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吓了一跳,愣了好几秒,然后她后退了一步,仿佛沉思一般地注视着他。
“说真的,我不想再玩下去了。明年你千万提醒我一定要忘记他的生日。”
“怎么了?”父亲问,“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没办法,”她说,“它被卡住了,你的手指头一定是肿起来了。”
“没什么。我觉得你很帅。”
父亲把头从球瓶里抬起来,他的下巴擦破了,手指头还卡在保龄球里,他一瘸一拐地回到我们这边,边上围满了看热闹的玩家,要么满脸钦佩,要么满脸嘲讽。母亲试着帮他把手指头从保龄球里拉出来,他偷偷地躲到她身后。
“手上卡着保龄球,脸上破皮还跛脚,这样很帅?”
“狗屎一样的全中!”拿破仑说,“方式值得商榷,但看得出来很有想法。”
“很帅是因为你很脆弱。一切脆弱的都是动人的,你没发现吗?”
他往前冲去,但保龄球并没有被抛出去,反而挂在他的手指上,父亲往前摔在球道上,那颗保龄球就像一颗鱼雷,拖着他一路前进,直到撞上球瓶。
父亲耸了耸肩,甩了甩手上的球。
“没什么,他说你的姿势很正确。”
“我保证好好思考这句话,但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我要怎么开车?”
“他说了什么?”父亲一边问我,一边准备俯冲。
他扭头对拿破仑说:“你都料到了,对不对?这就是个阴谋!”
再过一些时日,我一定会再想起这句话,但那时应该会觉得又温馨又难过吧。
拿破仑耸耸肩,抛着手里的黑色保龄球。
祖父朝我使了眼色:“Grandajn batalojn onivenkas lastminute,memoru tion, Bubo.(伟大的战斗都是在最后一刻获胜的,要记住这一点,小家伙。)”
“我不想回答。轮到我了!”
“哦,好吧,嗯。”
从他的眼神和小动作里,我知道这次我的皇帝要独自行动。
这句话在我们周围引起了一阵大笑。
突然之间,像是被弹簧推了一把,他站了起来。父亲的下巴都要掉了,他忘了手指上的保龄球,一放松,整个人被保龄球猛地往下一拽,失去平衡,摔在了母亲旁边的长椅上。
“我跟你说过了,它们穿起来就是这种感觉。来,像放屁一样给它来一炮,这样绝对漂亮多了。”
一阵死寂。没有球瓶倒下的声音,也没有保龄球滚动的声音。周围的玩家开始发出一长串的声音:“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你在搞笑。”父亲抱怨道,“这双鞋真的……”
拿破仑的步伐有点不稳,像机器人一样迈得小心翼翼,但他朝着球道而去,宛若君王一般,用自信又居高临下的眼神扫视着周围的围观者。
“你要专注一点,”拿破仑说道,“别老是撞一个瓶子,你得用一个漂亮的撞瓶来结尾!放松一点,你太僵硬了。”
这是永恒的皇帝。
那是我母亲,她没过不久就放弃了,对她而言观察这个小小的世界更有乐趣。
还有三米,两米,一米……他来到了球道前。
与此同时,拿破仑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在木地板上前进,他优雅而潇洒地把那颗黑色的保龄球抛出去。在保龄球碰到球瓶之前,他就转身背对球道,等到听见球瓶撞在一起的响声时,他就喊:“全中!”他有时候没拿到分,在球瓶东倒西歪的声音里,他就会说:“看啊,有个人很任性啊,在中间那里。”
短短几米的小冲刺……右脚在后,左脚向前,膝盖弯成九十度。关节像是被牢牢锁住,宛若完美的几何图形。他的保龄球飞跃而出,犹如一只重获自由的黑色鸟儿。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父亲几乎每次都只撞倒一个球瓶,此外,保龄球还在他脚上的大拇指上砸了五次,在他鼻子上撞了三次。他一跛一跛地朝着球道跑去,然后把保龄球丢出去,但保龄球就像粘在他手上似的,落在木地板上悲惨地蹦几下,随后就洗沟了。
所有人都睁大了自己的眼睛。突然,有几个人鼓起掌,四个人,十个人,很快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拿破仑向大家致意。
我们确实看见了。
只有我看见他的笑容有点僵硬,下巴咬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在微微晃动着,仿佛我无数个夜晚中看见的大树。我不动声色地把轮椅推到他身边。
“不需要,你等着看。”
“Dankon Bubo, post dek pluajn sekundojn mi cedus! Kaj li povis deporti min kiel plukita floro.(谢谢你,小家伙,再站个十秒我就不行了!然后他们就可以把我流放了。)”
“我跟你们说过了这有点小,”拿破仑说道,“显然是因为总是穿方头皮鞋……好了,我们过去吧。你需要润滑剂吗?”
“他说什么?”父亲问我。
“你确定就得穿成这样吗?”母亲向祖父问道,“他很难受。”
“没说什么,他说他现在都能跳舞了!”
他脚都弓起来了,把手搭在母亲的肩上,走得很艰难。
一个小时后,我们在他家互道了再见。下雪了,他的轮椅在地上打滑。接下来我们会有一些日子见不到面,假期就要到来,我们很快要出发去看望约瑟芬娜。
“这看起来还挺简单。”父亲看着那些正在俯冲的玩家说道,“倒是这个鞋,我不太确定,总觉得……”
“你想让我告诉她关于你的事情吗?”
随后他开始甩手臂热身。
“告诉她一切都好,小家伙。”
“别忘了打两个结,小家伙。”
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了玻璃窗上。
我父母亲换鞋的时候,我帮拿破仑穿上他那双漂亮的鞋子。
“还有,我很想她。”他又说道,“有点想她。不是每天都想,但有些想她。”
“没关系!”拿破仑说,“这就行了。总是得穿点小鞋……”
他又想了一会儿,开口说:“浑蛋,你告诉她,我经常想她。”
“37码和42码?”工作人员说,“这位女士需要的鞋没问题,但这位先生的尺码……我们只剩下39码了。”
我扶他上床睡觉。他盖好毛毯和被子,让我靠过去,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小家伙,你知道吗,很多事情到现在已经都离我而去了。大多数我都不在乎,但唯独那片海滩的名字……我花了很多个晚上去回忆,但一无所获。你知道的,就是那片和约瑟芬娜有关的海滩。所以,如果你能做到,记得要不动声色,一点一点地……”
拿破仑一路和别人击掌碰拳,他的幸运球道已经预约好了。他带着我父母去了租鞋的柜台。
“我保证,你也要好好睡个安稳觉。”
星期六晚上的默伦保龄球馆遍地都是年轻人和啤酒泡沫。有些人在这里是为了忘记自己下个周一已经不再有工作了,而有些人则是为了忘却自己还需要工作。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保龄球和那十只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