响起诘问声：“喂，小朋友，你把什么东西塞进口袋里啦？！”
女人一皱眉，拿过口红，只是一瞥便立刻破口大骂道：“你是白痴吗！”
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心脏剧烈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喉咙干渴。
口红飞过来，击中多喜胸前，落在榻榻米上。“美唇名媛”几个字散发着悲哀的光芒。
应该可以。
“谁让你去偷这种便宜货了？我要更贵的那种，高级的那种！不就在旁边吗！红色的！小瓶的！怎么就拿错了呢？你肯定觉得，像我这种低级的女人，只配用这种便宜货对吧！”
旁边没有人。
多喜拼命摇头。
隔壁的货架上陈列着另一家公司的产品，货架没有内部照明，显得比较低调。多喜找到了口红，这她还认识。她随意拿起一支，脑袋不动，只用眼睛左右扫视。
“不好意思啊，我这么低级！”
妆容毫无瑕疵的女演员俯视着多喜，脸上带着妖艳的笑容。货架造型特殊，内部设有照明，知名化妆品公司的商标非常醒目，货架整体散发出夺目的光芒。在光芒衬托之下，摆放在货架上的产品包装为统一的深红色，仿佛要把人整个吸进去，金色的英文字母则透着某种傲慢的气息。多喜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使用方法。
女人盯着多喜，眼中满是嫌恶的火焰，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罪恶，都是多喜一个人引起的。
化妆品专区。
“下次要是再失败，我就让你滚出这个家。知道了吗？”
正值傍晚，店内人头攒动。收银台上方挂着的数字号牌被灯泡点亮，购物的客人们推着车排队结账。读取货品条码的声音在四周此起彼伏，多喜没拿购物篮，径直走进商场。她穿过成堆的蔬菜和水果，绕过堆积成山的特价方便面，在某个货架前站定。
多喜点点头。
她闷闷地离开了举办活动的广场。她把手插在那件脏兮兮的蓝色拉链外套口袋里，弓着消瘦的后背，低着头往前走，未经修剪的头发遮住眼睛。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用躲在头发后面的眼睛谨慎观察着这个世界。她不能不去。
女人哼了一声：“让我空欢喜一场，今天晚上不准吃饭，好好反省一下，小东西！”说罢叼起一根烟，点着了火。
樫村多喜望着这些肖像画，心情逐渐沉重起来。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对十一岁的多喜来说，理性地自我分析，准确地将此刻的心情表述出来未免强人所难。
多喜的房间在二楼，差不多十平方米。属于多喜的东西，只有刚念小学时买的书桌和红色的书包，以及最基础的文具用品。
这似乎是优而茂购物中心每年都会举办的常规活动之一。
那天晚上，多喜空着肚子，钻进被窝。她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或收音机，自然也不会有智能手机或翻盖手机。一片寂静的房间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和那个女人的笑声，不久还有外卖比萨的香味从楼下升上来。
“母亲节 肖像画展”。
（肚子，好饿……）
几块大型展示板并排而立，这些展示板被图画纸张贴得满满当当，图画纸上净是用蜡笔描绘出的女人的面孔、面孔和面孔。几乎所有画面都用黑色勾勒轮廓，涂上肤色，再加上眼睛、鼻子和嘴巴，显得相当稚拙。有圆脸、长脸、微笑的脸、爽朗的脸；有戴眼镜的脸，也有明星般的脸、胖胖的脸；偶尔还有表情阴郁的脸。这些作品显然来自市内幼儿园或育婴院的孩子们。
多喜在心中自言自语着，她的心声谁都听不到，只能被埋没在这漆黑的房间里。她失落地望着天花板，那些陈列在优而茂购物中心、不知是谁以母亲为题画的肖像画浮现在黑暗中，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