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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你确定?”我问他。

“什么玩意儿!”拿破仑插话道,“叫阿黛尔。”

“百分之百确定。他们根本没资格站在台上,应该朝他们屁股来一脚!但阿黛尔已经去世了!”

“马瑟琳娜?”

他从哪里知道雨果的女儿?我从来没见过他读书。

“错。”

他毫不犹豫地答出每个问题:“蒙古国的首都?太简单了!乌兰巴托。”

“啊,那……于格特?”

“加里·库珀在哪部电影里扮演了林克·琼斯?很显然是《西部人》,1958年的电影。是不是把我们当傻子了!”

“错。”马钦说道。

“海星?当然是海里的星星啊,可怜的蠢货!所有人都知道的啊!”

“叫维多莉娜!”

当我关掉收音机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切断了我的皇帝的意识。仿佛只有这个看不见的主持人发出的声音和观众审慎的尖叫声,让他和这个世界维持着联系。

声音又降低了:“嗡嗡嗡……不对,如果是……一定是这样!”

“游戏结束了,”他说道,“正经事要开始了。”

“那就复杂得多了。”

他想说什么?

“错误,我们要她的名字。”

我得去学校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留给句号和他那个残暴的对手。

“她姓雨果!”其中一个大声说道。

我关上门。

两位参赛选手小声嘀咕着,几秒钟过去了。

刚从约瑟芬娜家回来,我就把帽子还有我母亲的画一同给了亚历山大。看见帽子修补好了,他并没有太多的惊喜,只不过简单地把它戴到了头上,他看着那幅画沉默了很久,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书包里。

“蓝色的问题,”主持人宣布,“注意听。维克多·雨果有一位女儿后来疯了,她叫什么名字?”

“我会一辈子收好它。”他说,“你妈妈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你很幸运,只有艺术家才会让东西变成永恒的。”

在这让人崩溃的时刻,多亏了有奖竞猜节目。我让父母亲先别去餐厅,这样我就能和拿破仑共同度过这休战而且梦幻的一刻钟。在这十五分钟里,我重新看到了一个充满斗志、蓄势待发,而且记忆力如刀锋般惊人的拿破仑。

接下来的一路他都没有再说话,我觉得他的心脏仿佛要爆炸了。

“那边有拳击馆吗,埃尔勒那边?”

在随后的一个星期里,他一直陪我到家门口。每次我们一分开,我就万分想要问他帽子上那两个字母“R. R.”是什么意思,但我担心这样显得冒犯,也害怕他的拒绝。

“我不知道,爸爸。”

有一天,我邀请他进我们家。

“埃尔勒?”父亲正在穿衣服,十分震惊,“浑蛋啊浑蛋,为什么又是诺曼底?你知道吗,雷鸥纳?”

“有人在等我。”他说道,后退几步,慢慢走开了。

半夜,电话铃响起,是埃尔勒附近一个服务站的工作人员打来的。拿破仑给那辆标致404加满了柴油,现在它动不了了。幸亏父亲早有准备,在手套箱里留了我们家的电话号码。

我觉得他住在自己的秘密里,仿佛在监狱里一样。我想他会决定在合适的时刻分享他的故事,但这个时刻或许永远不会到来。

“不要再这样奇怪地叫我了。我看起来像个皇帝吗?为什么不能是爷爷呢?再说了,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虽然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是说你长得像我认识的某个人?”

母亲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却经常随意地把她的笔记本放在什么地方。有天晚上,我发现那上面其中一页画着我从未见过的图案——各种各样的昆虫。只不过还是零散的线条,一些速写,但就像母亲每次对一个主题感兴趣的时候一样,她已经画了很多。

“约瑟芬娜的海滩上的沙子。你不记得了吗?那片小海滩……我的陛下……”

我问她。她说在某个晚上,她看见了亚历山大,是他那顶与众不同的帽子让她认出了他。和我一样,她也偷偷跟在他身后。母亲被他古怪而充满耐心的举动吸引了,她觉得感动,亚历山大在保护那些人们平时走在路上都不会注意的小虫子,她什么也做不了,唯独只能用刚买来的画笔将它们画下来。

“没错,多么温柔的气息!”

她听见了,那是亚历山大对豆虫、天牛,或是甲壳虫绵延不绝的细小而响亮的回应。

我点头。

“他和他保护的那些昆虫一样脆弱。”她对我说。

“啊,没错,这让我想起了一些东西。不太清楚,但是……我再试一次?”

“诗意无处不在,”她又说道,“甚至在尘埃之中。”

他闭上眼睛闻了一下。久远的气息似乎在他迷雾重重的记忆里踏出了一条路。

母亲说得对。这种诗意或许也存在于拿破仑黑夜的出走之中。这些出走的旅途如此难以捉摸,又如此荒诞离奇,父亲和我都投入这场追逐之中,有些时候我甚至怀疑它们真的发生过吗。除了亚历山大,无论谁都会拒绝相信这样的说辞,只会对此横加嘲笑,或是完全不加理会。他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听到它们,带着热烈的激情,我的祖父仿佛成了一个让人无法忘怀的史诗英雄。

“我希望你不要给我闻狗屎。”

“你讲得太好了。拿个弹珠吧,啊,拿两个吧!”

“没错,我的陛下。”

春天到来时,电话总是在夜里响起。我习惯了这种呼唤,也能感觉到它们的到来。我穿着衣服睡觉。随后而来的是父亲匆忙的步伐。他出现在我的房间里,脸上带着忧伤。

“你说你是我的将军已经够奇怪了,你还有这么多奇怪的嗜好。我是不是要闻一下那些沙子?”

“走吧。我们有很长的路要走。”

有一天,我在感到难过和泄气的时候,决定打开那个装了沙子的玻璃瓶。拿破仑好奇地看着我。

拳击馆、国道边的驿站、荒凉的服务站、夜间快餐店,拿破仑都去过。要么是在车站发现他的司机打来电话,要么是服务站的工作人员、拿破仑睡觉的卡车的司机、收费站的员工,还有在自己的母牛身上发现他的农夫、巴黎尽头拳击馆的教练、在候车厅发现他的车站站长,甚至是火车检票员打来的,说祖父拉响了警报。他是如何在轮椅上走过了这么多的路?无人知晓。拿破仑总是不认得我们,有天晚上,他还把我父亲认作以前的教练——乔·拉格朗日。

我是没有皇帝的将军。

“乔,我的手套丢了!”他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拳头说道。

“记得把你的狗带走。我对狗毛过敏。”

其他时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拿破仑在半夜喊有人绑架,引来注意,父亲不得不跟一群见义勇为的夜猫子(卡车司机、自行车骑行者、地狱天使飙车族,还有浑身汗臭的篮球队)解释,而大家只不过是借着这些没完没了的口角解闷。

在这溃散的时刻,似乎唯独洛奇的照片能把在遗忘的大网中挣扎的他拉出来。他温柔地笑了,手指轻轻地触在洛奇满是汗水的脸庞上,我的眼里涌起泪水。他完全不认得他了,但仍然思考着照片上这个男人属于他生命中的哪一部分。他叹息,放弃了。

“我跟你说了这是我父亲!”父亲在捍卫自己。

“那他呢,爷爷,洛奇,你用尽全力去战斗的拳击手。”

“根本不是,”拿破仑喊道,“这根本不是我儿子。你搞错了,所有人都搞错了。”

我去找来了洛奇的照片。

“我跟你们说这不是我儿子!”这句让人绝望的话穿过整个停车场,穿透了黑夜。

“我想你搞错了,年轻人。我不是什么皇帝,我也从来没有过将军。”

只要摆脱了那些都站在拿破仑一边的人群,我们就要一起努力让他平静下来,带他上车,然后他在前几公里仍然骂骂咧咧,随后就睡着了。他在车座上缩成一团,看起来那么弱小。

“你的将军!你的小家伙!”我坚持着,心存怀疑。

有时候,拿破仑会突然坐好,仿佛刚从一个深沉的梦中醒来,他问我:“小家伙,我在做什么?”

无济于事。他在傻笑,嘴巴张着。

“我的陛下,你刚刚神游了一番……你是一条了不起的梭鱼。”

“Sed imperiisto mia, jen mi, via ĉefgeneral! Bubo via.Imperion ni nepre defendu. La landlimoj estas atakitaj!(我的陛下,是我啊,你的将军!你的小家伙。我们有一个王国要保护。边境已经被入侵了!)”

“梭鱼!”他又哼起了克劳德·弗朗索瓦的歌。

在这一连串落败的时刻里,我再一次变成了他眼里看不见的人。我希望世界语能够唤醒他记忆的零星火花。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我父亲。

掰手腕。这曾经建立了我们的同盟,但如今让我感到惊恐。我咬紧牙关抵抗,再也坚持不住。我的手被按在了桌子上。我自己相信吗?需要这样假装吗?为什么这样的胜利只给他带来了一个可怜的笑容?

“Ni venkos per erozio! Ĉu?(我们耗尽他的精力!对不对?)”

“没错,小家伙,你说得千真万确。但无论大小如何,重要的是统治它。过来一点。”

“Mi tutcertas, imperiisto mia!(没错,我的陛下!)”

“这样就变成一个最小的王国了,我的陛下。”

“他说什么?”父亲问道。

“是的,没错,”他有一天说道,“我承认有时候我在走神,不过这没什么,别大惊小怪。虽然我很想试试看,但乘帆船环游世界是没什么机会了,但至于其他的……说到机车,我只买了250立方的。我还有力气,我们眼前还有大好的生活。”

“没什么,他说很高兴你在这里。”

我低下了头。父亲要我一发现房间里没有人,或者拿破仑发动汽车的时候就告诉他。他雇了一位女士,让她一天过来几个小时。那是一位非常温柔的太太,拿破仑偶尔把她认成了约瑟芬娜,或者是夏令营的领队、邮递员,甚至他的母亲。她如此神秘,经常隐没在走廊里褪了色的墙纸之中。

后来,父亲难得地一个多礼拜什么事情也没做,唯独绕着拿破仑转。我害怕在半夜响起的电话铃声,但还是等待着它们,仿佛在等待征途的召唤。

“连我的将军都弃我而去了!”他低声说道。

有时候我们会在国道旁停下车,走进那些深夜还开着的肮脏小馆喝一杯咖啡,或者是问路。在这些显得不真实的地方,他终于跟我吐露了内心的疑惑。

他的脸上满是愤怒,嘴角却带着笑意,眼里满是温存。

“好几次我都在想……拳击和拿破仑……我有些怀疑……”

“很棒吗?那你怎么哭了?啊,我知道了……你被下达了命令,是不是这样,小家伙?”

是的,这些想法也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但我总是像亵渎一般把它们抛开了。虽然有成摞的照片,但那上面只是一个打拳击的少年。那个少年看起来和我认识的这位老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他用化名在打拳击,好比洛奇,而我们家的姓氏——幸福,从未出现在任何一份文件上。

“太棒了,我的皇帝。”我回答道,眼里带着泪花。

要如何确定拿破仑的帝国到底是不是一个用谎言和纸张糊起来的巨大金字塔?

这是一个狡诈的怪物,知道如何领着自己的猎物到处游走,给他虚假的希望,以便更好地消灭他,这是眼睛闪烁光芒的猛兽,是时常隐藏在树林中观察我们的鬣狗。以至于我有时候觉得又找回了我一直以来熟悉的拿破仑。有那么些许日子,他的脸色又焕发光彩,话语咄咄逼人:“他们要流放我也不会是明天!我们要不要去保龄球馆,小家伙?”

要问谁呢?约瑟芬娜?她从来没有看过他打拳击,根本并不比我们知道得多。

就这样,我的皇帝开始了最后一场战斗,这是一场实力不均的战役。敌人难以捉摸。它知道要朝着哪里进攻,瞄得很准——朝着身体,朝着头脑,朝着心脏。它也知道要打在哪里才会带来痛苦,才会让人泄气,才会造成破坏;它对这个游戏的方方面面都得心应手,躲闪和进攻一样精准,没给拿破仑一点喘息的机会。白天、黑夜,被侵袭的皇帝活在凌辱之中。他跪下,又站起来。一次,两次,十次。自古以来,这个对手的战术就是无懈可击的。它侵蚀着拿破仑的肉体,融化他的肌肉,击碎他的记忆,吞噬他的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