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耸了耸肩:“他有心啊?真是个好消息。”
“拿破仑,”她轻声道,“我想说你讲得有点太夸张了。你没有明白你儿子心里的想法……”
“确实如此,而且是一颗火热的心脏。”
祖父刚说完,母亲就接上了他的话尾。她一边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动作那么亲密、那么温存,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你要是这么说,那得挖出来看看才能当真。”
“真的是太感人了!”拿破仑说,假装在擦脸上的泪水,“那除了想把我按进鲜奶油里,你还在打什么主意?”
他盯着我父亲的眼睛看,随后说道:“你要一吐为快了吗?”
“我们为什么请你到家里来?”父亲小声说道,“因为是你的生日啊,老爸!我们想见你,想和你一起度过这个时刻,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什么其他的原因。还有就是因为我们要去约瑟芬娜那里过圣诞节,我们想说……无论如何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还准备了蛋糕。”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想告诉你,你不能再一个人生活了。”
他用小刀扎起了一小块卡门贝奶酪,拿到眼前细细观察,仿佛在检查一块金子。然后他把它丢进了嘴里,一边嚼着一边丢给我父亲一个阴沉沉的眼神。
“啊,很好,终于说到这里了。我还以为你打算不提这件事情了,觉得你会一直憋到最后。我不能再一个人生活了,没有其他的了。真是世纪新闻啊!你通知法新社了吗?”
“你真的想知道?让我感动的,啊,是这整个排场……这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呢?龙虾,小浑蛋……呃,抱歉,是小香肠,儿时的回忆……你还把方头皮鞋脱掉了,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
拿破仑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根削尖的旧火柴,开始剔起了牙。母亲很窘迫,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那……是什么让你觉得感动啊……爸爸?”他找回了力气,问道。
“老爸,得看看眼前这些事情,离婚,什么新生活,你还摔了一跤,再看看你是怎么对待伊蕾娜的。甚至上个礼拜……你居然在深更半夜要去沙尔特?”
父亲的下巴微微颤抖着,有那么几秒钟,我觉得拿破仑要把他弄哭了,只是我母亲的眼神没让他的眼泪流出来。
“这是你说的,除了那天早晨你那张臭脸,还有你的方头皮鞋,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一起床就看到这些东西真是让人难忘。”
拿破仑笑着说:“哦,这也没那么让我惊讶……”
“那这样就更让人担心了。在学校对面有一栋房子,住在那里你会被照顾得很好。你在嘀咕什么?”
“别啊,你就承认你很感动嘛。你是不是很惊讶我居然都还记得。”
“我在说你准备的奶酪很棒,我想起了1942年在波士顿的时候也吃过这么好吃的卡门贝奶酪。波士顿,1942年,你明白了吗?”
“别说了,你要把我弄哭了。”
然后他闻了闻自己的牙签。
“我知道你喜欢奶酪!”父亲说道,“尤其是卡门贝奶酪。我记得我小时候在学校的食堂里选的都是卡门贝奶酪,就是为了跟你选一样的。”
“别这样做,太恶心了。”我父亲喊了一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小折刀,刀刃在他面前闪着光。他在确认它还是不是锋利。
“再恶心也没你跟我说的话恶心!”
拿破仑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喜悦。他像老鼠一样把鼻子凑到盘子前,随后隆重地宣布:“它闻起来非常正宗。我还以为你喜欢都是化学添加剂的那种奶酪。”
他闭上一只眼睛瞄准,把牙签丢向垃圾桶,结果它飞进了一个花瓶里。
“你说得没错,今天早上我不得不在家谱上找了半天。”
“失误!”他说了一声,随后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啊,”他说,“你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我很开心,我总是觉得你已经把它忘记了。”
“我们觉得,”父亲继续说道,“有一天你可能会想要一些朋友,一起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你知道的,比如说他们会一起做陶艺……”
父亲那一瞬间的惊喜让我十分感动。
“狗屁,什么陶艺……”
“该死的盘子!不过谢谢你,萨米。”
“说到底,我们在关心你。你就真的不想认识一些跟你一样的人?”
母亲离开餐桌,很快端着一盘奶酪回来了,拿破仑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你倒是说说,你觉得什么是‘跟我一样’的人?”拿破仑冷冰冰地问。
“总而言之,你答应今晚大家聚在一起。这样真好,不是吗?”
无论说什么,父亲都踮着脚。过了一会儿他就松开了自己衬衫的领子,拿破仑接话道:“总结一句,你们就是想流放我,是不是?!”
“没什么。”
“你在瞎说什么,老爸,我们又不是要把你送去集中营,你要去的是便利社区。”
“提到约瑟芬娜做什么?”父亲用一种冷冷的语气问道,“你想说什么?”
“Kia gastameco, fik', ĉu ne Bubo!(便利个屁,对不对小家伙!)”
“别老是耍小聪明,要讨人喜欢一些。”拿破仑接着说道,“约瑟芬娜说得很对。”
我笑了,父亲低声问我:“他说什么?”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他望向我母亲,像要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这种喜悦。
“没什么,他说你真的太好了。”
“你终于有点讨人喜欢的样子了。”他的声音没什么感情。
父亲朝拿破仑走了几步,蹲了下来,这样他们就在一个高度了。
拿破仑听了我父亲的话,双手交叉在胸前。
“总而言之,爸,一个会有人照顾你的地方,在那里你不会有危险的,而且你会过得很开心,还有音乐剧表演。得看到眼前的情况,你已经失去所有的伙伴了。”
“得了,”父亲接话道,“今天我们要正式一些,你是寿星,可不是每天都过生日啊!啊呀,还是要一些礼节的!”
“说起来是他们太脆弱了,这没什么好说的。”
他拍了拍自己衬衫上的小口袋,那里面放着他那把大家都知道的小折刀,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拿来用。
“我们会经常去看你的,也不远。而且那里很漂亮,花园里还有迎春花。”
“别那么麻烦,我带了自己的小折刀。”祖父说道。
“迎春花闻起来有股尿骚味。”拿破仑说。
“准备上奶酪!”
“这个地方每个月得花我一大笔钱,我真的看不出来它和集中营有什么关联。”
“你要换盘子了?”拿破仑问了一句。
“不管贵不贵,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去那里的,而且没有人活着从那里出来!这两点难道和集中营不一样吗?”
父亲装作没有听见,他把脏盘子摞了起来。
父亲叹口气,泄气了。他拍了拍拿破仑的膝盖,然后站了起来。
“是啊,”拿破仑接了他的话,“不太暖和啊,尤其是在你家,我家里还不错。这肯定和气氛有关系。”
“如果你喜欢住在那栋跟你一样老的破房子里,哪怕你不小心一把火把它烧了,或者你想要在那辆404的后备厢里吃狗粮,都是你的自由,我不管了。”
“天气真冷啊!”父亲终于又开口了。
“这可是你说的,这是我的自由。谈判破裂了吗?”拿破仑笑着问。
最后这个点评让谈话暂停了一会儿。无论如何,对于害怕话题跑偏的人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在必要的时候闭嘴。
父亲努力用一种愉快的声音说:“来吧,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要来吃你的生日蛋糕了。你最喜欢的蛋糕,加了非常多的奶油。它可以让我们冷静下来。”
父母亲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那会儿拿破仑发出笑声,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红肠。他抬起头补充了一句:“做得不太成功,但还是挺好吃的……”
“快来吧!”拿破仑说道。
“小红肠比大流氓强多了。”
母亲把蛋糕捧了出来,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蜡烛被风吹灭了。
“你开心吗?”父亲问他。
“吹蜡烛吧,爸。如果你没办法把它们都吹灭,我们帮你。”
母亲端来小红肠,虽然简单,却是拿破仑的最爱。
“一,二,……”
拿破仑盘子里的红壳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螃蟹、龙虾、海螯,我父亲想用食物来哄骗他。他凭着拳击手的力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们都砸开了。
不过几秒钟,奶油被拿破仑吹得飞了出去,从我父亲脸上流了下来。
“这些人急什么急!”拿破仑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拿破仑问,“要帮我,是吗?”
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
他久久地看着我母亲,开口道:“我想说的是,鲜奶油实在太棒了!”
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那些我们再也无法一起做的事情,那些我生命里他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通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声音里透着兴奋。相反的是,父亲错愕得哑口无言,又生气又羞耻地挥着双手,就像一个在马戏团场中央的滑稽小丑。我忍不住低下头。
“小家伙,我觉得很奇怪,有些时候我好像能把所有的东西都记起来,但有时候它们又像水蒸气一样一下子都消失了。甚至连洛奇我都得想个十分钟才能回忆起来。我总是告诉自己,这个人好像很面熟……”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爸?”他突然问道,声音在颤抖,“你会知道的,它们放在哪里?”
他在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红灯很快变成了绿灯,但他没有发动汽车。
他消失在一阵风里。
“一直往前走,到海边去。去冒险,去寻找自由。一直开到……”
“他去哪儿了?”拿破仑问,投给我母亲疑问的眼神,“什么刺激到他了?我们笑得好好的……”
“没错,爷爷,就是这样。我们去哪儿?”
母亲的手轻轻地颤抖着。
“我们要一直往前开吗,小家伙?一路向前,绝不停下来,或者在休息站停下来吃个三明治,在停车场睡个觉?”
“不,拿破仑,没有人笑。你让我也觉得很难受。”
我把他在标致车里安置好,把轮椅收进后排座位。夜里很冷,但夜色清朗,抬头便可望见繁星穹顶。
“抱歉,这是殃及池鱼。”
“从今晚开始,你是我的大将军了,你要与我并肩面对最后的战斗!”
“你儿子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啊?”
“他自己为什么不去,如果那个给愚蠢老头住的地方那么好。”
“听着,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今晚是个好机会。我宣布你不再是我的副官了。”
地下室的门开了,几秒钟之后,父亲从里面冒了出来。
他穿上自己那件袖口都磨破了的黑夹克,在一身白色上显得格外显眼。随后他有些迟疑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尖叫着,那声音几乎让我认不出他,“这就是你想要我变成的样子吗?你想看见我这个样子是吗,爸?”
他听得再仔细不过了,随后爆发出一阵笑声:“这就是他想到的?我们去吧。这可真有意思啊,小家伙。”
他烦透了这个字:爸,爸,爸。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我听着。”
他戴着巨大的拳击手套挥舞着。
“你说得对,一场高级别会议是应该坐着。”
拿破仑吓了一跳,有点不知所措,他试着敏捷地应对这个情况,装出习以为常的样子,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没有反对。
“快住手。”他咕哝道。
“请坐下,”我说道,“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父亲在他面前笨手笨脚地挥舞着拳头,像个木偶一样。然后像是得分了一样,他在原地蹦了起来。
我看见了一个美好的画面,却也是一个我不忍看见它被破坏的画面。
“混账,”拿破仑说,“不要再表演你的马戏节目了。”
但很快我就发现他搭在轮椅上的手在轻轻颤抖着,他的笑容有点走样,细密的汗珠在他额头上微微闪光。
但父亲不断追击,把拿破仑的防守击得粉碎。他伸出自己瘦弱的胳膊,不情愿地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蜷缩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可怜兮兮的坚守。他圆圆的肚子在轻轻地起伏着。他看起来简直是一个拳击手不堪而荒谬的肖像画。那么一瞬间,他显得有些可怜又滑稽,但随即他恢复过来了,显得有点幸灾乐祸。
我的皇帝正在他最好的状态。
“这就是你希望我该有的样子,是不是?这样我才是你的儿子?唯一可能让你喜欢我的,就只有这该死的拳击手套。”
他笑了,轻松自在,一头漂亮的头发用心地往后梳去,还抹了发胶,喷了古龙水。
母亲又一次躲进画笔里,在蛋糕的包装纸上记录着这一幕。
“如你所见,小家伙。我跟你说过了,不过是小小的腰痛而已。你看看那些医生说的什么!一个拳击手难道会这样就垮了?”
“快停下来,停下。”拿破仑说。
“你能站起来了,爷爷!你能站起来了!”
他用胳膊挡住眼睛,仿佛父亲在他面前挥出的拳头就要打在他身上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拿破仑这般严阵以待的样子。
他坐在客厅正中间,仿佛一个英国老绅士,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站了起来,站得笔直,漫不经心地把手搭在他的轮椅扶手上,双腿交叉,像是笼罩在一片神圣的光芒之中,和他的白头发、白西装一同熠熠生辉。这一幕犹如显圣,他真是光彩夺目!
“没错,在拳击场上,或许你会更严肃地看待我,或许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小丑之类的东西。但事实是我们没的选。我不像你,你那个脑袋怎么就想不通这个事情!”
我进去了。
“浑蛋,我要走了。”拿破仑说,“什么狗屁东西!”
我还没敲门,他就已经喊道:“进来,小家伙!”
“你要去哪儿?”父亲喊道。
他踮了踮脚,在我肩上拍了拍,说:“你是我忠诚的代理人。”
“我要去死。我在地窖里藏了手榴弹,现在就去把它拉响,给那些老头一个漂亮的烟火。让我过去。”
“千万不要泄露任何消息,你就跟他说我们想看看他。”
他试着把轮椅转出来,想要后退,但父亲挡住了他的去路。
“明白了。爸爸,你太狡猾了。”
就在那一秒钟,如闪电一闪而逝的瞬间,我们看见父亲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拳击手:他在防守,腿部微微前倾,耸起肩膀,让自己在拳击手套后窥视着一切,他的膝盖充满力量,坚定却灵活。这一切看起来和一个伟大的拳击手没有两样。
“没错,这样更好!你去他那里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他说‘来我们家吃饭吧’。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他那么信任你。明白了吗?”
这个画面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却让我的皇帝和我感到震惊。我察觉拿破仑被眼前的这一幕所感染,几乎都要哭出声来。
“我?”
但一切都结束了。父亲又变得迟钝了,沉浸在对自己胆量的震惊之中,看着自己手上的手套,就像刚刚发现它们一样。
“嗯,你去找他,怎么样?”他问我。
“你看吧,”他说,“你甚至都不觉得我值得拥有一双新的手套。它们总是太大了。现在它们都臭了,是你把它们放在那里的,对不对?”
到了最后一刻,就在他准备开车去拿破仑那里的时候,忽然有个主意在他脑袋里闪过。
母亲朝着父亲轻轻示意,让他冷静下来。拿破仑的这场仗打输了,再苛责他毫无意义。
他看了看自己的脚尖,补充道:“然后,好吧,我先收好我的方头皮鞋。我真的什么都做了……”
拿破仑转过身背对我们,望着落地窗外,细雨夹着冰霜从漆黑的天幕上落下来,他仿佛沉浸在冥想之中。
“先不要让他知道,到最后一刻我们直接去找他,他根本没办法拒绝,等他来了,我们准备好龙虾、小红肠——他的最爱,还有蛋糕和蜡烛,祝他生日快乐,准备一些他童年时候的小东西之类的。完美的办法!一定可以打动他的,怎么样?”
突然,他转过身来说道:“既然你把所有的把戏都玩完了,那你知道什么能让我开心了吗?”
父亲把赌注押在了惊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