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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的心被哭泣填满。周围的声音变成了一张厚厚的网,我在里面苦苦挣扎。柜台上杯子碰在一起的声音,像钉子一样钻进我的大脑。我甚至想把我的皇帝抛在那里,让他自己应付这一切。

“让人深思,是不是?”

“好了,小家伙,时间紧迫。计时,永远在计时。我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一样很重要的事情。你做好准备了吗?好了吗?这是一个秘密……”

只有将近二十二届世界杯,我已经遇到了我人生的前两次,我父亲已经经历了十二次。我们的人生就简化成这样,按度过几届世界杯来算,然后终场的哨声就吹响了。

他有点犹豫,看着我脸上鼓励的神情。

“二十一点五届。”

“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我很确定,可以跟你保证。”

“我们来算算看过几次世界杯吧。来,这是很有意义的。在桌上比个刻度……瞧瞧,就是这样。”

“不能说出去,对不对?”

“没错。”

“把嘴巴缝起来。”

“你看吧,”拿破仑说,“我八十六岁了。我确实不该做这些事情了,但我还是做了。”

他往两边看了看,像是担心我们被监视了。他看起来像一只受惊的鸟。

他用牙咬开了吸管的包装纸,然后往包装纸里吹气,把它从桌子上弹了出去。这个小火箭飞了一会儿,一头扎进了一位女士的头发里,她没有发现。

“好的,小家伙,是这样……你知道吗,对于数字我还能搞清楚,但其他的……我……”

“具体地说,是哪一种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口气说了出来:“我不识字。啊,说出来了!哇,这感觉不错。”

“没错,我有答案了,而且非常简单。因为他们觉得厌倦了,就是这么简单。当人们厌倦的时候,就会有坏主意,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是在游荡,为了不去想那些东西,也为了逃离那种想法。”

“不识字?不识字……你是说……”

他自信满满地看着我。我有点失望,原本以为要知道拿破仑的秘密了……

“不识字,就是这样。当然也不会写。这理解起来不会复杂。一个字都不认识,一无所知。”

“不用找了!今天啊,我突然有了答案。”

他指了指墙上那幅宣布马术比赛大奖的海报。

服务员把两瓶可乐放在我们跟前。拿破仑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

“比如说那边那幅海报,我啥也看不懂,我只看到了一匹马。我从来就没有学会过,学习让我很快就烦躁了,而且我经常作弊。我一辈子都在作弊。达扬德克太太一直没发现。”

“我记得。”

我想到了约瑟芬娜,但他抢在我的问题前说:“她从来没有猜到过。你想啊,我也从来不敢跟她说。特别是我们相遇那天,在出租车上,她问我喜不喜欢那些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小说,我说是,说我很喜欢。就是这样开始的,你开始说谎,从此以后就会陷在自己谎言的陷阱里。那些字母符号,什么音符,我从来就没搞懂是怎么一回事。并且因为职业的关系,我到处跑,越过边境,那些东西又都不一样了,然后我就只注意那些感兴趣的东西了。在拳击里,我们当然需要去读懂对手眼里的恐惧和怀疑,而这些东西在书里是读不到的。”

“你记得吗,小家伙,我在医院那会儿?我腰痛的那阵子。记得吧?我在想啊,人为什么就不能待在原地呢?一会儿往左走,一会儿往右跑,待在一个地方五分钟都做不到。”

“但是你开出租车的时候,你怎么办到的?”

拿破仑扫了一圈周围的人,眼里闪过一丝疲惫,我看出来了。消失之前还有多少时间?一刻钟?半个小时?计时器在对手手里。

“我凭着直觉开。”

“两瓶可乐!”他打着响指,高声说道。

“那这样你也太厉害了,作弊之王。”

我笑着点头。

“谢谢你,小家伙。你知道你爸爸是几岁的时候识字的吗?四岁。他四岁就开始读书了。我跟他说去看场比赛吧,他更喜欢读他的书。这小子!在识字之前,他要求给他讲故事,每天都讲。我随便拿一本书,照着上面的图案乱讲一通。他全都信了!”

“来瓶可乐,小家伙?”

他狡黠地笑了,看上去很满意,然后让我靠近他:“你听我说,小家伙,我跟你坦白,我很想学习。”

咖啡馆简直像个蚂蚁窝,年轻人、老人,有全家一起来的,也有独自一人的,整个咖啡馆就像一个集会,拿破仑的轮椅在一堆婴儿车和踏板车中穿行。

“学认字?”我小声说。

我的心脏开始怦怦地跳。几个礼拜以来,我有一种感觉:我和拿破仑之间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没错,我的将军,学识字,不是学缝衣服。我不知道敌人有没有给我们留时间,但这是我最后一场战役了!我知道对我来说这没什么用了,但还是能派上点用场,有时候填个表格什么的!”

“所有的事情都在后面。不管怎么样,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低下头。

“后面要干什么?”

理发师。

“我不想回去了,小家伙。我们去喝一杯!后面的事情可就不容易了。”

“我只是想收拾得像个人样而已。第一印象很重要。”

把车开回马路上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

客厅里的行李箱。

他们同时笑出声来。

我们的眼神交错,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他放弃了:他同意搬出他的房子了。

“您是想把我修好了,我就可以走路了是吗?”拿破仑答道。

“不要撤退,小家伙。再妥协一点。分散它的注意力,我们要让敌人沉睡,要迷惑它。”

“需要帮您修一下吗?”理发师问。

“骗它。”

“帅气逼人。”

“没错,就是这样,骗它。你全都理解了。别哭啊,敌人会偷笑的。而且我有个计划。你有什么可以写的吗?”

“完美。是不是,小家伙?”

他读懂了我眼睛里的怀疑。

“您觉得怎么样?”理发师问道。

“我要把我的情况记下来,”他说,“我怕把它们忘了!”

拿破仑坐在椅子上,我看着一簇簇头发掉在地上,就像雪花飘落。我非常想要捡一小把,但我不敢这么做。我们的眼神在镜子里时不时交错。最后,理发师用另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后脑勺。

我在纸上飞快地写着,详细地记下他说的话。有时候他会强调某一点,然后仔细地说:“做个记号,这个太重要了。”

“我只是想收拾得像个人样而已。第一印象很重要。”

我写满了整张纸。拿破仑像是松了口气。

“你要做美容吗?”我问他。

“你的皇帝战斗到最后一刻,从来不抛弃任何东西。我们会保持联络,是不是?”

我打开轮椅,他一坐好就朝着理发店过去。

“没错,我的皇帝,我们会保持联络。任何时候。”

“有谁想挨一拳?”他从车窗吼出去,“一群野蛮人!啊,没什么比发飙更能觉得自己年轻了!”

“奇怪,我觉得冷了。我们回去吗?”

喇叭声响成一片,都在抗议他这样停车。

水龙头还在“嗒,嗒,嗒”地滴着水。我觉得水滴落在陶瓷上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我想要一脚踢开客厅里那个小小的行李箱。拿破仑则看着他的房子,仿佛初见。

“你看,小家伙,这个位置还是很大嘛。他们还要我出示驾照。我不在乎!我没有!”

“我的陛下……”

前进,后退,前后保险杠都刚刚好,标致404正好在里面。

他吓了一跳。我们看着对方,他的蓝眼睛在他如丛林般密不透光的记忆中找寻着。过去与现在像树藤一样交织在一起。

“不会,只要慢慢来就能停进去。”

“听听这个,爷爷:三滴水落瓷器上,一棵大树立窗后,有微风。”

“我的陛下,这个位置有点小。”

“很美呀,像战争时候从伦敦发来的密电。”

一如既往,每次刹车的时候,他都会做出充满温柔的动作,在安全带起作用之前把手伸到我身前护住我。在闯了三个红灯、五次超车失败之后,他在一家理发店门前猛地停车,但剩下的停车位看起来只能塞进去一辆踏板车。

“这是日本的诗,叫俳句。”

“来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行动了。”

“这用来排什么?不对,用来做什么?”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

“用它来抓住万物的消逝。”

“我们要越狱了!来吧,小家伙。标致404。”

他皱了皱眉头。

他像以前一样穿好了自己的皮夹克。

“消逝,”我接着说,“就是生命中正在消失的万物,我们要抓住它。”

“阅读够多了,”他突然说道,“现在来点运动。”

拿破仑把手举了起来,好像烫到了一样。

画册的最后几页和医院里的墙壁一样雪白。这最后的几页是留给拿破仑的。

“再举个例子,就你那个什么我不知道怎么说的万物消失!”

这是在医院里,我很确定。这是离婚前不久的事情。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了拿破仑投在我身上的目光。

“没什么,小家伙,只不过是和你妈妈出去随便逛逛,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我们去消磨时间。如果下辈子有机会,我想变成她的画笔。”

“啊,你听着:孤独行李箱,方瓷砖上保龄球,空无一人。”

我母亲只在其中出现过一次,她和拿破仑坐在一起,对面是一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男人。柔和而忧伤的气氛笼罩在三个人头上。我困惑地问他:“这是在哪里?”

“这很好,也没有太多字,我能试试吗?”

“浑蛋,”他说,“我绝对不会哭的。我怎么变矫情了。”

他集中注意力,深深吐出一口气,然后脱口而出:“径直朝脸上一拳,鼻血喷涌,击败在地。”

母亲把画作按时间排好了,在我们的眼底下连成一串,每一幅画都在拿破仑的脸上留下些许踪迹。和洛奇的最后一战,与约瑟芬娜在出租车的相遇,他们在潮湿的沙滩上留下的脚印,恶作剧领带的故事,撞向白色球瓶的黑色保龄球,我父亲在厨房里挥拳的场景,我父亲变成第十一个球瓶的脑袋。拿破仑高兴得眼角起了皱纹,温柔地笑着,惊讶地张开嘴。他看见约瑟芬娜站在花园里,正朝着他比着充满爱意的手势,他的手里也比出了一个我看不懂的手势。

他在等我的反应。

我们的眼神短暂地交错了一下,他的脸上浮现严肃的神情,开始用细长的指头翻看这本画册。

“不错!”我说,“真的不错。”

“那还有好久啊,但你说得没错,谁也不知道,提前也很好。永远要比你的对手提前一步。”

他的脸上浮现出带着无尽思念的笑容,那个笑容和他的白发一样温柔。

“没错,一个礼物。《拿破仑之书》,你生日的礼物。”

他又一次远离了我。

“瞧瞧这个……好漂亮的画册……这是个礼物吗?”

他没有回到自己的马背上就离开了,走在一望无尽的衰老的沙漠平原之中。他的战马铁蹄踏在冰冻的土地上,“嗒,嗒,嗒”。

他放声大笑,细小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涌出来。

“我的陛下,”我小声道,“我的陛下……”

“你也知道,我可不想在脑袋里挖洞。至少今天没这个打算,我的脑袋里已经有洞了!”

我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没有,只有图画。”我说着递给了他。

“约瑟芬娜,”拿破仑喊道,“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

“那是什么?让我看看,应该没有很多字吧?”

我的心脏在加速。但不是她,是父亲雇请的那位太太。他用右手指着我说:“多亏了这位先生,我们找到了梦寐以求的房子。过来,我带你看看。我们要在这栋房子里一起变老,再也不离开这里了。约瑟芬娜?”

他发现了我怀里的册子。

“没错,拿破仑。”那位太太答道。

“小家伙,”他说,“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不能再浪费了!”

“我的鞋子里还有沙子呢。”

我笑了,他也笑了。

雷鸥纳的信

“啊,春天!”他说,“春天,我的小家伙,无可比拟,尤其是生命的春天。”

奶奶:

面对着荒废的花园,我们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空气充盈了我们的肺。

我给你写信是要告诉你上个礼拜发生了一件大事,你在继续读这封信之前请先坐下来,暂时把你的针线活放在一边。如果你已经织完了,赶紧把它扯下来一些,我们还需要你。我发誓什么都没跟拿破仑讲,但我要跟你说的是,拿破仑已经不再是拿破仑了。他瘦了很多,满脸皱纹,大家说他看起来像是一团被单;他那一头好看的白头发,你记得吧,大把大把地掉,我们都能看见他的头顶了。有些时候他好像离开了我们的世界,一个人都不认识了。妈妈说这是生命中的威尼斯,因为他漂浮在时间之外,而且迷失在平静而温和的迷宫里。有些时候,他还是会像以前那样愤怒,不过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了。他愤怒的时候,大家就会说他一点没变。他仍然会大笑,笑声会充满整个走廊,有一次还触发了警报器;我觉得笑声会是最后一个离开他的。

“别担心那个箱子,我打算去度个假。但在这之前我们得先做点其他事情,把落地窗打开,小家伙。”

然后我对离婚和重获新生也完全理解了。他想要永远留住我们的皇帝,希望你不要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尤其是不想让你看见他现在和其他人住在这个大楼里,那些人都是生活无法自理的人。

他的嗓音清晰而有力,他发现我的视线被那个行李箱吸引了。

你已经明白了吧,他答应搬出了和你一起生活的房子。他现在住的地方,只有一个小地方给他放那台用来听有奖竞猜节目的收音机,还有洛奇的照片,他把那张照片挂在床铺的正对面。有时候我觉得他唯一的家人是洛奇。大家都说是洛奇跟他保证,跟他说“来吧,来吧,不要害怕,你会发现我们两个人这样很好”。其他的一切都有人照料,但是电视遥控器里没有电池,而且他也不在乎,因为他根本不看电视。他说那是个老人家才会用的东西。你看吧,战斗还在继续。

“啊,你来了。我在等你。今天天气很好,是吧?”

大家让他住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他可以望见小学的操场。他可以看到我,我也可以看到他。每个礼拜有那么几次,他会来教室里,然后坐在我身边。我知道你会很开心,因为他是个好学生,非常认真。他有一种你不知道的说话方式,他把字母的顺序打乱,然后为了理解就要重新排列和还原它们。

我到拿破仑家了。他显然在等我。他修过胡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和我父母亲去保龄球馆那天晚上一样的白色西装。他神采奕奕,仿佛敌人已经被击退了。在客厅的正中央,放着一个小行李箱和黑色的保龄球。

我们俩互相监视着,你也看见了。或许有一天,借着互相监视我们最终会越狱的,两个人一起,最好永远不回来。我只不过做做白日梦而已,我知道他终究要一个人离开的。以前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我知道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因为这样,所以当他想要见你的时候你要做好准备,我们真的没有太多时间了;他要是知道你给他织了一件套衫一定会很开心的。你千万不要因为他不给你写信而生气,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的。

我飞速穿好衣服骑上自行车,任凭凉凉的风划过我的小腿。初春的甘甜气息清朗而充满希望。

热烈的吻

我很想立刻就翻开它看起来,但我站起身一路跑到了母亲的工作室。没有人在。厨房里也没人,我找到一张便条:父母亲外出了,让我不用担心。

雷鸥纳

一个周六的早晨,我在我的书桌上看见了一个装订精致的笔记本。那是我母亲的画,用羊毛线装起来,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相册,在第一页上写着标题:拿破仑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