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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是你现在都快跟我一样高了。”

我摇了摇头,吸了一口可乐。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站在轮椅边上。

“你知道最让我心烦的是什么吗?”他问我。

“其实更高一些,你看!”

“别担心,爷爷,很快就好了。”

“这得看情况。你踮脚尖了,那不算。而且这两个轮子还漏气了。你让我想起你父亲,他会像这样跳舞,只用他的大脚趾就行!但是,嗯……”

“我受够这个腰痛了。”他说。

他把肘关节支在桌子上,活动着手指头,等待我的手掌。

在两次全中之间,我们在一张矮桌子边喝可乐。他很爱这个饮料,而且就叫它“美国”。

“你会不会退步了?”

球瓶被撞得一干二净,祖父放声大笑。机器自动摆好了新的一局。

“不可能。”

“球道,我的球道!”拿破仑一边喊着一边把“为胜利而生”扔了出去。

我们十指紧扣,我的肌肉绷紧了。掌心贴着掌心,仿佛永远不会分开。我们的眼神碰在一起。我坚持着。不对,我不仅仅坚持住了。随后我明白过来,我的皇帝并没有在表演。我看见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紧张,他试着用若无其事的微笑扫去紧张。他的手已经到底了,牙关咬得紧紧的,我却还有力气。用不完的力气。我只要再用一点点力气就能赢了。但是,一阵无边的悲伤忽然侵袭了我。我假装没有力气了,一下子放松了。我的手像以往一样,被压在了下面。

我往前跑,摔了一跤,把膝盖擦伤了,然后重新抓住轮椅。我们飞速前进着。我一脚踩住刹车,轮椅瞬间漂移了。

“不可战胜的。”我说道。

“再快一点!再用力一点,冲啊!”

气氛有些尴尬。

我推着他的轮椅在木地板上前进。他一动不动,轮子在光亮的地板上发出吱吱的摩擦声。

“跟我保证一件事情,小家伙。”

“前进!”

“什么都可以。”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适应环境。这是他刚刚在车上跟我解释的。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穿方头皮鞋。”

“把鞋带系紧了,小家伙。打两个结!”

我们周围传来球瓶被撞到的声音,有人兴奋地欢呼着。祖父正用吸管在杯底搜寻着最后一滴可乐。他皱起眉头,突然又舒展开来。在他眼睛的两边,看不见的小蜘蛛们已经留下了细小的脚印。

他坚持要穿上自己优雅的皮鞋,我犹豫了一下,但他很认真。他的脚在我手里显得特别小。

“你有你奶奶的什么消息吗?”

到了保龄球馆,大家看到拿破仑坐着轮椅大摇大摆地进来了,都有点惊讶,但还是有人对他说:“很高兴又看到你,陛下!还是老位置吗?”

“没有,爷爷。”

“好,非常好。有你们两个,皇帝就安全了。”

“别这么叫我。她真的是……”

“它殿后。”

一个服务员过来收走了我们的杯子,拿破仑把话停在一半。

我没有费太多力气就帮他坐到了标致404的驾驶座上。发动汽车前,他问我:“句号呢,它还好吗?”

“……真的是太过分了!”

“错,是拿破仑!”

“太过分了?这是你说的吗?”

“是老子吗?”伊蕾娜用迟疑的语气问道。

“没错,就这样消失了。”

沉默了几秒钟。

我思考着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不是的,他看起来很严肃。他用一种皇帝般高高在上的目光扫视了整个保龄球馆和一路小跑准备抛出保龄球的玩家们。

祖父以牙还牙:“哲学家知道如何适应狭小的空间。”

“你看到这个了吗,小家伙?”拿破仑说道,指了指自己怀中像婴儿一样被抱着的保龄球。

她一定是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因为从走廊深处传来了吼叫声:“孔子说过,智者从来不打压对手!”

“看见了。‘为胜利而生’。”

“她那是自找的!”

“很好,它要变成你的了。你要好好对它。”

“你要把她丢在那里?”

两天后,父亲收到了看护员的信。父亲胸有成竹,打定这封信里写什么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有看护员投降的消息,所以他开始高声朗读信的内容,对将军的智慧有十足的信心。

“没错,我也知道这样抵抗不太高明,有更好的方法,但有时候为了赢得比赛,所有的手段都是可以使用的。走吧,小家伙,我们走吧……”

“先生,我也应该见过几十个老人了,尽管有一些和你父亲很像,但坦白讲,并不多……这是个特例……幸运的是,就算他们有一整个军队……”

“在厕所里?”我喊了一声,“你把她关在厕所里?”

父亲皱起眉头,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眼神里闪过紧张,迅速地浏览了整封信。然后,他的声音一点一点降了下去,脸色发白,像被抽干了血液。

拿破仑坐在轮椅上,勉强地穿好了黑夹克,戴了顶帽子。他抬了抬脚,膝盖上那颗刻着“为胜利而生”的保龄球跟着跳了跳。他朝走廊尽头抬起了下巴。

“然而像这样的情况,是绝无仅有的,您能想到吗,昨天他闯进了我的房间,然后……”

“她呢?”我问道。

他快要晕倒了,双腿打战,扶着桌子不让自己摔倒。母亲用手里拿着的平底锅给他扇起了风,他还是继续努力用颤抖的声音读下去。母亲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读了起来。

我一路跑到他的房子。

“……我把东西还给他,就跟他解释说拳击手套和摇滚乐是和将军的哲学相悖的。我知道这不应该(但请理解我,我已经尽力了,还忘光了所有的智慧),但最后我还是把他当成疯老头对待。然后,他对我说的话,我简直不敢跟您复述,那让我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炸开了一样……他说……”

“那还用说!活着就是战斗。来找我,我需要活动活动。”

“自以为是!”父亲总结道。

“你太强大了。那战斗要继续吗?”

在信的结尾,这位对付顽固分子的专家宣布她南下了,并且再也不愿意和像我祖父这样抵抗一切的疯子打交道,大体上就是这样。在最后几行,她非常客气地写道,她并没有抱怨任何人,她只是责备自己,并且很遗憾拿破仑没有从将军的智慧中得到益处。她祝拿破仑长寿,而且确信将军虽然遥不可及,但仍会仁慈地眷顾他。

“是的,你要让别人觉得你不行了,然后别人就会对你放松警惕,等到别人觉得你已经被耗完了,啪!把最后一击使出来。”

父亲把信纸揉得皱巴巴的,随手一扬,像要把球赶出球门外的守门员。

“当然记得,迷惑术!”

“我们又要从零开始了!”他低声抱怨道,“不过,幸好约瑟芬娜不在这里。”

“没错,但对手确实难缠。好在我又用了和艾斯瓦利亚打最后一场时的那招。你还记得吗?”

祖母的信

“你打赢了?”

孙儿:

“漂亮!L'armeo disiĝis sed la imperio saviĝis!(军队已经溃散,但皇帝被救了!)”

说实话,日本人真的非常精明,但也非常复杂,简直让我无法理解,星期六晚上爱德华带我去了日本餐厅,你也知道亚洲就是他的爱,那里面所有的菜名都以i结尾,服务员送上来一些小块的鱼肉,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没有酱也没有奶油。甚至没有餐具,然后你知道吗,我把它们全部端回厨房了,因为它们全是生的,也没有任何调料,尽管他们当时是彬彬有礼、笑眯眯的样子,但却是在嘲笑我。

“我的陛……下?”我犹豫了。

爱德华跟我解释说,那是一道延续了千年的精致美食,一开始可能不是很习惯,但值得尝试。我说好,但我什么都没听懂,过了一千年的时间怎么还吃生的鱼肉……如果现在别人跟我说什么都要试一试,那我可能要上一些补习班,我从来不知道吃个饭也需要培训。

我发现自己的双腿在打战。我的心脏跳动得如此剧烈,好像快要撞开胸膛了。

上次那个长得像卷饼的湿餐巾,还有昨天的生鱼,更别说我还把筷子当成了大牙签,我总是在想这位先生每次都跟我说这些东西是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博学。吃饭的时候,爱德华跟我解释(这是一个爱解释的人)说,他的妻子两年前因为某种肺病过世了,我没有记住那个病叫什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呛到我了(可能就是大家吃鱼时要配的那种绿色的辣玩意儿),我问他,他的妻子是否走得安详,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而我却忍不住一直笑,这真的太愚蠢了,但我越是想忍住就越是忍不住,我越是忍不住,他的脸色就越难看,结果看见他整个脸都拧在一起,我整个人捧腹大笑,为了请他原谅,我吻了他的脸颊,他的脸都红了,真有意思。我们有一小会儿时间都没有说话,气氛非常尴尬,最后我先开口道了歉,告诉他实际上我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发现,只要道歉就可以从任何处境中成功脱身(记住这点)。

“我要跟我的副官谈话。”

快吃完饭的时候,他问我喜不喜欢玩扑克牌游戏。我说过去很喜欢,比如桥牌、勃洛特牌,或者是惠斯特牌,但自从跟你祖父在一起之后我就再没有碰过了,你也知道他耐心有限,这些游戏他玩不来,而且他完全不想听到拼字涂鸦游戏,他说这是给软蛋们玩的东西,有一次,为了哄我开心,他陪我去了老年俱乐部,结果因为他无缘无故就开始发火闹得不欢而散。

某个周三,电话响了。我刚刚起床,母亲已经在她的小工作室里画画,仿佛她整夜都没有离开那里。我接起电话。

话说回来,扑克牌也算是爱德华的一个优点,我们要了一大杯清酒,那个酒杯里面有个图案,看到它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因为那是个大鸡鸡裸男,但我什么也没说,不然就显得太做作了,爱德华问我:“您喜欢围棋吗?”

我感到一阵恐惧。

围棋?我得再问一次,但我已经受够了提问题,我简直要变成问号了,但我立刻说了是,通常来说,直接回答是,这样会比较简单,你说了是就能得到安宁,这点你也要记住。爱德华仔细地解释:“围棋是一种日本游戏,日本的棋,如果您喜欢,找一天我再跟您解释,我们可以一起玩。”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就像在跟一个重症病人说话,我心想他以为自己是谁啊,他讲话的时候用的“您”,还有那种高高在上像个教授一样的态度,都让我感到恼火。爱德华和拿破仑的第一个不同点,是你的祖父在我坐上他出租车不到五分钟的时候就用“你”来跟我说话了,而爱德华,都好几个礼拜了还在跟我用“您”。

我从梦中惊醒。

我们去湖边散步,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想哭,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你祖父抛弃的孤儿,满脑子都是他,我一回到家就立刻继续织那件给他的毛衣,好像我是他的佩涅罗珀(1)。爱德华说下次要带我去一家韩国餐厅吃饭,他只想着吃,难以置信,我还去看了地图,想知道韩国在哪里,它太远了,孙儿,我简直在旅行。

这些话到了夜里,就像盘旋的秃鹫一样,在黑暗中徘徊。我梦见一片森林,那里面的树忽然不知道为什么火焰闪烁;没有风,但这些庞然大物摇晃起来,随后倾斜了,它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棵棵在屈辱的沉默中倒下,全部倒下了。我们用力地推着树干,从一棵到另一棵,句号在,亚历山大也在,试图用可怜的微小力量撑住它们,但无济于事,它们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全部倒下了。到最后,只剩下一片阴沉的平原,一个孤独而忧郁的皇帝站在正中央,回想着过去。

我希望你不要跟拿破仑提起我的任何消息,我总是回想起敲他车窗问他有没有空的那个夜晚,当然我那时也无拘无束,隔天一切都不一样了,我认识了幸福(我再没有见过其他和你还有你祖父一样姓氏的人),有些时候我想起拿破仑(这头犟驴!)就会觉得我余生都要在泪水中度过了,但有些时候又不太一样,觉得他好像一直在我身边,一直跟着我,只要转个身,我就能看见他正朝着我笑。

“她真的很了不起!不得不说东方智慧,老子啊还有其他的哲学家,没有什么比他们更能让人平静了。这是真的,不是吗?一个人都八十六岁了还在反抗什么呢?人到了这个年纪是不会反抗的。人要变得睿智。一些事情消失了……反抗自然也就被遗忘了。”

爱你的祖母

他成功了。拿破仑轻盈地抵达了静海的海岸。就这样提前品味了我希望他能得到的胜利。

(1) 佩涅罗珀,《荷马史诗·奥德赛》中英雄奥德修斯之妻,在奥德修斯失踪后坚守十年未嫁,等丈夫奥德修斯归来。

从秋天到冬天的那几个礼拜里,每周六我的父亲都会收到伊蕾娜放在信箱里的详细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