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她接着说，盯着父亲的眼睛，“尤其是我会迷惑他，就像毒蛇遇到它的猎物一样。啊——要有信心！”
“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一些，他擅长猛打、袭击和殴打。”
“不过，你这样看起来有点搞笑。我们觉得很不自在，有点无力。”
“就这么做，”伊蕾娜说，“通通都在计划里。不到一个月，他就会主动跟你们要求搬到养老院去。我对日本将军的技术了如指掌：孤立、封闭、压制。”
“看吧！你们已经帮他在养老院选好一个位置了！但要记住：在我给你们提示之前不要来拜访，因为日本将军的精神就是要孤立、封闭……然后压制。就是这样。”
伊蕾娜看起来泰然自若。母亲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正用画笔迅速地描绘着，大家都看不清画的是什么。
她的拳头里紧紧地攥着自己看不见的猎物。
“我们只是简单地希望你能让他明白，人到了八十六岁都会需要帮助，而且也不可能一个人生活……如果你能让他明白这些就好了，就太好了。还有，让他知道人都不是永恒的。”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我没有任何关于祖父的消息。每次我打电话过去，都是伊蕾娜接的。她听我说完话总是回答：“我会转达的。”
“我能应付。”她宣布道。
伊蕾娜在孤立他。
“你还是要小心，”父亲对她说道，“你面对的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别忘了他的名字是拿破仑，这已经在提醒你了！”
她冷淡的声音没有透露任何态度，也没有任何情感。
心情愉快的时候，她会低下脑袋，任其沉入肩膀之中，有点像一只刺猬；当她把牙露出来的时候，就像一只斗牛犬。有人觉得她二十岁，也有人觉得她五十岁。
“那……他还好吗？”
“没有人能乱我阵脚，”和我们见面那天，她这样说道，“就算那些最顽固的人也一样，我会管住他们。在我手里他们都会走向静海，因为我有‘幕府将军’的思想！”
“我们一块儿在路上。”
伊蕾娜的履历无懈可击：她曾经是督查小队的成员，监督过一些喜欢闹事的人，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她还会很多武术，比如柔道、空手道、跆拳道、泰拳、近身格斗术，还有踢打术和瑜伽。所以她非常了解如何控制别人。在合上眼睛发出低沉的呼噜声之前，她都会把手交叉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从这点可以看得出来她也很有自制力。
“路上？”
拿破仑有那么几秒钟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一架飞机消失于云朵之中，而后他说道：“有意思，陪护的女士？”
“去往广阔静海、无止境智慧之海的路上。将军之光照耀着我们！”
“嗯，”父亲重新开口道，“我有另外一个想法。不如找一个看护……我想说的是一个能陪伴你的女士。”
我好几次经过他的房子，透过窗帘我看见伊蕾娜推着他的轮椅，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我猜他们会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端。
这几秒钟的默契仿佛静止一般，我很确信母亲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光，用她的画笔留下这奇特温馨的一幕。
伊蕾娜在封闭他。
“是啊，”父亲答道，“很奇怪。”
冬天到了。需要把时间调成冬令时，太阳下山越来越早了。爸爸在日历上数着日子，每个过去的日子都充满了希望，养老院的宣传广告单在客厅里堆得越来越多。
“很奇怪，是不是，”拿破仑小声道，“所有人都来来往往个不停。”
“等他到达了那个我还是不知道是什么的大海，”有一天晚上父亲说道，“我们就通知约瑟芬娜。然后他们俩就能一起到那个温馨的地方去。”
拿破仑笑弯了腰，父亲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他站在窗户边，望向外面，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他的脸隐隐约约地映在玻璃窗上，和屋外的山峦景色混在一起。恢复严肃的拿破仑转动轮椅，到他身边，两个人看着天空中飞机降落前的轨迹。我坐在床上，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拿破仑蜷缩在轮椅里，父亲穿着方头皮鞋站在那里，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变得像想象中那么高大。比起脸庞，他们的背影似乎更加不同。
伊蕾娜在压制他。
“因为踢了某个人一脚，他一下子就会有方块状的便便啊！”
这个灰色的季节寒冷而悲伤。我的皇帝思念我了。他也思念句号了。伊蕾娜并不想照顾它，或许是为了彻底地孤立拿破仑，也可能是怕它咬了将军。他很伤心，它也是，一直盯着窗户等待着主人回来。当夜色降临，它发出低沉的呜咽声，仿佛明白再看到主人仍然需要一些耐心。当它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时，仍然会装死。伟大的演员总是无法离开舞台。
“我不明白。等等……为什么这么问？”
我经常和亚历山大一起带着句号去散步。有些时候我不是很清楚我们三个之中究竟是谁带着另外两个在散步，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狗绳把我们系在一起。我们是三个可怜的逃兵。亚历山大从来没有和他奇怪的帽子分开过，说它是一顶真正的帽子，实际上它更像是一个嘉年华头盔，或者是一个哥萨克人的高帽。
“你曾经朝谁的屁股踢过一脚吗？”
有时候亚历山大会缺席整个下午，他教室里的座位就空在那儿。他去哪里了？这些缺席始终没有得到解释。按照我们最初立下的沉默约定，我总是需要隐藏自己的好奇心，但其他人依旧肆无忌惮地对他抛出问题。他不变的沉默在他身边激起了一场夹杂鄙夷和怀疑的风暴，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谣言也随之而起。
“我想可以吧。”父亲有点狼狈。
每次逃课后他都会带来一些小东西，他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知道，却特别把它们拿给我看：那是精致的红色或者金色盾徽，足球运动员的商标图案，或者诸如此类的小东西。有天晚上我赞叹道：“你的钥匙扣好漂亮！我也希望有一个一样的，你的运气真好。”
“我说得没错吧，你就是一直喜欢方头皮鞋。对我来说，有一个穿方头皮鞋的儿子实在是很奇怪的感觉。好了，就是这样。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或许我真的有好运气。”他小声说道。
父亲看向自己的脚，晃着胳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指出忘记系鞋带的小男孩。
我知道他不会讲更多东西了。
“不，但这点更甚于其他，就是你穿的方头皮鞋。”
我从来没有确切地搞清楚究竟是什么让我和亚历山大·罗契科联系在一起。是那顶被他视为珍宝的让人惊奇的帽子吗？是他沉默中隐秘的痛苦吗？是他对昆虫奇怪的热情吗？或者仅仅是他对拿破仑的故事表现出来的好奇？他期待这些故事，就像我期待那些永远不会有结尾的连续剧一样。我觉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理解那些故事，而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借由分享来抵抗遗忘。
“只有一点？”
我坚持不懈地跟他讲过去的打斗、在公共场所的大喊大叫、更衣室里的孤独寂寞，还有那些弄虚作假的比赛。我带他去参观了布鲁克林的训练室，跟他介绍拳击手的各种技巧。我添油加醋，我美化了细节，我粉饰了故事。我为他编撰了拿破仑在流亡美国时和洛奇有关的生活。我们跟在他们身后，走过百老汇。我还告诉他，什么都不用做，拿破仑会找到幕府将军的弱点，变得更加强大，回到我们身边。
“啊，你听好了，我想了想，有件事要跟你说……你身上一直有一点让我感到厌烦。”
每一次，亚历山大都会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颗新的弹珠。
突然，拿破仑盯着地板笑了。
“你讲得很精彩，拿一颗弹珠吧。”
“当我需要你帮忙照料我的理智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但是，你最好先管好自己的屁股……”
我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待在了屋子里。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母亲给我看了我们这一年间被她画下来的生活场景。有些画得栩栩如生，另一些则任由画笔飞扬，那些曲线奔放却又如记忆般难以明辨。
“你先冷静一点好不好？”
“这一张，你还记得吗？”她问我。
“你们就这样擅自主张？”拿破仑又问，“还是你们抽签决定的？”
那是爸爸看到拿破仑送给他的领带的时候。一切在画纸上真实地再现了，他的眼睛就像拆开圣诞礼物的孩童般闪烁着光芒。妈妈想说的是那时的快乐吗？
“没错，住我们家。”
“还有这一张，这是第二天，已经开完会了！气氛变了！”
父亲站在他面前，眼下有点进退两难，他在发抖，每次他不舒服的时候就会这样。
爸爸愤怒地挥着那条祖父送给他的、害他被嘲笑的领带。我耳边仿佛能听到父亲的咆哮，还有皇帝的嬉笑。
“住你们家？”拿破仑的声音都变了，“我没有听错吧？是我开始有听力方面的问题了吗？我这个年纪都会这样吗？”
但很快地，在看完这些图画之后，我意识到一件事情，忽然愣住了：拿破仑老了。他的皮肤在母亲的细致描绘之下，已经满是皱纹，他的脸庞沟壑纵横；他的肩膀在最初的几张画作里还挺拔方正，也慢慢地垮了下去；他的眼睛，闪烁锋芒的眼睛，在一页页画纸之间变得黯淡了。在真实之中凝固的时间，在纸页间如流水般难以挽留地离去了。他仿佛永恒，在我眼里他有多么强壮和不可战胜，在这画作之间，他就有多么脆弱和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