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那是最后一页。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约瑟芬娜闭上了眼睛。这不可能。母亲在飞快地画着。
我们在走廊上跑着,主任在后面追着。我们从其他住客前经过,他们纷纷从房间里出来,要和这位在过去几个礼拜把自己生命带进他们生活的人打声招呼。我们扶着拿破仑,所有人都伸过手来摸他,仿佛彼时他刚从拳击场上走下来。
“而且他想要……”
“不行!”主任尖叫着,“不行!这突破我的底线了,要先签字,要写责任声明,还得把授权都填完整,都得按照规定来。”
所有人都等着我说下去,我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然后我父亲说出了历史性的一句话:“你知道你把规定放在哪里吗?”
“没什么……他说你是最好的儿子,爸爸。而且……”
我想,从那一刻开始,至少是我们两个人在守护皇帝了。拿破仑从瞌睡中打起精神来,给了我父亲一个赞许的眼神,父亲非常激动,浑身颤抖着,回头朝走廊里所有的住客用尽全力喊道:“这!是!我!爸!”
“他说什么?”父亲咕哝了一句。
透过玻璃,办公室里主任正在打电话。
“Eble vi rajtas. Eble mia malsukcesado estis precipe koni lin ververe. Mi tro stultis!(没准你说得对。或许我真正搞砸的,是没有了解他。我真的是太浑蛋了!)”
在父亲的汽车里,他激动地调整着导航系统。路线浮出来了,电子音宣布:“前进!”
“才没有,你才没有都搞砸了。你是皇帝,你的统治永远不会结束。”
我很确定这就是洛奇的声音。
“不是……那是我的主意。我本能的反应。他身边有个小男孩,非常非常年幼的男孩子,只有一只小虾那么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妈妈不在身边。但你也知道,我们是拳击手,我们的人生总是很奇怪……他求我照顾好他。抚养他长大,给他拳击手套,让他成为真正伟大的拳击手。拿一个冠军纪念他,纪念洛奇,去完成他还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事情。但是啊,他搞错了。他特别交代我,让我别告诉这个男孩谁是他的父亲。但是你看,我只做到了一小部分承诺。我把后面的事情都搞砸了。再过几个小时,洛奇就要臭骂我一顿了。”
发动机轰鸣,母亲坐在前面,拿破仑坐在我和约瑟芬娜之间,句号在我的腿上。皮座几乎把我们包了起来。
“……让他赢。他求你最后让他再赢一次。”
“爸,”父亲吼道,“还有多少时间?”
“Trafe, Bubo.(演得好,小家伙。)过来,再听我说。中场休息的时候,洛奇跟我说他生病了。他病了,而且剩不了几个星期了。有个什么浑蛋东西在他身体里长了起来。拳击手从不说谎。尤其是洛奇。我很了解他,从他眼里我看到他说的都是事实,那是即将脱下拳击手套的悲伤。那个时候他就请求我……”
父亲和平常不太一样,拿破仑在半睡半醒间游离,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浑小子。不多了,你要是被吊销驾照就是今天了。”
“没什么,爸爸,他说……他说他爱你。非常爱你。他又说了一些事情,没什么重要的。”
时速至少有两百公里。马路上的闪光灯都在拍我们。十二分就这样消失在空气里。
“他说什么?”父亲问道。
我在拿破仑耳边小声说道:“你看你多出名啊,大家都忍不住给你拍照。”
“不,确实被动了手脚。只不过是我动的手脚,我没有说谎。”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约瑟芬娜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套,看着窗外闪过的风景。她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留下了水雾,拿破仑的脑袋摇摇晃晃,靠在了约瑟芬娜的脖子上,看起来就像个孩子。
“比赛根本就没有被动手脚,是不是……”
父亲突然把车开进了服务站。加油。他在找他的钱包,摸遍了全身的口袋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妈的,我忘了带钱包。”
“是杰作,我知道……”
他思忖几秒,又说:“算了,什么混账东西,我不在乎,我会还的。”
“这也太……”
我陪他下了车。他在解释,绝望地比画着。他的下巴在颤抖,眼睛里充满泪水。他看起来像个疯子。需要请示经理。这样要花时间。要很多时间。他提高了嗓音。他的口袋里还有一些零钱,他把它们丢进了咖啡机,机器给了他一杯猫尿一样的玩意儿。他踹了它两脚,然后两个保安走了过来。
“漂亮的把戏,对不对?”
“怎么,有人搞事?等等,我认得你,我们见过面的……软蛋,你还记得吗?你是不是有病啊,咖啡机怎么招惹你了?”
“我想……”
事情突然就发生了。父亲从远处发来一记右击,远远地打过去,直接击中了一个保安。第一个软蛋已经倒在地上,第二个后退了好几步,父亲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拳头。他抓起我的手,我们后退着,地上的保安正拿着对讲机说话,此地不宜久留。
“你明白了吗?”他轻声说道,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旅途继续,但我们已经犯了法。汽车变成了无声的呼唤,拿破仑仿佛一个影子,他用仅有的力气结结巴巴地说:“你那个右击,及时,到位,冠军!”
我的心脏仿佛静止了,连喉咙里的口水都咽不下去。我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喊出声来。我再一次靠近拿破仑。
“谢谢,爸!”父亲喊道,“谢谢你!老爸!”
他举起一只拳头,看着眼前那面墙。是洛奇的照片。父亲在努力地忍住泪水,他靠在墙上,离那张照片不到一米远。我和约瑟芬娜的眼神交错了一下,然后看向拿破仑。难道是……不对,我应该是理解错了。要么就是我根本没有睡醒,要么是我又发烧了……但我想起了拿破仑生日那天,在厨房里的那一幕。手套,旧手套……洛奇的手套……我父亲……
“支持你。”
“小家伙,”他说道,“你应该明白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得出口。”
拿破仑转头看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张开嘴好几次,终于小声地对我说道:“小家伙,我们保持联系。”
他笑了,扭头看向约瑟芬娜。他们的眼神扣人心弦。约瑟芬娜低下了头。
我告诉自己,这可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我回答他:“我们保持联系。”
“到结束的时候。”
父亲不再出声了。时间飞逝,而在收费站等待着我们的是一个大搜捕。
“拳击,在台上就是要尽你所能去打。一开始的时候,过程中,然后……”
三辆警车拦住了去路,父亲放慢车速。
他的拳头毫不费力地就伸进了拳击手套里,我帮他把绳带系好。
“该死!”
“然后,我希望你知道我已经战斗到最后一刻了……但还是无济于事啊。敌人还是太强大了……”
栏杆前站着两个警察,拿破仑要死在收费站前了,而且很有可能是在我们所有人都被逮捕的时候孤零零地死去。父亲低声道:“爸爸,对不起……我真的很想让你再开心一次。”
“我一定会好好守护它,你可以放心地离开。”
他下车了,打算解释,但两个警察立刻就把他按在引擎盖上,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然后另外一个看起来像是头头的人靠近我们的汽车,绕了几圈。母亲打开车窗。
“还不是懦弱的时候,小家伙。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讲完。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将军了……我把皇帝的最高权力交给你。做你想做的吧……”
“我们要去海滩。”她说道。
机器戛然而止。
“去海滩?你在开玩笑吗?马上你们就能去一个专门的海滩了,保证没人打扰你们,而且还不用抹防晒霜。”
“第一件事,小家伙,把这个该死的计时器给我拔掉……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的眼神扫过车厢,停在了穿着羊毛套衫的拿破仑身上。他的表情僵住了,皱起了眉头。可能是养老院的主任给了他逃犯的特征,那个警察目不转睛地盯着拿破仑的手套。
我靠过去,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为胜利而生’。”他喃喃自语。
是拿破仑。他的声音那么虚弱,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接着说:“我有几句话要跟我的将军交代。”
我们的眼神交错在一起。
“不行。”
“1951年和洛奇打的最后一战?”他问道。
“你得离开,”我父亲说道,“这不是……”
我笑了,回答他:“是1952年。被动了手脚的比赛。”
拿破仑在欢呼声中睡着了。我在节目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关掉了收音机。沉重的寂静,唯独能听见那台一直在跳动的机器发出的声音。
随后他转头看着还被按在引擎盖上的父亲,直截了当地问他:“还有多少时间?”
“在我的法官生涯里,我看到了太多美好的事物,但你要相信我,最美好的回忆是关于一位拳击手的。他快要八十六岁了,充满激情,为了重获新生而离婚。你一定要相信我,那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面对着一个不朽的人!”
“游戏暂停了吗?”我父亲回他。
我点了点头,然后打开了收音机。马钦那让人安心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一如往常,他经常邀请一些职业很特别的选手来参加比赛,这次的参赛选手是一个刚刚退休的法官,马钦问他有什么难忘的回忆。
三分钟之后,警笛响起。我们紧跟在两辆为我们开道的机车后面,机车全速前进,汽车纷纷停车靠边避让,红灯变成了绿灯,路灯为我们的路过而谦卑地鞠躬。
拿破仑转头看我:“时间到了吗?”
拿破仑睁开眼睛,轻声说:“维克多·雨果也不过如此,对吧?”
“我想哭就哭!”
导航系统再一次传出洛奇的声音:“您已抵达目的地。旅程结束。”
他朝我父亲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对他说道:“你别哭啊,浑小子!”
沉默了整整十秒钟,他又说道:“祝你好运!”
“你看吧,小家伙,”他叹了口气,“计时器,我们根本逃不出它的手掌心。到头来还是它说了算。你要努力不被计时器束缚了,也不要被方头皮鞋束缚了!”
海滩。
我才发现他身上连着一台机器,屏幕上正在不停地跳着数字。
阳光掉在海里,我们扶着拿破仑朝着大海走去。他把脚踩在沙子里,笑了。唯独这个笑容,才让我们觉得他还和我们在一起。我不想哭了。约瑟芬娜把鞋子提在手里。
“要是你和我掰手腕,你一定会输。”他看着我,虚弱地说道。
我们让他躺在沙滩上,他的脑袋枕在约瑟芬娜的膝盖上。句号卧在一旁。剩下的,只有等待。听浪花声响,温柔的泡沫在沙子上破裂开来。几米开外,每当海浪涌起的时候,护栏就会跟着摇晃起来。不远处,一对情侣拉着手在沙滩上走着,留下了一串脚印。拿破仑还有一丝力气,轻声说:“Estas bela loko por morti.”
拿破仑看起来精神很好,几乎变得年轻了。他像是漂在约瑟芬娜的套衫里,手臂垂在身旁,却还是握着拳头。
他的话语融进了浪花声。父亲迟疑了,问我:“他说什么?”
约瑟芬娜来了。她在拿破仑的床对面。她朝我微笑,但没有说话。她消失在洗手间里,但很快又拿着白色的毛巾出来,擦干了我的头发。
我笑了:“他说,这里是死去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