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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澄清一个细节。我可以跟你解释一下,在神道的哲学里,父亲和儿子……”

爱德华应付这个反对意见易如反掌。

“不必了,这样就够了。做您想做的吧,但不要再跟我解释任何东西了。结不结婚的,我根本不在……”

“通常来说,在欧洲,”父亲说道,“应该向父亲而不是向儿子请求将一位女士托付给自己。”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扭头看我母亲:“浑蛋,他真的是喋喋不休啊,第三个老人家!”

爱德华挠挠头,充满困惑地看了我母亲一眼。这个追求者静静地等待着,没有表现出一丝的生气。

然后就一头扎进一本填字游戏杂志里了。

“随您怎么说。”父亲答道。

“我也不太了解您,”我母亲说,“我想找个娱乐电视节目来看,找点可以消遣的东西,或者看部可以放松的电影。”

“我跟您解释一下,”爱德华又说道,“约瑟芬娜已经答应要成为我的妻子,但我希望到时候一切事情都井井有条。一切井然有序是幸福的开始。”

爱德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光盘。

一阵漫长的沉默。我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还有我父亲紧绷的额头,他似乎在花很大的力气去弄懂爱德华说的话。

“我刚好有这个,”他笑着说,“我本来打算和约瑟芬娜一起看的,但没关系。我都差不多把它背下来了。你可以看看,很有趣的,不会让你觉得无聊。你有没有兴趣?这个屏幕这么大,太棒了!还可以看原版电影!”

“我无比荣幸地请求您……嗯……将您的母亲托付给我。”

“是喜剧吗?”我母亲问道。

“请解释一下。”父亲微笑着说。

“比喜剧还棒,是能剧。”

“先生,由于约瑟芬娜还没有起床,我有话想跟您说。是这样……”

“什么剧?”我父亲从填字游戏里抬起头。

喝着茶,爱德华突然非常严肃地转向我父亲。

“我解释一下,能剧,或者Gagaku,如果您喜欢也可以这么叫它。还有,叫它Bugaku也行。‘岳父大人’是行家吗?”

约瑟芬娜还是没有起床,母亲给爱德华端来了茶。就在把茶送到嘴边的时候,他对我说:“这是一些入门的概念,等喝完茶,我再跟你解释那些精细的技巧。遇到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可是很愉快的,当然也很难得。”

“不是,”父亲答道,“就是随口问一下。我其实比较希望这一天能平平淡淡地结束。”

我点头,他似乎很满意。

屋外开始下起了雨夹雪。大家准备好了要度过一段美妙的时光。

“嗯?你听懂了吗?”

“准备好了!”爱德华说着把光盘放进播放机里,“你们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要是你们有看不懂的地方……”

我走神了。我的眼前只剩下他的胡须在上下晃动着,他的声音糊成一团,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您会跟我们解释的。”我母亲接话道。

“你看,”爱德华继续说,“要想提掉这个黑子,白子不能马上在这个位置着手……”

“正是这样。”

我的父母亲强忍住笑意。

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绸缎和服,系着红色腰带的男人。偌大的屏幕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化了妆的黑色眼睛上,两条斜眉毛让他看起来很疯狂,让人觉得可怕。突然他不动了,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声音,“咦——”,忽然,他像一根在暴风中的芦苇一样,从头到脚浑身颤抖起来。

这比保龄球要复杂多了,玩保龄球只要学两个词就行了:两球全倒、全倒。而且就算对它一无所知也没有关系,因为电子荧幕上会有一个穿比基尼的女孩扭来扭去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他在生气,是吗?”我问爱德华。

然后他又解释了什么是双活棋(seki)、死子和单眼,再来是气、无气、打吃(atari)、提子、劫等术语,此外,由于黑棋先下,所以最后计算占地时要扣减掉黑棋的一些目数,这个称为贴目(komi);此外还有许多规则和例外。

“不是,他很高兴。他在笑。他是看得到生活中美好一面的人!”

“接下来我要跟你解释非常重要的一点:目。它指的是被同一种颜色的棋子包围起来的交叉点,这些交叉点都紧邻在一起。”

随后,这个男人往前跨了一大步,在地上粗暴地扭了自己的腿,发出一道惊雷般的声音。他转了转眼珠子,抖了抖眉毛,下巴发出咔咔的声音,扭动屁股,尽最大可能地挺起肚子,把手里的橙子朝天上丢去,落在他的鼻尖上、舌头上,随后发出一声吼叫。我们被吓了一跳。

“好的。”

“可怜的人!”爱德华说。

“是这样的,goban就是棋盘,你可以这么叫它。如果棋盘上的两个交叉点在同一条线上,它们之间又没有隔着其他的交叉点,那它们就是相邻的点。”

“可怜?”父亲很震惊。

我的回答似乎让他很愉快。

“你们看见了吧,他很不幸,不是吗?”

“嗯。”

“是,是,既然你都说了。”

“你想听我解释吗?”

“快看,”爱德华指着屏幕,“注意看,该死的,你们要错过最精彩的了!”

“什么?”

屏幕上一直只有这个男人,他看着空气。他的脸望着天空,像在追寻看不见的云朵。他伸出食指,停在空气里,像是在感受风的方向。

“你看这个,这个叫goban。”爱德华说。

爱德华看到这里放声大笑。

他露出笑容。我的父母亲看起来很拘束,像是生怕他们一不小心就点燃一座装满火柴的城堡。

“它真的太好笑了,对不对?每次看这个我都笑个不停!我说的不对吗?”

“我很爱解释。”他像是在表达歉意,“我会跟你解释的。”

“滑稽!”父亲咕哝道。

我点了点头表示很感兴趣。我们沉默了几秒钟。

“不是吗?啊,我有个主意,要不我们重看一次?单纯为了笑一笑,怎么样?”

“是日文。中文里的围棋,字面意思是包围的游戏。来吧,我会跟你解释的。传说从前有个樵夫在路上停了下来,看别人下了一盘棋。当他后来想要回家的时候,才发现斧头的柄已经烂掉了,好几个世纪已经过去了。”

“别,”父亲答道,“这样会破坏它的节奏。”

他笑了。

“您说得也对。注意了,还有好多动作!”

“这是中文?”

舞台后方出现了一个瘦弱的身影,轻盈的云朵像翅膀一样包围着她。踏着无声的步伐,她靠近穿着黑色和服的男人,但他仿佛没有看见她。她在他身边绕了二十多分钟。

“我跟你解释一下,围棋的原来名字叫ranka,它的意思是腐烂的斧柄。”

她消失了,男人倒下了,躺在地上就像一张饼。

他把围棋的各种东西都摆在了桌子上。

“每次都有新体会!”爱德华喊道,“不得不承认啊,人的结局根本无法预料!”

是围棋。

“我承认……嘿,这就是该死的结局吗?我们等了半天就是在等这个吗?!这就结束了?你确定?”

“来一盘?”他用下巴指了指一个长长的木头盒子,上面镀了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古老的文具盒。

“第一部是结束了。一共有十五部。如果你们想看,我明天再来……”

爱德华拉开了外套的拉链。

屋外一直在下雨。我很想念拿破仑;也想念亚历山大,想念没戴帽子的亚历山大。

他们让爱德华坐到沙发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大家实在没有什么可聊的。约瑟芬娜迟迟没有起床。

母亲在打盹,她的手垂在椅子的扶手外,画册掉在地毯上。

“她还没有起床,”父亲低声道,“她昨天晚上有点太……激动了。”

这一刻,我能感觉到时间正跨越我们所有人飞跃而去。

在场的只有我知道他说了谎,但这个谎言却立刻让我觉得他变得亲切了。很明显,他是来找约瑟芬娜的。

爱德华离开很久了,走的时候戴好了他的皮帽,穿好了软皮靴。约瑟芬娜在夜晚刚刚到来时,像一朵重新绽放的花儿般出现了,她宛若青春再临,容光焕发,双腿坚韧而笔挺。父亲告诉她爱德华来过了。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问我父亲:“他来做什么?”

“我在翻汽车发动机的时候烫伤了。”

“他为婚礼的事情来的。”

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觉得他有一种东方智慧。对拿破仑来说,这显然只是轻量级的选手,虽然看起来有点傻,但他的笑容太温柔了。他向我们伸出了他还缠着绷带的右手。

“婚礼?”约瑟芬娜很惊讶,“谁的婚礼?”

“我叫爱德华。”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你们可能听过我?”

“他的婚礼。”

然后他开始自我介绍。

“啊?他结婚了?”

“牦牛毛。这双鞋是我在蒙古国买的。”

“没错。”

爱德华看起来就像圣诞老公公,戴了一顶皮帽,还把防风绳在下巴的位置打了个结。他的脸是圆的,脸色苍白,但脸颊却红通通的。他的脚上穿了一双软皮靴,皮革上的毛长得碰到了地板。他鼻子下还有一小撮胡须,那胡须看起来跟鞋上的皮毛是同样的材质。我简直无法把视线从那双鞋上移开。

“看吧!他应该跟我说的。不过他是和谁结婚?”

“是那位谁来了,”他小声说道,“那位追求者。”

“和你!”

这时候,父亲推开窗户,示意我们有客人来了。

约瑟芬娜在原地一个猛地转身。

是亚历山大·罗契科的帽子。母亲细心地把两个字母也画了上去,我相信亚历山大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在画纸上,母亲仿佛躲在时间里,躲在万物的消逝中,躲在一切之后。

“和我?”

“你可以把它给你的朋友。”

“没错,你已经答应了。你和他这么说的,昨天在电话里说的。”

母亲拿过她的笔记本,又翻了翻,撕下了其中一页。

约瑟芬娜陷进沙发里,合上了眼睛。或许她正在记忆里搜寻着。

父亲完美的姿势又一次让我惊诧不已。我把手放在画上,这样我只能看见他的半身,他的脑袋,还有他抬到自己下巴前戴着拳击手套的拳头。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慌乱。

“必须说,”我父亲说道,“他人很好。虽然有点难沟通,人是真的挺好。”

“我知道那一秒钟让你印象深刻,”母亲对我说道,“你爸爸很帅,对不对?”

“闭嘴,”约瑟芬娜说道,“我试着回忆。好吧,我觉得大雾散了……我想起来一些了。他一定是板着一张脸。”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找一张非常详细的场景。那张画作占据了整整一页,映入我的眼帘。

“他什么时候板着一张脸?”

“一模一样。你简直像藏在什么地方。”

“就在你跟他说我喝醉了的时候,而且还说我已经结过婚,已经和幸福结过婚的时候。”

“没错,是我想象的。当时是这样的吗?”

父亲咬了咬嘴唇,我母亲扑哧笑了出来,约瑟芬娜站了起来。

“这一张,妈妈,这是拿破仑跳舞时摔倒的情形,可是你没有亲眼看见呀!”

“等等……你想说你……”

我没有在他眼里见过母亲画出来的这种忧郁光芒。

“拜托,老妈,你记得自己说的话吗,‘准备开始新的生活’?还说想去巴塔哥尼亚。”

“他心里确实是这样的。”

约瑟芬娜把脸埋进双手里,身体摇摇晃晃。

“拿破仑板着脸,”我说,“你觉得是这样的吗?”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只不过是随口说说!我不知道,我……那不是我,这只是一个圣诞节的玩笑。他一定是太蠢了才会当真。”

随后我停在了我们在咖啡馆那一幕,我们四个人都在,约瑟芬娜不在。

父亲左顾右盼,想找个东西盯着来消除自己的焦虑。他最后看到了一个用老旧的装柠檬水的瓶子做成的台灯,上面盖着用吸管做的灯罩。我们觉得他有一堆事情想跟它倾诉。

我翻看她的笔记本,过去的几个月仿佛在我眼皮底下重演。那几分钟,我魔法般地回到了祖母离开那一天的里昂车站。母亲还在背景上画了个时钟,标注了这场分别准确的发生时间。

“我对你的事情确实一无所知,”他小声说着,“你说你想要重获新生,开始新的生活,等针织活做完……然后要去巴塔哥尼亚!然后来了个笑眯眯的人,戴着皮帽,穿着浑身上下都是牦牛毛,还有没完没了的解释,什么围剧,什么能棋……我……”

我在花园里玩我的遥控摩托车,但很快就觉得无聊了,便坐到母亲身边看她画画。她的笔触简练而敏捷,草木枯败的花园在她笔下仿佛正在生根发芽。

“我觉得你弄反了,爸爸,”我说,“是围棋和能剧。你想听我给你解释吗?”

“实话说,”父亲开口道,“我倒是不着急。看看她醒着的时候那乱七八糟的事情!让她好好休息!”

“我不在乎!”他喊道,“我!根本!不在乎!我完全没有搞懂那个什么棋,还有那个剧,也完全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清晨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约瑟芬娜一直没有起床。

他又抱怨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开口道:“关于你结婚和离婚的事情,还有什么重获新生,什么跟野餐时候的香肠一样大家能一起分享的永恒,我什么都没搞明白!我也不想听任何解释!”

“打起精神来。”母亲在吃早餐的时候说。经过昨晚的大吃大喝之后,大家都想休息。

整个过程,约瑟芬娜都缩在角落里叹气,把脸埋在手里。

隔天早晨风平浪静。

“我该怎么办?现在我该怎么办?我想要我的幸福,我根本不想去亚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