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秒钟他一言不发,我心想他是不是睡着了。
“是那场跟洛奇打的比赛吗?”
“不是,”他又开口,“是和约瑟芬娜有关。你知道,我们是在她坐上我出租车那天晚上认识的。”
“小家伙,有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过。”
“嗯,我记得。”
“没有。”
“她跟我说,‘往前开,看看我们会到哪里去。’我们最后停在了诺曼底的一片海滩上,那个地方叫……啊,我想不起来了。但她一定记得,她什么都记得。她替我们两个人记得。”
我犹豫了片刻。
我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他的肌肤很光滑。我走出房间,天变凉了,我的眼泪在脸颊上,像冰冷的细小霜花。
“她给你写信了?”
在我的梦里,大树仍然在无声地倒下,一棵接着一棵。我经常在凌晨醒来,额头上满是汗水。
“我的陛下,要是我们把约瑟芬娜接回来了,你不想见她吗?”
在某个夜里,电话铃响了。父亲起床去接,我不知道那时候几点了,不知道是更接近夜晚还是清晨。我猜测着电话那头可能是谁,但父亲却几乎没有出声,要么就是用很低的嗓音在说话,我听不清他说在什么。是我的皇帝需要援助吗?几分钟之后,大门开了又关,汽车发动的声音传来。
他撑着我的肩膀,要坐到自己的床上。他轻得像一只蝴蝶。我把被子拉到他如同婴儿般娇弱的下巴下面,这种感觉很奇怪,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照顾他。我靠近他的脑袋,他的头发柔软而光滑,却有点稀疏。
这不再是那种让人安心的发动机声音,反而像是命运朝你开了枪。清晨,我在早餐的时候跟母亲说:“妈妈,我记得昨天晚上有人打来了电话。”
“不准再这么说。过来帮我,我要到床上去。”
“你父亲的一个员工出了车祸。”
他笑了。
“爸爸出门了,是不是?”
“这是加里·库珀给你的吗?”
“是的,因为要……要去找那个员工需要的几份重要文件。”
我在垃圾桶里找到了罐头盒,上面写着日期。
她脸上的笑容和她的谎言一样苍白。出门去学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嘴巴像被焦虑粘住了,最坏的画面一直出现在我脑海里。
“别乱想,只不过是觉得有点不舒服,肚子有点痛。我开了一罐放了挺久的沙丁鱼罐头,现在它们开始造反了。那个罐头有点生锈,鱼估计变质了。”
亚历山大发现了。他戴着那顶让他显得很高的大帽子,上面的皮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累了?从他嘴里听到这个词真的是太奇怪了!但他似乎又恢复正常了。
他试图跟我说话,但我没有反应。他在口袋里把弹珠撞得直响,我虽然注意到了,但还是没有放松下来。
“我累了。”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说出来的,但这些事情又很重要。”
他迟疑了。
我忽然觉得,沉默比任何话语更能让人彼此接近。
“要帮什么?”
第二个课间休息刚刚开始,一群男孩子经过衣帽架的时候抢走了亚历山大的帽子。他们把战利品拿在手里,飞快地跑去了操场,还一边发出印第安人的喊叫声。仿佛被割掉头发的亚历山大变得迟疑了,只是说了句“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小家伙,”他说,“需要你的帮忙。”
那顶帽子先是在他们手里像橄榄球一样飞来飞去,然后他们用脚踢它,操场上扬起了一阵尘埃。等到玩腻了,他们开始踩它。
他沉默了一会儿,忍住不让自己打嗝。
“等着我,”我说,“你看着。”
“这就是加里·库珀,小家伙。一个西部牛仔,美国的西部牛仔。不是现在那些软蛋玩意儿。现在的演员,我都分不清他们是男的还是女的!”
“算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拉住我。
他发出“啪”的一声,我倒在地上。他对着自己想象中的手枪吹了口气。
但我已经跑远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冲出一个看不见的人,血液里涌动着拿破仑曾经给我的东西。我把他们一次次撞翻在地,其他人发现最好不要再对这顶帽子感兴趣,因为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它拿回来!
“不可能的,比尔,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已经决定要杀了你。我的柯尔特手枪已经上膛了。”
亚历山大满脸泪水地看着帽子。他把它拿在手里,无论怎么弄都没有办法让它恢复原来的形状,它现在只是一堆破布,原来五彩斑斓的颜色都消失不见了,上面沾满了厚厚的灰尘。他的下巴颤抖着,抬了抬肩膀,对我说:“把你的弹珠拿回去吧,你应该得到的。不要再把它们拿来当赌注了。”
“放过我吧。”我乞求他。
“如果你想要的话,留下一些吧。”
“受死吧,比尔。”他用低沉的嗓音说。
他笑了,点了点头,然后把曾经是他的骄傲,但现在已经成了一堆破布的帽子拿给我看。
他看起来相当愤怒。我忍住没有告诉他,在我们这个年纪,不会再有人知道加里·库珀。这是个代沟。他用双手比出手枪的样子,然后指向我的胸口。
“你看吧,只能丢进垃圾桶了。”
“浑蛋,怎么可能有人不认识加里·库珀!不过也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个世界早就变了。”
“不要丢掉……我圣诞节的时候会去南方找我奶奶。我保证她一定可以把它修补好的,你把它交给我吧。”
我摇头。他拍了拍轮椅的扶手。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把它递给了我。从他的眼睛里,我能看出来这顶帽子对他非常重要,就如那些弹珠对我一样重要。
“最后我没赢,但他还是在更衣室和我握了手。你至少知道加里·库珀吧?”
“我很确定我妈妈对我说了谎,”我说,“拿破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有一天,加里·库珀(1)来看他的比赛。
放学之后,亚历山大陪我去电话亭给拿破仑打电话,但没人接电话,嘟嘟声在一片虚空中响了十二次。
“那些美国佬,他们拿个驾照可没我们这里这么麻烦,你只要买个邮票寄封信就行了。还有什么安全帽,你都可以丢在家里当夜壶了。”
我们随后就分开了,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屋外,阳光正在节节败退,细小尘埃飞扬而起。屋子里被阴影侵蚀了。他长久地抚摩着句号的脑袋,杂乱无章地回忆起了在美国的日子。爵士酒吧,还有同洛奇走过的清晨的百老汇。我能听见他们踏在柏油马路上的脚步声,还有哈雷机车飞驰的声音。
那天晚上,可能是因为对他的帽子许下了承诺,也可能仅仅是为了驱散一直折磨我的焦虑,我没忍住,偷偷地跟踪了他。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得很慢,有点驼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系在腰带上那个装弹珠的袋子,每走一步就在他腿上撞一次。我很快就明白他只是在到处游荡,无意去走最快的路程。相反地,他很喜欢走最绕的路,挑那些最想不到的路线,有条路还经过了好几次。某个空隙,我心想他是不是在刻意搞乱路线。
“保卫疆土,分寸不让。”
有几次他突然停了下来,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然后蹲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木棍,在地上忙碌着。我明白过来,亚历山大在保护他遇到的昆虫们:把它们送到长椅下面,或者是墙角,在那里就没有人会不小心踩到它们了。我突然对自己的跟踪感到羞耻,随后转身离开了。
他握紧了拳头。
我匆匆忙忙回到家里,又一次担心起祖父,终于决定去问母亲。但她不在。我逃回自己的房间,觉得自己像亚历山大的帽子一样糟糕。
“当然没有。但或许已经到了征战的最后阶段。别担心,我们能守住!”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父母亲领着一位瘦小干瘪的女士走了进来,她褐色的头发绾成一个发髻,还用两根筷子一类的东西牢牢固定住了。她身上什么东西都干瘪而锋利,那个发髻是唯一一个看起来柔和的东西。
“你想要重新开始,还记得吗?你改变主意了吗?”
我立刻反应过来,她是养老院的工作人员。随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至少拿破仑还活着。我悄悄地躲在走廊里,透过门缝看着这一切。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说,“我在想这些有没有意义,你看啊,小家伙,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情,却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我跟您保证,令尊在我们那里会过得非常好。我们有高素质的工作人员,可以随时应对任何情况!”
他朝裸露的墙皮看了一眼,显得有点惊讶,仿佛刚刚发现它们。
“他和别的老人不一样。他身体状况不太好,但是对什么都很抵触。不得不说他比一般人要固执得多。”
“我们要干活了吗?”我问他。
这个搞笑的画面一定会出现在母亲的画作里。我看见她在这个对话的过程中,始终没有把视线从那个工作人员的发髻上移开。它让人不禁觉得那脑袋后面有一个橘子。
他朝我眨了眨眼睛,说道:“提问题比回答问题要简单得多,是不是?”
“很多人刚到我们那里的时候会抵触,”这位女士说道,“但过几个礼拜,他们就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了。而且从来没有人想要离开我们!我们关心照顾他们、爱护他们,和他们一起娱乐。他们慢慢会觉得在这里度过晚年也不错,发现生活也确实丰富了不少。您知道吗,他们甚至和席维欧一起去游泳。”
“这些人真是难以置信的博学啊!我可记不住。不过我一天也提不出一个问题。”
“席维欧?”父亲皱皱眉头问道。
他关掉了收音机。
“是的,他是游泳老师。跟他在一起,老人们中最反抗的人也会在温暖的水里变得服服帖帖。”
“我们也可以说‘狗屎’,”拿破仑说,“但可能效果不是很好。”
“必须说一下,”父亲开口道,“我没有说你们不能把他带去都是氯的水池里,但唯独希望你们好好照看他。”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牛有几个胃?莎拉·伯恩哈特是哪一年出生的?要回收多少个塑料瓶才能制造出一件套衫?是谁发明了引号?(祖父说了一句“不是我”就放声大笑)为什么接起电话的时候要说“喂”?
一阵钢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父亲用力地签下了名。母亲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那位女士合上了自己的文件夹,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断头台的铡刀落了下来。
“当然不知道啊。”
“现在,”父亲说道,“剩下一件最难的事情——说服他。我敢跟你保证,这真的不会是让人愉快的事情。”
“你知道?”
那位女士打断了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浮现出出乎意料的轻松笑容。
“没错,就是这个答案。”拿破仑说道。
“您觉得有罪恶感,先生,这很正常。”
“五分之一。”参赛者答道。
“这么说也没错,”父亲说着踮起脚尖,他脚上穿着的是方头皮鞋,“一点点的罪恶感。嗯……其实有一些罪恶感。”
“不知道。”
“没时间,也没有那么大的空间,这就是现代生活。他在我们那里会过得更好。”
“你知道吗?”
父亲的脸忽然变得柔和了,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梦一样的迷雾。
拿破仑扭头看我。
“说真的,谁能想到呢?”他小声说道,“当然,您不知道他……”
“数学问题,如果我们选一个数字,然后使其增加四分之一,在得到的数字上我们应该减去它的几分之几,才能得到最初选中的数字?”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小到听不见。他盯着地板,咽了咽口水,又望向那位工作人员。
“嘘。”
“您不知道他以前辉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父亲居然要去养老院!浑蛋!”
“你看吧,你又开始了。嘘。”
“我们是便利社区。您等着看吧,再过几个礼拜,您不会后悔的。”
“嘘。认真听。该死,这个太棒了!让我想到了一个拳击手,他总是忍不住想要在拳击场上说话,讲述自己的人生。这个那个的,讲个不停。”
“您都这么说了。不管怎么样,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他简直失去理智了!这几个礼拜,简直什么正经事都做不了了。八十五岁离婚就已经够离奇了,您听过吗?然后还把自己锁在车子的后备厢里,简直莫名其妙。还有昨晚,简直了不起。沙特尔的警察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卡车司机在马路边发现了他。”
“我才没说话,是你自己说个不停。”
“他是怎么到那边的?”那位女士看起来很震惊。
“有奖竞猜游戏,”他说,“幸亏还有这个啊,它可是能一下子改变那些倒霉鬼和软蛋的命运。嘘,要开始了!”
“我不知道,他可能搭了顺风车。今天早上他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还跟我说,‘你在这儿干什么,还穿着你那双方头皮鞋?’”
没等我回答,他就把收音机打开了。
大家沉默了几秒钟。那个工作人员低头看了看父亲的鞋头,嘴边露出了笑容。
“你在说什么,小家伙?”
“你想要我跟他聊聊吗?”她问道,“或者我介绍他认识一下未来的邻居们?”
他对战洛奇的那最后一场战斗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时间越久,那种确定的感觉越渗入我的心里,我相信比赛并没有人作弊,而拿破仑也没有一如既往地战斗到最后一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究竟是什么事情?这个疑问一直在我的舌尖燃烧着,有一天,问题忽然就从我嘴里跑了出去:“我的陛下,为什么你那时候没有战斗到最后?”
“千万不要!除非你想来一场悲剧,你到时候会想要快点离开的。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我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下个礼拜就是他的生日了,如果我们干得漂亮,可能……”
墙上裂开了一条缝,石膏掉落到地板上。
我悄悄地上楼回到房间,从小书架上抽出了地图册,在里面找到了法国地图。
“因为墙壁不喜欢,你看见了没有?”
沙特尔。那是在去诺曼底的路上。
“当然,怎么了?”
当天晚上更晚一些,我又给拿破仑打了一次电话。这次他很快就接了,并且好像知道只有可能是我,他立刻说道:“我的小家伙!我想我们有麻烦了。”
“你的拳头还好吗?”我问他。
听到他雄健有力的声音,我立刻觉得备受鼓舞。
他把拳头打在墙上,轮椅往后退了出去,在原地打了个转。
“都好吗?”
“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当然也是用尽全力出击,就是这样!”
“再好不过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你爸爸这段时间有点莫名其妙。今天早上我发现他在我家,脸还拉得老长。”
“那在比赛要结束的时候呢?”我天真地问道。
“爷爷,你坐着吗?”
“在比赛的过程中,我用尽全力出击……”
“不,我倒立着!”
他的拳头仿佛被活塞推动,往前出击。
“我有消息要告知陛下。”
“就是说,在一开始的时候,我用尽全力出击。就像这样。”
“留神,我们可能正在被偷听。不要轻易相信一切,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句号好像意识到它的主人接下来要讲的话很重要,蹲坐在我身边。
“Vi rajtas, ili deziras deporti vin.(你说得没错,他们想要流放你。)”
“好的。”
这一回,沉默的时间要长久得多。电话里传来咕噜的声音,然后他问道:“我们要开始抵抗了吗?”
“你也是知道的,小家伙,这是一种非常讲究的策略,需要十足的敏锐。你要试着记住这些。”
“请指示!”
他的声音听起来如释重负,微微地颤抖着。
祖母的信
“啊……”
亲爱的雷鸥纳:
“你战斗的秘密……”
老实跟你说,宝贝孙儿,我现在有点小麻烦,但我还是得保持礼貌。就是爱德华,我跟你讲过的那个爱德华(你也知道这个人吃法棍都要用筷子),他现在计划带我去日本旅游,然后是整个亚洲,先从北到南,再从东到西,我想你会说从他的角度看来还挺好的,但我更喜欢欧洲,尤其是西欧,欧洲的西北部也行。我也跟你说过,他对亚洲太熟悉了,他把火柴卖给他们,一辈子都从他们手里买筷子(不过如果他需要筷子,为什么却能造出火柴?还有,如果他们需要火柴,为什么不把筷子削细一点呢?我没敢问他)。
“我的秘密?”
好在我察觉出他快要开口了,我就跟他说,有个针织活,在完成之前我不能出门,我当然是有自尊心的,没有告诉他我在给那个用重获新生的理由、在结婚五十年后抛弃我的前夫织一件套衫,然后我又想起了佩涅罗珀,奥德赛那个通过针织赢得时间的妻子。只要我一想到这个,就会想到佩涅罗珀是那个航海者的第一个妻子,这蠢蛋的第一个妻子!
“陛下,你的秘密是什么?”
从日本和亚洲旅游回来似乎都会有很大的变化,但老实说,我不明白从一趟旅行回来变化很大有什么乐趣,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很好,每次当我看镜子的时候我还是不太清楚为什么你祖父要把我赶出门,最后我明白了,这不需要理由,我很清楚他这只老骆驼坑坑洼洼的脑袋瓜里那些东西,像骆驼的驼峰似的,他脑袋里多了去了,根本不止两个,到头来是因为他那种拳击手的自尊心。这会儿我不停地想起诺曼底的一片沙滩,那是我和拿破仑在清晨的时候去的,那是比日本还要遥远的旅途,我敢保证他已经忘了,他不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但我记得,我替我们两个人记得。
有那么几天,我的皇帝勉强恢复了活力,看起来几乎和以前一样了。我趁机对他抛出了一些问题,有的轻轻掠过、细致入微,而另一些,则是忽然想起就直接丢了出来。
千万别跟他提我跟你说的这些事情,他会觉得我在纠缠不清,这个老疯子,我要让他一个人在孤独中待着,这是他活该,除非他跪下求我,不然我是不会回去的。总之,艾德(爱德华)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完成针织活,这样他才能去看看机票,我告诉他我刚刚织到袖子,还得一些时间,但实际上我已经织了一半了,他有点生气,觉得有点偷偷摸摸的,他用两只手撑着站起来,那会儿他像是要扑过来拥抱我,仿佛自己才二十岁,但问题是他把右手按在了桌子上镶着的韩国烤肉架上,在急急忙忙中他被钩住了,他发出了一声哀号,把手举了起来,铁架粘在他的手上,一直发出吱吱声,你肯定能猜到,他打消了抱我的念头。
拿破仑上当了,没有完成他最著名的迷惑战术。然而毫无疑问,他在每个方面都要比洛奇更厉害,洛奇似乎状况不佳。比赛逃不出拿破仑的手心。但是,就在休息之后,情况突然发生了反转……洛奇的防线堪称完美……进攻……我的皇帝倒在地上……裁判在计时,一……二……三……然而在几十年之后,被打败的却是我。
他不得不叫了消防员,在等他们来的时间里,他咬紧牙关试图做出一个不那么痛苦的表情,但他痛得像只狗,那个铁架仍然烤着他的手,闻起来就像猪肉的味道,但我没跟他说,他保持镇定,还做了两三个俳句,那玩意儿真的很精彩。
我在陈列室里忘却了现实。是我的皇帝把墙上洛奇的照片翻过去了吗?对着墙壁的洛奇是真的死去了。我让他复活了,他重新看着我。再一次,吼叫声从跃动的胸膛中冲出来,拳头在无声地撞击着。洛奇从不手软……一记重重的勾拳……拿破仑在发抖,但是他在挑衅……洛奇看着他,舞动起来,要激怒他。
他的手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绷带,我一看到眼泪就流下来了,因为它让我又想起你祖父的拳击手套,我受够了每次都要想起这头犟驴,那会儿爱德华就在我对面,因为我才会遭这种罪,消防员把他抬上车的时候,他要我答应在他好起来之后,我们就立刻出发去日本,我答应他了,因为他那会儿很需要鼓舞,他离开前对我露出微笑,咬着牙努力说道:“爱情,是痛苦的。”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里,我们的进展缓慢而微不足道,我也已经习惯隐藏自己的气馁。有时候,拿破仑会突然沉默,一股沮丧的气息把他按在了轮椅里,然后他就睡着了。我想他心里一定很疲惫。
消防车的门关上了,我一个人回到餐厅里,想念你的犟驴祖父,艾德那句话说得没错,那句话真的再正确不过了,我想你祖父穿上拳击手那种白色的袍子一定帅极了,可惜的是我从来没有看过他打拳击,你会觉得很好笑吧,好几次我还叫他特意为我穿成拳击手的样子,可洛奇那场比赛之后他就再也不打拳击了,很可惜,我试着鼓励他重新回到拳击场,但一点用都没有,他不想听我再讲这些了,他肯定跟你说过那场比赛被做了手脚,某种程度上这么说也没错,我现在坐在一张长椅上,湖面上吹来清新柔和的水汽,我的心很沉重,又觉得很轻松,不知道是在为我过去的生活感到愉悦,还是为当下感到悲伤,我的眼睛里为他留着过去的漫长旅途,我觉得有沙子跑进了脚指头里,照顾好他,你祖父是那种根本不知道怎么一个人生活的人,一路跌跌撞撞就到了这个年纪,根本没意识到裁判就要敲响最后的锣声了。
“没错,陛下,我们已经能看见弄完的样子了。”
你妈妈说你会来我这里过圣诞节,记得给我写个小字条,把你祖父拳击手套上,还有保龄球上的字写给我,因为我不是很确定拼写对不对,我想那应该是英语吧,记得别抄错了,不然我得为了拼写把整件套衫重新拆开。
“怎么了,小家伙,你身体不舒服吗?我们进展不错对吧,都能看到弄完的样子了,是不是?”
爱你的祖母
我忽然十分确信我们永远也做不完了,随即我又对这种确信十分羞耻,我居然和父亲想的一样,我为此而羞愧,也为长大而感到羞耻,更为不再相信祖父和我是不可战胜的而羞耻。
又及:你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什么是俳句,你等着看,这东西真的太适合用来放松了。
这种生活重回正轨的喜悦很快就变淡了。撕下墙纸的墙壁原封不动,家具也还堆在房间的正中央,潮湿的气息填满了整个房子,这一切让我感到十分忧伤。像一个被抛弃的幽灵在游荡。恍然之间,我第一次觉得现实要远比我们强大,比我的皇帝更强大,比所有人都团结起来还要强大。
再及:你也看见了,我总是东拉西扯,但好歹应该还是能看懂的。
我相信,生活将回到以前的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正如祖父说的,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他跌倒又爬起来那么多次了,这次也不算什么。
(1) 加里·库珀(Gary Cooper,1901—1961),美国知名演员,曾两次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并于1961年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