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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嗯,你的短裤,为什么它们会在冰箱里?”我又问了一遍。

他听见我的问题了吗?他看着天花板,皱着眉头嘀咕道:“这里需要好好油漆……”

“为什么?”他答道,“为了给她捣乱!”

那里面至少有百来条,都整整齐齐地摆好了。

“给谁捣乱?我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的眼睛里充满快活,跟在我身后去厨房的时候就开始笑了起来。厨房里看起来十分可怕,墙壁被熏得漆黑。塑料燃烧的刺鼻味道冲进我的喉咙。我打开冰箱,却笑不出来。我转身看着祖父:“你为什么要把短裤收在冰箱里?而且你怎么有这么多?”

他笑了。

我惊愕不已,他又说:“那个消防员……他要找的就是卡门贝奶酪。幸亏我一下子就识破了。你要看看他打开冰箱时的表情,他吃惊得差点就能把自己的头盔给吞掉了!去看看,快去看看。”

“谁?你知道的,你是不是在装傻?你明明知道的,就是达扬德克太太啊。”

我有一种感觉:水滴像在计时。突然,他让我靠近他,然后在我耳边说道:“我把卡门贝奶酪藏起来了,别告诉别人。”

我知道这个名字。那是他小学时候的老师,他时常提到她,每次讲起她,拿破仑的语气总是爱恨交织。

嗒。嗒。嗒。

“你把短裤都放进冰箱里就是为了给达扬德克太太捣乱?”

有个水龙头在漏水,一秒一秒地落下来,规律得像在打节拍,水滴打在陶瓷上的声音让人不舒服。

“完全正确。她和那个消防员,千万别告诉别人。但是你知道吗,那个消防员就是她的儿子……她藏起来的儿子。她是个骗子。他们是一伙的。他们两个都想偷我的卡门贝。嘿,但我才没有这么傻,我把它们藏起来了!然后他们就只能找到我的短裤。都在冰箱里了!”

有那么几分钟,我觉得自己是透明的。我明白过来:他完全不认得我了。他的眼神似乎在我脸庞上搜寻着某个人的记忆,那是一个在某处和他擦身而过的人,他想必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的名字。

他扬起了头。

我一看到他,就觉得我爱的那个人再也不是曾经的样子了——拿破仑老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年迈的先生,梦中那种焦虑的感觉在我肚子里拧成一团。危险在游荡。

嗒。嗒。嗒。

“奇怪的军队。”他答道。

紧接着,在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好像又变回了他自己。

“我就是将军。”我跟消防员说道。

“啊,小家伙,你回来了!我在等你。你的帽子很好看啊。”

消防员还在,裹着一条厚重的格子花纹毛毯睡着了,跟前还放着一杯冷掉的咖啡。整栋房子里都是烧焦的气味,厨房黑得像炭一样。句号缓慢地朝我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用它困惑的眼神看着我。它看起来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随后就躺到了地上。

“谢谢,爷爷。”

“该你表演了!”父亲把车子停在拿破仑的屋前,对我说道。

“别这样叫我!你看到了吗?我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下了高速公路,就在快要到达的时候,父亲忽然紧急刹车。是一头白色牝鹿,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马路中央,用硕大而温柔的眼睛看着我们。它如此优雅又如此脆弱,花了些许时间,它才迈着细碎的步伐穿了过去。母亲在保龄球馆说的话忽然在我脑海里回响:“一切脆弱的都是动人的。”

“不知道。”

我们全速逃跑,车子开得像火箭一样。

“可能是电路短路了?”

就在车门打开的瞬间,父亲又转身对那两个人喊道:“你们两个软蛋!”

“有可能。”

“没错,根本不懂!”

“你知道吗,真的很奇怪,昨天晚上我回忆起来一堆事情。我的记忆力简直太好了,什么东西都在里面分门别类地收好了。”

“过来,爸爸,他们根本不懂拳击。”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然后问我:“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已经过了吗?”

那嗓音听起来十分恼火,我觉得他们是来打架的。父亲把拳头举到下巴前,摆出防御的架势。那两个人看见了,嘲讽地笑了起来。我抓住父亲的胳膊。

“你忘记了?”

父亲想要休息一下或者喝杯咖啡提神的时候,我就陪他去服务站。凌晨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还有一百多公里要走,在其中一个服务站,他给那台吞他卡片的机器来了一拳。两个胳膊上印着“保安”的彪形大汉出现了,但奇怪的是这两个字带来了一种不安的感觉。其中一个跟我父亲说道:“怎么,这位先生,想搞事?”

“没有忘记,就是要确认一下。”

父亲开得很快。车子穿破夜色。我睡着了,然后我又惊醒了。奇怪的是,我感觉很好,只是希望这趟旅途永远不会结束。

“5月18日。”我说道。

“约瑟芬娜,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父亲喊道,随后掉转车头。

“5月,18日。”他重复了一遍,“没错。”

我们在半夜的时候叫醒了约瑟芬娜。我父亲说他工作的银行遭到入室盗窃,需要赶紧回去。她送我们到门外,站在台阶上,车灯照亮了她,也照在她上个世纪的睡衣和凌乱的头发上,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神话里的奇怪造物。

他好像在思考,沉浸在复杂的计算之中。突然,他整个人激动起来:“还有,关于出租车的事情,我交给你那个任务,你记得吧,那个海滩……”

“他说皇帝有危险,他只跟他的将军说话?是的,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一个紧急的高级别会议?”

“没错,我的陛下,我现在已经知道它确切的位置了。那是一个叫作乌尔加特的小城。”

沉默。

“没错,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名字!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就是没想起来这个名字。乌尔加特!听起来就像把一块热布丁放进了嘴里。当然,那片海滩可没有这么小。”

“什么?他不想跟我讲话。他说我是……你觉得这好笑吗?这好笑吗?不,那不是我。”

他如释重负。我在心里发誓,绝对不能忘记这片海滩的名字。

沉默。

“小家伙,我有件事要拜托你。去地下室,架子上有手套、沙袋,还有其他东西。”

“好的,我都明白了,他被关在厕所里,在喊‘我比梭鱼更厉害’是吧。很有经验啊!他还提到了洛奇?他说从来没人知道洛奇留下来的东西?我希望你们最好有点关于‘前拳击手性格障碍患者’的知识,不然这个晚上你们会够呛。没开玩笑,没有其他的了?好的,让他接电话吧。”

“好,我知道了。”

沉默。

“你会看到有一瓶镁粉,就是那种抹在手上的白色粉末,这样戴着手套才不会受伤。”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还说是您放的火,目的是想要流放他。还说你是我的同谋?老掉牙的故事了。他在哪儿?”

“好的。”

沉默。

他笑出声来。

“您说什么?您和他遇到了问题?欢迎加入我们的俱乐部!不好笑吗?不是,这是真的,您说得对。但说到底,有时候……”

“只不过那个不是镁粉。哈哈!我调包了……因为我很清楚约瑟芬娜不会把它拿起来闻。”

沉默。

几分钟后,我拿着那个瓶子回来了,拿破仑立刻打开了它。

“我明白了,他想熨衣服,然后只穿了条内裤就出门去了保龄球馆,忘了把衬衫上的熨斗关掉。不用怀疑,这就是他会做的事情。”

“闻一下,”他说,“轻轻闻一下。”

沉默。

海滩的气息。跟约瑟芬娜一样的沙粒。过往那种淡然而柔和的气息,让人想象拿破仑和约瑟芬娜走在这片海滩上的情景。我忍不住去想象他们在沙滩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啊,幸亏!说起来我觉得挺热。这个时候我不应该开玩笑?说得对,抱歉。但最近这几天我走不开。”

“别跟任何人说,保守秘密。我有我的尊严。再过一些时间……作为将军,你有责任保卫这份皇帝的圣物。”

沉默。

他用尽全力把瓶盖重新拧上了。

“火灾?”

祖母的信

母亲让我回去继续睡觉,但我仍然坐在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上。父亲复述着消防员说的话,母亲才能跟上他们的对话。

亲爱的孙儿:

“是消防员。”父亲把手放在话筒上对我们说道。

我很遗憾那天晚上你们匆匆忙忙就离开了,没能好好道别,而且圣诞节那天晚上我一点都不像自己,我有点……就像你们年轻人说的那样,发酒疯,不管怎么说,隔天那些泡泡都破灭了,还下起了雨,那是我第一次不在拿破仑身边过圣诞节。爱德华打电话来,他想和我聊聊未来,但很不凑巧,我只想谈过去。

拿破仑。只有可能是他。

我们还是去了一个茶室,他不太清楚要怎么提起结婚的事情,看得出来,他真是个傻瓜,他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像尿急一样,但挺让人感动的,尤其是这件事让我很难堪,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改变局面。简单地拒绝对他来说太残忍了,总而言之,我不想回答他的这些问题,甚至不想聊这些问题。于是我就提出了一个当大家相顾无言的时候总是会提的建议:去看电影。我不知道除了看电影我们还能干什么。

直到电话在夜里响起。父亲和母亲慌乱地起床,我去客厅找他们,而约瑟芬娜并没有醒来。

我想看个喜剧,然后他跟我说有一部挺消遣的电影,黑泽明拍的,叫《七武士》,我真的什么都没看明白,这部电影是黑白的,但是黑的部分要比白的多,故事发生在一个久远的年代,那时候的人都不怎么会笑,电影整整持续了3小时27分钟,爱德华说,我们很幸运能看到长的版本,短的版本他看过六遍,谢天谢地只有七个武士,如果有二十个,我们得在电影院里待两天,而且他们都戴着帽子,还留了胡须,看起来都一个样,其中有一个和爱德华长得有点像,然后在电影放片尾字幕的时候他(艾德,不是武士)为了缓和一下气氛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我觉得日本看起来也不赖,但他没笑,严肃地看着我,还说我不尊重古老的文化,说我像是个精神强盗,还说我们之间有很大的不同,在看了3小时27分钟日本人打架之后,我应该有权利和他耍个嘴皮子,虽然有点蠢,但这就是和爱德华在一起时的问题,他对待什么都很严肃,好吧,这只是其中一个问题。第二件事,他不是拿破仑,我开始赌气了,像个小女孩一样,过了十五分钟,他一定是发现我们两个就像正在吵架的猫和狗,他对我说,“亲爱的约瑟芬娜,我很确定我们是在吵架。这真让人感到不舒服!”

我开始哭泣。

某种程度上,我很高兴能够避开结婚的话题,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说明这些事情,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我只想念拿破仑,好像我才十五岁,特别是在我又感受了沙粒和看了地图之后,别跟他说,拿破仑不是那种会看武士电影的人,但他和武士一样是满脑子点子的人。

每当一棵树倒下,我才能意识到它身后是什么,这种确定的感觉让我感到些许安心,但实际上我却一次次面对森林中出现的皇帝。很快就要轮到他有危险了。

爱德华后来终于冷静下来,换了个话题,我想他应该也没有很想马上拿定什么主意,他跟我说他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做饭和家务活上了,想要找一个助手,帮他应付每天的生活,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遗憾之情,然后他就毫无预兆地把我丢在那里,说什么他在忙着处理这个事情,需要打几个电话去找这个他要找的人,于是我就一个人回家了,沿着湖边走,心里有一丝难过。

有一只游荡的野兽,一只野性而有耐心的野兽。我后退了几步,望向天空却只能看见繁密的枝叶,它们遮蔽了天空。很快,树冠开始颤抖,树干左右摇晃起来,树根从土里无声地挣脱而起,四下里环绕着杂乱的低语,夹杂着愤怒的低吼。

这很艰难,尽管有什么武士、皮帽,还有牦牛毛,但爱德华到底是一个很好的人,也很温柔,我心想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拿破仑还是爱德华?想象他们两个人在天平的两边真是一个古怪的画面,要么这一头翘起来,要么那一头,我想到这儿就一个人笑个不停,也是奇怪,到这个年纪了还要考虑这种问题。湖面上天鹅一家三口正往前游去,在身后留下轻盈的水波,夜幕降临了,我被忧伤侵袭,这全是拿破仑的错,每次我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就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我很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他在哪里开始新生活,他那么固执,就算吃了苦头也从来不说,不过我还是什么都能告诉你,拿破仑,他一直是我生活里唯一的太阳,就算现在已经成了夕阳,但仍然让我感到温暖,每当我想起他,我就能感觉到脚底的沙子,听见海浪的声音,和从前一模一样,你知道吗,时间没有流逝,只不过是当我们老的时候才发现。坦白讲,亲爱的,心里的东西太复杂了,太复杂了,糟糕的是人越老,能理解的就越少,如果能够选择,我总觉得最好我们从未靠近过,我要重新开始我的针织活了,就像愚蠢的佩涅罗珀一样。

那天晚上和大多数的夜晚是相似的,树仍然在倒下。它们巨大、宽广、盘根错节,已然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但奇怪的是,它们高大而宽阔的树干,还有它们的繁枝茂叶,给人的感觉并非强大而是脆弱的。它们越是雄伟,实际上越是脆弱不堪。亚历山大、句号和我走在大片干枯的落叶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行走时根本没有踩在地上。我们走过一棵又一棵的树,查看它们是否有危险,但每当我们碰到它们,危险就到来了。亚历山大的帽子变得巨大,几乎和树一样高。

吻你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