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一定有人在祈祷着 > 第1章

第1章

“哦……嗯,我没事。”温子双手握着茶杯出了神。

是隔着桌子正对而坐的寺尾早月。她是去年被派驻过来的保育员,年仅二十一岁的新鲜血液。大专期间来双叶之家做保育实习,因为化了个大浓妆被副院长痛批,当场卸妆后,妆前妆后反差之强烈至今令人记忆犹新。如今她在当班时几乎都素面朝天,但谈吐口气依然“不拘小节”,部分员工因此送了她一个“太妹姐姐”的爱称。黄绿色的围裙是她的注册商标。

“嗯,这是很正常的。”资历颇深的保育主任村田公子一边吃雪饼,一边表示理解。穿维尼熊围裙的佐藤万里在一旁写养育日志,同样点了点头。

温子回过神来。

保育员也是人。特别是像幸太这类从出生后到两岁期间,一直由保育员养育、伴随他们成长的,从感情上说与亲生孩子无异。保育员在情感上完全以母亲自居,或者说,没有这层情感作为支撑,也当不好保妈。但正因为这样,与孩子分别时的丧失感才格外强烈。

“岛本姐……岛本姐,你还好吧?”

温子今年三十二岁,从事保育工作十二年了,这样的分别并非第一次,但无论工作经验多么丰富,都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村田公子和佐藤万里也经历过,自然能够体察温子的心情。

吃完午饭便是午睡时间。月龄较小的孩子睡眠时间不规律,一段时间以后会逐渐固定下来。运气好的日子,育婴院所有在籍的孩子会同时入睡,为双叶之家带来片刻的安宁。此时,日班员工会聚集到保育员休息室兼配奶间,不紧不慢地写写养育日志,喝喝茶,聊聊天。幸太离开双叶之家的这一日,从这个角度来说,正是幸运之神眷顾的日子。

休息室的门开着,门外传来哭泣的声音。

上午会在游戏室陪孩子们捉迷藏,带他们出去散步,或是在铺满人工草坪的院子里玩耍。

“是健一郎。”寺尾早月一听立刻跳了起来。

接下来由四名日班员工接手。

她迅速起身跑出了保育员休息室。村田公子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满是信任。健一郎是寺尾早月第一个独立负责的孩子,一岁零六个月大。

八点半,四名日班员工终于加入进来,夜班员工总算可以喘口气了。九点十五分,夜班工作全部结束,筋疲力尽的夜班员工仰躺在游戏室的地面上休息,旋即成为孩子们不可多得的“游乐器械”,孩子们在他们身上爬上爬下。一岁零八个月的惠理,偶尔会帮忙按摩,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

“健一郎的事情也快定下来了吧?”佐藤万里握着圆珠笔,托腮问道。

吃完饭,一岁半以上的孩子可以自己刷牙,最后由保育员检查。有的孩子不愿意刷(例如育磨和夏彦),但由于乳牙很容易发展成龋齿,哪怕不合适也得按着他们把牙刷了,这又得耗费不少体力。

健一郎一年前来到双叶之家,父母失踪,下落不明。幸运的是,他很快找到了养父母,现在已经进入交流阶段。据说双方接触下来感觉还不错。如果顺利确定收养关系的话,健一郎也会离开双叶之家。到那时,寺尾早月就将亲身体会温子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整理完被褥后,接着要为孩子们准备早餐。有时吃米饭,有时吃面包。菜单由营养师决定。不足五个月的婴儿需要随时喂奶,六个月以上的孩子则吃相应阶段的辅食。

“唉,这就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嘛。”村田公子喝了一口茶,站了起来。佐藤万里也合上了养育日志。其他孩子听到健一郎的哭声,或许会纷纷醒来。

接着是早上的体温检测。由于无法让婴儿将体温计夹在腋下好几分钟,同时出于节省时间的考虑,育婴院通常使用耳式体温计。一岁零五个月的敏也早早出现了第一反抗期的征兆,执拗地拒绝测量体温,在检测时要用甲虫玩具分散他的注意力。发现任何发热迹象,需要另外进行仔细的测量。

“好嘞!”温子也鼓足干劲站起身。

双叶之家的早晨从五点开始。两名夜班员工简单吃完早饭,随即进入临战状态。孩子们通常在五点半以后醒来。为先醒的孩子换尿布,将睡衣脱下,换上平日穿着的衣服。一岁零九个月的春香最近执意要自己穿,员工便任由她闹上一阵,其间先照顾别的孩子,等春香明白自己穿不好,哭哭啼啼又是一场风波。

幸太离去后,双叶之家的在籍儿童总共十八名。也就是说,四名日班员工、两名夜班员工要同时照顾这么多孩子。虽说育婴院实行养育负责制,但并非只需要照顾自己负责的孩子就够了,毕竟休息日或假期总免不了由其他保育员代为照料。一位保育员同时负责的婴儿,有时多达三名。

双叶之家是一幢钢筋混凝土平房,总面积为三百九十四平方米。坡度不大的钴绿色三角屋顶,象征朝着太阳生长的二叶草。以院长、副院长为首,多达二十名员工在这里日夜坚守岗位,包括保育员、护士、营养师、厨师、家庭咨询社工等等。

温子也不例外,除了幸太,她还要照顾刚满一岁的麻香。两周前她刚刚接手,麻香的母亲因病住院,如果顺利康复,温子与麻香分别的日子近在眼前。

幸太往养母的怀里飞奔而去,用比跑向温子更快的速度。

午睡后,要再次为孩子们检查体温,吃点心,随后见缝插针地帮他们洗澡。月龄较小的孩子是淋浴,大一点的孩子由当班的保育员一个个带去澡堂泡澡。今天当班的是佐藤万里和寺尾早月。为了让孩子们熟悉家庭氛围,保育员也会跟孩子们一起洗,为避免长时间泡澡导致充血,需要两人轮换。在洗澡的过程中,其他孩子自然也需要照顾,因此这是一天之中最为忙碌的时段,护士、营养师、家庭咨询社工只要有空都会加入进来,有时甚至连副院长也亲自上阵。即便如此,有些孩子往往还是来不及洗,要被顺延至次日。

幸太向前跑去。

下午四点,小夜班员工到岗。所谓小夜班,理论上是夜里零点十五分结束,但通常都会连着夜班一起做,长时间劳动到早晨九点十五分下班。保育员每个月会上三四次夜班,排班表由副院长进行把控,请假调班需要提前一个月报备。

(去吧,幸太!)

日班员工的工作在下午五点十五分告一段落。离开之前还得完成交接班,写完养育日志。

温子将幸太轻轻往前推,心中百感交集。

在更衣室解开围裙,脱下方便活动的工作服,换上平时那套时髦装扮,在精神上从“保妈”切换到“普通女性”。与此同时,为了不让孩子们见到切换后的样子,保育员会通过后方的员工通道离开育婴院。

(幸太就托付给二位了。)

这一日,温子交接完,写下最后一篇关于幸太的养育日志后,将整个文件夹移入用以存档的资料柜。

即将成为养母的女士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身旁的养父似乎眼眶含泪。

办公室深处那排铁制资料柜上,摆满了已离开双叶之家的孩子们的记录,温子负责的孩子们也在其中,只要望着标签上的名字,每个孩子的脸庞就会浮现出来。

温子让幸太转过身。

“真替幸太高兴,找到了这么好的收养人。”副院长野木武开腔道。他四十多岁,头发稀疏,皮肤格外光洁细腻,声音也颇为女性化。也许正因如此,很多婴儿看到四五十岁的男人会哭,但唯独不怕野木副院长。他一滴酒都不沾,却是个罐装咖啡超级爱好者,办公桌上总是放着喝到一半的罐装咖啡,抽屉里库存充足。但是,痛批寺尾早月的往事,也代表了他对工作的严格要求。

“嗯。爸爸和妈妈,看,他们在那里等你呢。”

“嗯,是呀……”温子关上资料柜的双层移门,上好锁。与幸太共同生活过的日子就此彻底画上句号。

“爸爸,妈妈?”

“我先下班了。”

“妈妈跟你说拜拜啦。今后的日子,你的爸爸和妈妈会好好照顾幸太的。”

“辛苦了。”

“拜拜?”幸太目光游移,一副不解的样子。

温子走出办公室,背后传来野木副院长的声音。

“再见!拜拜!幸太。”

(好了。这样就没事了……)

温子不知道幸太听懂了多少,但他始终用清澈的眸子望着温子,仔细听着。

温子正要进入更衣室时,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了。

“妈妈今天要跟你说再见咯,但是,妈妈一定不会忘记幸太的。妈妈会经常许愿,希望幸太每天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已经换好衣服的寺尾早月出现在温子面前,脸上略施淡妆。

“妈妈……妈妈!”幸太一边叫,一边用手抚摩温子的脸颊,小手暖暖的。

“明天见。”她语气轻松,与温子擦肩而过。

温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幸太也终于天真地笑了起来。

员工通道在更衣室右边,寺尾早月却朝反方向走去。那边是游戏室,一岁以上的孩子吃完晚饭正在里边自由玩耍。

温子握住幸太小小的肩膀,将他轻轻往后推,视线低垂着说道:“幸太,开心吗,祝贺你哦!”

温子忽然明白过来:“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只是一个保妈,是保育员,终究成不了幸太的母亲,也不可以做他的母亲。这孩子的母亲,是那位女士。作为保妈,我有把幸太托付给她的责任。

面对温子的诘问,寺尾早月回过头答道:“回家前我再去看看健一郎,我不在他可难过了,最后再抱抱他,让他乖乖等着我……”

温子转念一想,自己的悲伤会传递给幸太,让幸太感到不安,所以他才黏着不放。

“别去了。”

(不……)

“为什么……”

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从温子的心底升腾起来。我不想放他走。我不愿意把他交给任何人。因为,我才是他的……

“不是已经跟孩子们道过别了吗?”

“幸太……”

“他只要看到我,就别提有多高兴了,总是一路跑过来,好可爱。”寺尾早月的脸上写满了幸福。

幸太沉默不语,只是依偎在温子怀里,稚嫩的手指紧紧抓着温子那粉色的围裙,好像一步都不想离开温子身边,很害怕的样子。之前去养父母家留宿时并没有类似的表现,或许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吧。

她陶醉于母亲这个角色,头一回担负独立养育的责任,这种情况很常见。可身为专业人士,她显然还不够格。

“幸太……你怎么啦?”

“可是,你回去以后,健一郎总是哭个不停。”

温子将飞奔而来的这个小小的身躯揽入怀中。

“对啊,所以临走前我要再去一次呀。”

幸太被大人们簇拥着,牵着养父母的手。然而一看到温子,他立刻松开牵着的手,从大人们的缝隙间穿了过来。

“你还不明白吗?正因为你的行为太轻率,影响到了健一郎,他的情绪才会不稳定。”

双叶之家的玄关挤满了前来送行的保育员和孩子们。院长、副院长、保育主任村田公子、佐藤万里都在。那位负责幸太收养事宜的儿童咨询处职员也在列。

寺尾早月的眼中闪着反抗的目光。

于是今天,幸太将要正式离开双叶之家,去养父母家生活。与之前在外留宿不同,幸太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幸太的母子健康手册已经转交到养母手中,与幸太好好道个别将是温子作为保妈最后的工作。

“现在的你,只不过是想满足自己的愿望罢了。通过健一郎,你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看到他那么黏你,你心里就舒服了。我说错了吗?”

婴儿也是活生生的人,收养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很多收养者忍受不了孩子的退行现象和考验行为,或是由于其他种种原因放弃收养,类似的案例并不少见。然而,试图收养幸太的夫妻显然做过不少功课,跟温子也交流过好几次,人格方面丝毫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大家都觉得应该可以放心地把幸太交给他们。两个多月以来,他们经常来育婴院看幸太,幸太也随其经历过短期和长期的外宿,最终确定了收养关系,如今幸太已经跟他们很亲了。

“我……哪有啊……”

就快两岁的幸太也要被转去儿童养育机构,就在这时,儿童咨询处找到双叶之家,说有人想收养幸太,是一对没有子女的夫妻,四十多岁。

“这不叫爱,这只是自我满足。”

超过两岁仍然无法回归家庭的话,原则上需要转院,进入儿童养育机构或儿童福利机构。根据法律,孩子们在上小学之前都可以在育婴院生活,可由于人力不足以及院方的实际问题,目前还无法实现。

寺尾早月恨恨地低下头。

双叶之家生活着零岁至两岁不等的婴儿。疾病、生活困难、失踪、虐待、弃养……状况虽有不同,但一半以上的婴儿在这里最多生活几个月,随后便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

“你先回去吧,别去看健一郎,明天……”

温子做了个深呼吸,站起身子,离开保育员休息室。

“岛本姐,你是因为幸太走了,嫉妒我和健一郎是吧?”寺尾早月压着嗓子打断道。

离开的时候,小碧朝着温子挥手道别,那是她新学会的动作。温子也笑着对她挥手。

“呃……”

佐藤万里似乎注意到了温子拭泪的动作,象征性地点点头。“好啦,小聪和小碧,我们一起去送幸太好不好啊?”

“我先走了。”寺尾早月避开温子的视线,踩着重重的脚步,从员工通道离开育婴院,只留下温子自己站在那儿,茫然若失。

“嗯,这就去。”温子连忙合上文件夹,随手擦了擦眼角。

(嫉妒……)

“幸太,马上要走了。”

有人拍了拍温子的肩膀。是村田公子。

佐藤万里站在门口。她系着印有维尼熊图案的橙色围裙,左手抱着一岁零两个月的小聪,右手牵着一岁半的小碧。

她似乎也在更衣室,刚才的对话都听到了。她望着寺尾早月从员工通道离开的背影,悠悠地说道:“她还年轻。”

“岛本,你还在这儿呢?”

“是不是我说话不得当?”

可是,文件夹不会。它会被永远珍藏在双叶之家。

“我觉得挺好,直来直往。我相信她听懂了。”

婴儿的记忆很难长时间保存。不消一年,在双叶之家生活过的日子、温子的脸庞,恐怕都会从幸太的脑海中消失。

“明白就好。”

“幸太……你开不开心啊?”

“正因为听懂了,她才按照你说的,没去看健一郎,直接回去了,不是吗?”

幸太最喜欢出门散步。他被温子抱在怀里,眼睛望着路过的自行车和划过天空的小鸟闪闪发光。待到学会走路,一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幸太总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凑过去瞧。在路边看到花花草草或是小虫子,他都会蹲下身子,投以清澈而专注的目光。有一次,幸太不小心靠近一条被拴在狗窝旁的宠物狗,那条狗忽然狂吠起来,幸太被吓哭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每当经过那家人门前,幸太就紧紧抓住温子的粉色围裙,寸步不离。端午节、七夕、圣诞节、新年、晴天、雨天、打雷天、下雪天、夏天游泳时、因台风停电的晚上,还有笑过、哭过、闹过、跟别的孩子一起玩时因为争抢玩具吵过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回忆,数不尽,道不清。这两年的时间是多么充实而丰满啊!

温子笑了笑,没什么信心的样子。

这一天,幸太第一次奶声奶气地叫温子“妈妈”,一面还用小小的手掌轻拍温子的脸颊。通过潦草的字体,不难看出当时温子有多激动。

“别担心了,她将来一定是个优秀的保育员。跟从前的你一模一样。”

“啊,对了,对了……”

“是吗?”

大大的文字跃入眼帘。

“你忘啦?第一次面临分离,那时候的你……”

温子翻到下一页。

“村、村田姐,别提了……”温子的脸庞忽然燥热起来。

作为保妈,需要为所负责的孩子撰写养育日志。养育日志被归入一个文件夹,翻阅幸太的文件夹,就能知道幸太每天是如何度过的,他的成长轨迹是怎样的,一切都被收入其中。体温数据、有无排泄、食欲好坏……除了与身体状况相关的资料,在幸太生命初期发生的诸多小插曲,都被温子精心收集,视若珍宝。从降生之初直到长成独立的个体,育婴院的文件夹不仅是一种记录,还是孩子们活过的证据。

村田公子爽朗地笑道:“不成熟是年轻的特权。好啦,回家吧,下班!家里还有个大小孩在等我呢。”说完便快步从员工通道走了出去。

婴幼儿时期的孩子需要有一个人在他们身边,响应他们的呼唤,从而被满足感包围。这位“特别的大人”的存在,会让孩子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而这也是生而为人的基础。通常,血亲会扮演“特别的大人”这一角色,不过育婴院里的孩子们可没有那么好命。因此,多数育婴院会为每个孩子安排一位养育负责人。院方希望尽可能通过建立一对一的关系,让保育员成为孩子们的那个“特别的大人”。这类养育负责人在双叶之家被称为“保妈”,兼有保育员与母亲的双重含义。当然,如果是由男性保育员担任养育负责人,就顺理成章地该叫“保爸”,可惜的是,双叶之家尚无男性保育员在册。总而言之,温子成了幸太的保妈。

温子独自住在一幢两层楼的公寓里,距离双叶之家大约三十分钟车程。她开一辆二手红色马自达2。开车上下班途中,她会在车里播放喜爱的欧美音乐,音量开得很大,有时还会跟着一起唱,权当舒缓压力。而这一天,她连按下播放键的愿望都没有。

被送来双叶之家时,幸太别说母乳了,连个名字都没有。温子给这个不被任何人祝福的新生儿取名叫“幸太”。

温子在一片寂静中发动马自达2,默默地握着方向盘。她努力集中精神驾驶汽车,好让自己不去想别的事。把马自达2停进公寓停车场,拾级而上,直到伸手打开房门的那个瞬间。

幸太的生母十六岁生下他。由于过了可以打胎的时间段,不得已才把他生下来。生母本人及其家属均没有养育这个小生命的意愿。

温子心中的悲伤突然鲜明起来,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把幸太带回公寓的情景,瞬间在脑海中复苏,再也无法抑制。

幸太学会走路后,立刻当起了温子的跟屁虫。每每看不到温子,他就会不安,四处找她。温子整天被幸太缠着,还得分神照顾其他孩子,着实辛苦,与此同时,她也深深感到光荣和喜悦,幸太已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

担任保妈的保育员,有时会将负责养育的孩子带回自己家过夜,也就是所谓的“小住”。这么做不仅能让孩子们感受家庭化的氛围,还有助于和保妈建立情感关系。

八个月大的时候,幸太会坐了。也是差不多同时,他开始认生。有一回外出,住在附近的中老年男子跟他打招呼,他整个人都僵了,眼眶含泪。

在双叶之家工作的时间段,不得不分神照顾其他孩子,唯有小住期间,保妈与孩子才能一对一地相处,度过宛如亲生母子的亲密时光。孩子们的喜悦自然不用说,对于保妈,能够独占孩子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贵经验。

两个月后,幸太会对温子笑了。当幸太头一回懂得用笑容回应温子,那个瞬间她简直毕生难忘。

温子带着幸太去超市买东西,做饭给幸太吃,一起洗澡。到了晚上,在榻榻米上铺好被子一起睡。幸太用他小小的手掌,紧紧握着温子的手指,安稳地坠入梦乡。望着幸太天真无邪的脸庞,温子感到特别平静而满足,这种感觉是无法从其他地方获取的。为了保护这个孩子,温子认为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将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

是啊。

温子没力气准备晚餐,在房间正中央瘫坐下来。

温子对怀中的幸太投以微笑,无声地回答:

寺尾早月那低沉的嗓音在温子空落落的心中回响着。

你是我的妈妈吗?

(也许她说得没错……)

幸太瞪大他那清澈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温子。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仿佛在问温子:

或许寺尾早月的态度有些没心没肺,多少戳到了温子的痛处,使她的口气不自觉地强硬起来。温子借教导新人的机会,实则发泄了内心的情绪。

那是刚满一个月的时候吧。

(我都已经干了多少年保育员了……)

岛本温子缓缓翻动文件夹内的纸张,带着怀恋的心情,重读纸上手写的段落。那些被繁忙日常吞没的记忆,旋即鲜活地浮现在她眼前。

温子抱着膝盖,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