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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洛奇?洛奇,等等……”

我看见她的手在一堆扁豆里停住了。

“拿破仑的最后一个对手。”

有天晚上,我们正在拣扁豆,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洛奇的面孔,我问她:“你还记得洛奇吗?”

“啊,没错,我想起来了:那个意大利人!那场动了手脚的比赛!”

我心想:这样一个温和的人是如何和飓风一样的拿破仑一起生活的?但我也告诉自己,一个永远在反抗的人需要和另一个顺从的人互补。反抗的人无法和反抗的人生活在一起,但生活在一起的人就是能生活在一起,就是这样。

动了手脚的比赛,老生常谈了。又是动了手脚。

她让我靠近一些,在我耳边说道:“别告诉别人,几个月前,比我们离婚前还早一些,我就去问了双人房的事情。但我一直不敢跟你那个犟驴爷爷提这件事。”

“你怎么会想起这个?”约瑟芬娜问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也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已经忘记拿破仑和洛奇了。而且洛奇去世已经有几十年了,而拿破仑……”

“你知道吗,”在我们到达的几天后,约瑟芬娜跟我说,“我总是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养老院待着,而不是还想着去亚洲到处跑。应该休息了,不要再管任何事情。养老院一直以来都是让我挺向往的地方。”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又说道:“拳击手的黄金时期很短暂,靠不住的。”

实际上我们都非常想聊一聊拿破仑,每当我们沉默不语的时候,仿佛都在提醒我们他不在这里。我们想起他的脸庞,他头上像花园中生长的草木一般厚厚的灰白头发,还有他在结霜的玻璃窗上敲打的拳头。

我说:“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那场比赛之后没过几个礼拜,洛奇就去世了,他那时候应该已经很虚弱了,他和拿破仑面对面……”

我还陪她一起看有点蠢的侦探连续剧,每次刚看完前五分钟就能猜出谁是凶手,看电视剧的时候她总是在修补亚历山大的帽子。

约瑟芬娜看着自己前面,我心想她有没有在听我说。我接着说道:“那既然这样,拿破仑为什么没有打败他?那时候是拿破仑最强大的时候。前五轮他都尽全力在打,为什么在休息之后,突然就没有力气了,变成了一个木偶?这怎么可能?!洛奇又占了上风,他还得分了。”

“我唯一喜欢这些豆子的点,”她跟我说,“就是剥它们!剥豆子让我冷静,那么些时间里我什么都不想。别人玩保龄球,我剥豆子!”

约瑟芬娜看着我,她眼睛里闪烁的快活气息落在我身上,让我甚至有点恐惧。

我陪她剥了好几公斤的豆子,但我们从来没有煮过那些豆子。

“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她突然说道。

隔天我们会一起对奖,她选的赛马总是最后几名。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我对这些马一点也不懂,都是随便乱填的。”

“关于洛……洛奇吗?”我结结巴巴地问她。

母亲迫不及待地拿出了她画画的工具。她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她膝盖上的速写本上,她就坐在公园的石头长椅上,沉浸在纸笔之中。父亲则忙着收拾一个古老的谷仓。我陪着约瑟芬娜,帮她提买来的东西,她和所有人打招呼,询问着每个人的近况,仿佛她一直以来都住在这里;在一个咖啡馆前,我看着她填好了自己的赛马单子。

约瑟芬娜耸了耸肩。

约瑟芬娜过得挺好。她甚至还胖了一点,脸色看起来更年轻了一些。然而她身上那种隐秘的忧伤,就像她戴着的项链一样从未离去。我觉得她比拿破仑要年轻多了,有点难以想象他们在一起时的场景。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我忍不住想象他一个人待在床上,胳膊贴着他瘦小的身躯,拳头紧紧地握着。我还试着想象亚历山大的圣诞节会怎样度过,但脑袋里没有任何画面。

“不是,是一个我从爱德华——我的那个追求者——那里知道的东西,让人惊奇的东西。”

“一定要把这两个‘R’留着。第一个‘R’指的是罗契科,第二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觉得这两个字母一定对他很重要。”

她的眼睛微睁,把食指放在鼻子前,用一种冷静而文绉绉的语气说道:“且听青青草,风起,过云雀。”

刚到的第一天,我就把亚历山大的帽子给了她。她仔细看过之后,说保证能修复它。我跟她特别说了绣在帽檐上的几个字。

沉默了几秒钟,她又开口道:“时光流水,静看沉寂,一望乱汝心。”

扯下来的毛线越缠越多,快要开始乱成一团的时候,她就让我停下来,用一种略带忧郁的声音说道:“别扯太多了,我还希望拿破仑能有些时间穿穿它。这就是问题所在啊,时间这种东西,你永远不知道是拖住了时间还是失去了时间。”

她轻轻摇着头,犹如睡在被微风吹动的摇篮中,又好像在时间之中,在沉默中,在风中。

“不要拉太多,拉下来一些就好了。这样能多拖一点时间。这是个老把戏了。”

“这是什么,奶奶?有草,有风,还有看着沉默的眼睛。”

“拉完你就要重新织了。”我有点犹豫。

“俳句。”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让我提起兴趣,想不明白!那个线头,看到了吗,你想不想拉它?”

“排句。”

“再过几个礼拜就能织完了,”约瑟芬娜叹了口气,“我的那个追求者,你也知道,爱德华,他一直在等我织完这个,要带我去亚洲。”

“单人旁的俳,俳句。日本的一种诗歌。”

当天晚上,约瑟芬娜拿出她的针织作品给我看。完成了一半,袖子也都织完了。眼下最难的是要用白色的线在上面织出“为胜利而生”。

它们那么短,那么美,那么陌生。清明透静,仿佛我母亲的画作。多亏了爱德华,约瑟芬娜才知道了俳句。

他开着车,扭头看我:“雷鸥纳,没准你爷爷是个变异人!”

“俳句要触及万物的消逝,你明白吗?”

“然后我还想起来,”父亲说道,“我小时候,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度假,那地方离核电站不远。我们去泡温泉,那水非常烫,还有点绿色。他说那一带有个含水层,如果这是真的话……那水池里到处都是藻类,拿破仑还说那东西对身体健康有好处,也可以做成很棒的沙拉。某种辐射就在那里面,你们猜……”

“消逝是什么,我不明白。”

她随后觉得这个回答似乎不是很对父亲的胃口,又说道:“但这确实很奇怪,让人怀疑科学。”

“消逝,就是万物都在逐渐消失,在它们彻底随风而去之前,要试着去抓住它们。大概就是这样。通过俳句,你能抓住万物最后的一瞬间。”

“拜托,塞缪尔,”母亲说道,“你父亲又不是昆虫。”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因为年纪才了解关于消逝的哲学。

“但是,你应该也记得医生确实说过他这辈子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可以抬抬腿什么的,但站起来是不可能的。你应该也记得清清楚楚。他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种可以自我恢复的东西,一种什么血清。我在图书馆里找了些东西读,上面说有些昆虫可以做到这点,然后它们可以活上一百年,甚至一百五十年。”

“你还想再听一首吗?等一下……‘云在天上飘,侧看三桅帆船前,有缭乱暗影。’你也来试试。”

“不是。”

“你觉得可以吗?”

“我也不知道,但你们那天也看见他站起来了。毫无疑问,我们看见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可以。只要你把注意力放在某个活的东西上,或者至少大自然中的某个场景,然后试着脑海里只有这个东西或者这一幕。当你到达这一点,试着想象它消失前的那一瞬间。”

“是不是什么?”母亲问道。

我尝试了。起初想到了我母亲和她的画作。随后我想起了梦中那些大树,它们在我的思绪中站了起来。我觉得我的皮肤盖满了树皮。

我们停车加油。父亲思绪游离,油都从油箱里溢了出来。我们过收费站的时候,他把车停得太远了,根本没法把卡插进机器里,最后他不得不下车,把自己卡在人行道和车门之间,才终于付费成功。付完钱之后,他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望着前方,栅栏杆早就已经升起来了,他却迟迟没有启动汽车。终于,他像憋了很多天一样,大声说道:“我在思考一件事情。可能你们会觉得很奇怪,但是怎么说……是不是……”

“大树如巨人,它们的根在空中,发梢在天上。”

经历了生日聚餐和保龄球馆的那天晚上,父亲一直没有从拿破仑的折腾中恢复过来。他也没有再提起任何关于便利社区的事情。所有的谈话只围绕着他的银行事务,还有他的工作,或者是我那份他觉得无可指摘的期末成绩。

“太棒了!你很有俳句的天赋,太好了。”

两天后,我们驱车穿过漫长的雨幕往南去约瑟芬娜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