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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的树

他重新坐到桌子旁边,守卫着睡着的妻子。既没有爱抚也没有照看,有的只是一位尽责职员冰冷的等待。朵尔达尔玛的脸上刚露出有意识的迹象,你爸爸便抛出话来:

他回到厨房,脱下你妈妈的衣服,将尚无意识的她浑身赤裸的留在那里。之后,他将失业的衣服团成一团,带到后院,倒上汽油之后烧掉。

“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马上回来。”

“能。”

维塔里希奥用脚关上身后的门,他的家永远黑暗下来。希尔维斯特勒将你妈妈的身体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将她的头安放在口袋与棉布之间。之后,他来到你的房间,亲吻了你的前额,抚摸了你哥哥的头。他将钥匙在钥匙孔中转了一圈说:

“那你听清楚我要说的话:再也不要用这种方式羞辱我。听清楚了吗?”

到家门口他就停住了,变成了一座塑像。在黑暗中,不知他是否哭了,不知他的脸是否抽搐着,诅咒着这个世界与隐匿的人们。

朵尔达尔玛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转过身去。你妈妈把脚放在地上,寻找丈夫的胳膊作支撑。希尔维斯特勒躲开了,不允许她到走廊去。

最后,当夜幕完全降临,你爸爸出现了,像瓦片上的猫一样轻手轻脚。他看了看四周,深吸了口气,将妻子抱起来。希尔维斯特勒将朵尔达尔玛抱在怀里,慢慢地穿过道路。他知道,在窗户后面,几十双眼睛正盯着他阴郁的身影。

“你留在这儿。我不想让孩子们看到你这样的状态。”

十二个男人之后,你妈妈留在泥土中,几乎失去了生命。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她只剩下一具躯体,一个受乌鸦与老鼠支配的轮廓。比这更糟的是,她暴露在稀少路人满怀恶意的目光中。没有人帮她站起来。她无数次想要起身,但却没有力气,只能再次跌倒,没有眼泪,没有灵魂。

她留在厨房,适当清洗了身体。但是很快,等全家入睡之后,她便来到卧室,静静地待在那里。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已经承受了足够的羞辱。

真相是,依照那些冷漠的证词,朵尔达尔玛被扔在地上,在黏液与哼叫之间,在野兽的胃口与动物的愤怒之间。她被按进沙土中,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比大地更能保护她脆弱颤抖的身体。一个又一个,那些男人享用着她,嘶吼着,仿佛在为历时百年的冒犯报仇。

* * *

这就是现实,赤裸而又残酷。这天早上你妈妈走进一辆私营公交车,挤在满满一车男人之间。公交车在烟尘中启动了,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急切。车并没有依照常规路线。司机没有好好开车,也许是因为倒车镜中的美丽乘客令他分了神。最后,车子停在了一处偏僻阴暗的荒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写起来都觉得难过。

你爸爸警觉地醒来,似乎体内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他的胸腔起伏,汗水流淌,仿佛他是水做的一样。他来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到妻子吊死在一棵树上。双脚离地很近。他立即明白:正是这点距离分离了生命与死亡。

让我再回到开头:这个周三,你妈妈离开了家,穿着打扮引人遐想。面对这种美丽,邻居并未投来问候的目光。他们屏住了呼吸:女人嫉妒,男人觊觎。男性的瞳孔呈现出扩张的血管,就像捕食者的眼睛一样。

在街坊醒来之前,希尔维斯特勒快步走向那棵木麻黄树,仿佛在那里,在他面前,只有这一株植物,由枝干与叶片组成。在他眼里,你妈妈就是一颗干枯的果实,那根绳子不过是一根拉直的叶柄。他用手臂将枝叶挡开,默默地剪断绳子,听到身体撞击地面的一声闷响。他马上就后悔了。这个声音他曾经听到过:是沙土掉落在棺材盖上的声音。这个声音将会嵌在他的耳膜中,就像阴暗墙壁上的苔藓。更晚一些,你的寂静,姆万尼托,变成他对这种控诉回声的防御。

我如此开头是因为你,姆万尼托,根本不知道你妈妈有多美。不在于她的面容,也不在于腰身,也不在于她灵巧精致的腿。而在于她,完完整整的她。在家里,朵尔达尔玛永远冰冷、消沉、灰头土脸。多年来的孤独与疑虑使她习惯了做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简单沉默的土著女人。然而,她曾无数次地站在镜子面前复仇。在梳妆台前不停穿戴。就像,怎么说呢,水杯中的一块冰。争夺着表面,掌控着最高点,直到再度融化成水。

希尔维斯特勒再一次抱着你妈妈穿过了道路。不过,这一次,她的重量仿佛都留在了绞索上。他将赤裸的身体放在阳台的地上,看着她:没有血迹,没有生病的迹象与腹部的伤口。倘若不是完全静止的胸膛,没有人会说她死了。这时候,希尔维斯特勒痛哭流涕。如果有人从那里经过,会认为希尔维斯特勒是被死亡的痛苦击垮了。但他并非因为丧偶而哭。你爸爸是因为愤恨而哭。对于任何一位丈夫来说,已婚女人的自杀都是最大的耻辱。他难道不是她生命的合法所有者吗?那么,怎么能够允许这种令人蒙羞的违抗?朵尔达尔玛并非放弃了生命:早已失去了对自己生命所有权的她,将自己的死亡甩在了你爸爸脸上。

那是一个周三。那天早上,朵尔达尔玛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离开家:为了让人看到她,嫉妒她。她的裙子足以让凡人失明,而敞开的领口则能够让盲人看到天空。她如此光彩夺目,以至于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个小行李箱。她带着那个箱子,像第一天上学的孩子一般无助。

* * *

* * *

葬礼上发生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风修正了墓穴,接连几次下葬都没能成功。需要其他人——专业的掘墓人——才能完成。葬礼之后,回到家里,恩东济变成世界上最孤独的小男孩。任何在场宾客的同情都无法安慰他。只有老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的话语能够将他治愈。而你爸爸却保持着距离。是你穿过人群,用你的小手环绕着鳏夫的脸庞。你拢起的手掌将希尔维斯特勒带到了完美的寂静中。或许是这种寂静使他预见到了耶稣撒冷,这个在所有地点之外的地点。

然而,我给你写信却并非为了谈论我,而是为了谈论你的妈妈朵尔达尔玛。我跟阿普罗希玛多、扎卡里亚、诺希、邻居都交谈过。每个人跟我说了一部分故事。我有义务将你这段被夺去的过去还给你。据说一段生命的故事会在它的死亡报告中枯竭。这是朵尔达尔玛最后时光的故事。关于她如何输掉了生命,在输给了生活之后。

葬礼之后,你爸爸连续几天都待在教堂里。他不参与合唱,但观看弥撒,之后便留在那里,像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低落。有时他会坐在钢琴前,手指漫不经心地在琴键上游荡。那是七月,冷得即使插进口袋,手也会忘记自己。

当你开始阅读武器箱子上的标签时,你学到最多的并非那些文字。真正的教育是:词汇可以成为连接死亡与生命的拱桥。所以我才给你写信。这封信上没有死亡。但是有一次道别,也即一种微小形式的死亡。你记得扎卡里亚是怎么说的吗?“我经历过许多次死亡,幸运的是,每一次都很短暂。”我唯一的死亡就是马尔塞洛的死亡。没错,这是第一次彻底的结束。我不知道马尔塞洛是不是我一生的挚爱。但却是由爱组成的一整段人生。人一旦爱了,就会永远爱下去。不要永远做任何一件事。除了爱。

在某次这样的静修中,扎卡里亚走进了神圣的区域。他刚刚从战争前线回来,还穿着一件军大衣。卡拉什走向你的爸爸,用充满活力的拥抱向他致意。表面看来,他们温情地拥抱在一起。但实际上却是在打斗。一人在另一人耳边说的话,感觉像是安慰,但却是死亡的威胁。从那里经过的人很难猜到,他们正在进行殊死搏斗。没人能说他们听到了枪声。扎卡里亚离开时衣服上的血迹也无法作为证据。希尔维斯特勒擦干净地板,没有留下暴力的痕迹。没有争斗,没有开枪,也没有血。在外人看来,两个朋友长久地拥抱在一起,分担着你失去你妈妈朵尔达尔玛的痛苦。

* * *

* * *

这是我在耶稣撒冷学到的一课:生命被创造出来,并非为了变得渺小与短暂。世界被创造出来,并非为了能够被度量。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恩东济跟卡拉什走了。为什么他会像扎卡里亚家族的几代人一样,追随军人的宿命。现在你知道希尔维斯特勒为什么怕风,为什么惧怕舞动的树会招来鬼魂。现在你知道耶稣撒冷的由来,以及文图拉一家避世的理由。你爸爸并不仅仅是个怪人,耶稣撒冷也不只是他疯狂所造就的意外。对于希尔维斯特勒来说,过去是一种疾病,记忆则是惩罚。他想要居住在遗忘中。他想要远离有罪的生活。

疯狂并不总是疾病。有时则是勇气的展现。你的爸爸,亲爱的姆万尼托,有我们所没有的勇气。当一切都失去时,他让一切重新开始。即使这种一切在其他人看来什么也不是。

当你读到这些信时,我已经不在你的国家了。更准确地说,我将变得像扎卡里亚一样:不再有属于我的祖国,但会为其他人编造的信念服务。我回到葡萄牙,失去了马尔塞洛,也失去了我的一部分。无论我去哪里,都无法找到足够的空间来遮蔽鹭鸟的飞翔。在耶稣撒冷,地球永远会有更多的土地。

这一切都得益于你的爸爸,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我曾怪他将你们带到一片荒芜之地。但事实却是,他开创了自己的领地。恩东济会回应说,耶稣撒冷建立在一位病人编造的谎言之上。是谎言,没错。不过,如果我们一定要生活在谎言之中,那最好是自己的谎言。毕竟,在关于末日的视角方面,老希尔维斯特勒也并非全是欺骗。因为他说得对:当我们失去了爱的能力,世界就终结了。

* * *

只有当我们放弃理解时,生命才会发生。在最后这段时间,我亲爱的姆万尼托,我远离了任何形式的理解。我从未想象过到非洲旅行。现在,我不知该如何返回欧洲。我想要返回里斯本,没错,但要除去任何曾在那里生活过的回忆。我既不想认出人,也不想认出地点,甚至不想认出与他人联结的语言。正因为这样,在耶稣撒冷我才觉得舒服:一切都是陌生的,不会注意到谁是谁,也不会关心要选择怎样的终点。在耶稣撒冷,我的灵魂变得轻盈,失去了骨骼,就像鹭鸟的姊妹。

某一次,诺希告诉我她与阿普罗希玛多之间关系的空无。恋情如何随着时间渐渐排空。我们的路线似乎截然不同,却拥有同样的足迹。我离开家乡,来寻找一个背叛了我的男人。她背叛了自己,跟着一个她不爱的男人。

* * *

“为什么我们要承受这么多?”诺希质问。

吞噬马尔塞洛的并非是一块陆地,而是他自己内心的魔鬼。在我返回里斯本之前,这些魔鬼燃烧起来,那时我点燃了诺希给我的所有照片。

“谁?”

我从来不想知道马尔塞洛是如何死去的。病死的这个解释,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在我离开的那一天,在机场,诺希向我讲述了我丈夫最后一次旅程的细节。在阿普罗希玛多将他放在大门边上之后,马尔塞洛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几天,继而在一次伏击中中枪。通过相机胶卷中留下的影像,我们想象了他到达的地方。诺希将那些黑白照片送给了我。与我们设想的不同,画面上并非鹭鸟或风景,而是对他自己生命尽头的记录,一份关于他衰亡的影像日记。通过这份记录,我们发现他希望能远离自我。首先,他没有衣服,狼狈不堪。后来,他变得越来越像野兽,吃生肉,在水坑里喝水。当他被打倒时,是被当成了一只野蛮的动物。杀死他的并非士兵,而是猎人。我的男人,亲爱的姆万尼托,选择了这种自杀方式。当死亡到来时,他已不再是人类。这样他会感觉到较少的死亡。

“我们女人。为什么我们要承受这么多,承受一切?”

我给你写这封信,亲爱的姆万尼托,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在不说再见的情况下道别。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你给我讲述了一个梦,在梦里,你爸爸将我从河里救起。如果我们将生命想象成一条河,你的梦便是真的。我在耶稣撒冷得到了救赎。希尔维斯特勒教会我在一切出生的事物身上找到活着的马尔塞洛。

“因为我们害怕。”

索菲娅·安德雷森

我们最害怕的便是孤独。一个女人无法独自存在,她将面临着不再是女人的风险。或者,为了让所有人安心,她要变成另一副模样:变成疯子,变成老人,变成女巫。或者,就像希尔维斯特勒会说的那样,变成婊子。变成一切,除了女人。我这样对诺希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只有成为妻子,才能拥有身份。我现在便是这样,尽管已经丧偶。我是一个死人的妻子。

分开。

* * *

这里一切都向我们撒谎,将我们

我将我们的照片留给你,我们在猎场的照片。其中一张,我最喜欢的一张,上面有倒映在湖面的月光。那天晚上,恐怕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月亮。现在只剩下这束散落的光能为我照亮未来的无尽长夜。

这里一切都会使我们破碎沉默

我想要向你致谢,为了一切我在你那里学到和体验到的东西。这一课是这样的:死亡将我从马尔塞洛身边带走,就仿佛夜晚赶走了小鸟。仅仅是悲伤的一站。

不该在这不完美的地方爱你

在下一束月光中,我们将与我们的爱人重逢。即使没有湖水,即使没有夜晚,即使没有月亮。在光亮中,永恒的他们将会回归,衣服漂浮在河水上。

爱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比你更加快乐:我有一个能够回去的家。我有父母,有一些社交圈子,可以按照他人对我的期待生活。爱我的人接受了我的离开。但是要求我原样返回,让他们能够认出来,仿佛这次旅行只是暂时性的。你是个小男孩,姆万尼托。你还有许多旅程,有许多童年可以经历。没有人能够要求你仅仅成为一名放牧寂静的人。

害怕在某个如世界般脆弱的地方

你不要回信。我没有留下地址,也没有留下任何我的踪迹。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知道我的情况,就去问扎卡里亚。他托我在葡萄牙寻回一些他的过去。他想找回他的教母,想再次看到信件的魔法。有一天,我确信,我会回到你身边。但再不会有耶稣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