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耶稣撒冷 >

在等待对方接电话的间隙,他依然抱怨着。这辈子都在忍着这个失去理智的疯子。现在家里要承受一种无谓损失,应该说是两种无谓损失。他停止了絮叨,明白恩东济接起了电话。阿普罗希玛多向我们解释,说他会把通话接在扬声器的系统上,好让我们听到他们的交谈。

“我要把你的大儿子叫来,他知道怎么处理这该死的情况。”

“是谁?是恩东济吗?”

在我们面前,曾经那个善良隐忍的舅舅形象已经完全消失了。在老希尔维斯特勒的床边,他的表现威严而又夸张。他掏出手机,就像拿起一把枪,放出话来:

“恩东济?不是。这里是文图拉中士。”

“我被处罚了!被调走了!你这老婊子养的杂种,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谁搞的……”

思念可以是嘴里突然的干涸、喉中冰冷的烈火吗?在令人窒息的房间里,面对一位缺席者嗓音中引人回想的力量,我哑口无言。阿普罗希玛多又絮叨着对妹夫的抱怨。在另一端,恩东济不以为意:

我浑身颤抖:舅舅在骂我,他发现我跟诺希背叛了他。他不一致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延伸,我坐在床上,等待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但是,他进入卧室时的吼声,却与我最初担心的非常不同:

“但是希尔维斯特勒现在那么虚弱,那么不问世事,那么远离一切……”

“婊子养的!”

“你错了,恩东济。希尔维斯特勒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都要麻烦。”

第二天,天塌下来了。阿普罗希玛多上午从办公室回来,吼声在走廊里回荡:

“我可怜的爸爸,他从来没有如此无助过……”

* * *

“是吗?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还叫我阿普罗希玛多?嗯?为什么你不叫我奥兰多舅舅,或者干脆叫我‘教母’舅舅,就像你以前总叫我的那样?”

或许是音乐,但我担心躺在旁边的爸爸,更害怕阿普罗希玛多会听到。但诺希的出现比恐惧更为强大。我看她在我的腿部上上下下,再次燃起疑虑:如果我跟女人在一起会失明,那我哥哥恩东济呢?我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直到诺希关门离开。

“你是说你想把希尔维斯特勒赶出去?但这栋房子是他的。”

“这不是出声,姆万尼托。这是音乐。”

“曾经是。我付出的金钱已经比这栋房子、比余下一切的价值高多了。”

“我们不要出声,诺希太太。”

“等等,舅舅……”

“你是懂我的人,你是触碰我的人……”

“规则由我来定,外甥。你去部队要一个豁免申请,来城里把这两个没用的家伙带走……”

在睡着之前,我感觉诺希进入了我的房间。这一次她非常真实。赤裸的她紧挨着我,而我则游遍了她身体的弧线,忘却了我自己的本质。

“你想让我把他们带到哪儿去?”

我家老头被一个突然而又意外的灵魂占据,他跳上桌子,用身体盖住那张照片。阿普罗希玛多将他推开,两人争夺着照片。我明白在阿普罗希玛多手中晃动的是我妈妈的头像,于是决定参与争抢。然而,不久之后,照片便被撕裂,我们每人手指中都捏着一块。希尔维斯特勒占据了余下的几块,将它们撕成极小的碎屑。我保留着自己手里的部分。在这一块上,只能看到朵尔达尔玛的双手。在她交错的手指上能够看到订婚戒指。等上床之后,我不断地亲吻着我妈妈的手。第一次,我对这位赋予我无数夜晚的人,说了晚安。

“带到地狱去……也就是说,带到耶稣撒冷,就是那儿,把他们重新带到耶稣撒冷,也许上帝已经在那儿安了家呢?”

“看看这是谁,我的外甥。”

* * *

丧偶妹夫的挑衅已经越了界。舅舅走进房间,拿出一张照片,跛行得比以往更加厉害。他在我鼻子前方晃动着照片,叫嚷着:

阿普罗希玛多马上收拾好行李离开了。诺希想要准备一顿离别晚餐,但舅舅躲开了。有什么可庆祝的呢?所以他先走了。跟随阿普罗希玛多一起离开的,还有他的女友,也就是我秘密的情人。我的欲望依然呼唤着她,我的梦让她躺在空荡的双人床上。但是诺希没有回应。我说服自己:我拥有身体,却缺少年龄。有朝一日,我会找到她,向她坦诚我的梦多么忠诚于她。

“过分,太过分了!”阿普罗希玛多嘟囔着。

* * *

那么,如果真是这样,希尔维斯特勒就听好了。舅舅开始不断地列举他的损失。我爸爸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将杯中的东西倒在地板上。我们都懂:他是在向死者敬酒,为任何可能的不祥之兆提前致歉。

一周之后,恩东济出现在我们家里。他非常开心,急切地想要与我们重逢。他的军事生涯有很大进步:肩章上的军衔标明他已经不再是一名列兵。我本以为自己会投入哥哥的怀抱之中,但却被自己的漠然以及问候他时的冷谈音调惊到了:

“怎么了?你又能听到了吗?”

“你好,恩东济。”

我可以发誓,在我爸爸脸上,我看到了一抹嘲弄的笑容。大舅子可能也有同样的感受,因为他惊讶地问:

“忘了这个恩东济吧。现在我是奥林多·文图拉中士。”

“我告诉你:就像你进来时那样,我亲爱的老希尔维斯特勒,你也要直截了当地走。我会像对待战利品一样把你运送出去。”

中士被我的冷漠吓到了,他后退了两步,皱着眉头,表示失望:

我爸爸不听,不看,不说。他存在于另一个维度,我们面前的只是他身体的投射。舅舅再次开始他独断的演说:

“是我,你哥哥。我在这儿,姆万尼托。”

“是你,希尔维斯特勒,我打赌是你。”

“我看到了。”

有人来抓捕舅舅。说是一次匿名举报。只有我知道,那些爆料文件来自于他的抽屉,而且是他自己的女朋友传递了这些文件,在我的配合之下。交完保释金回来之后,阿普罗希玛多怀疑一切,怀疑所有人。他尤其怀疑我爸爸的神秘能力。晚饭时,趁着诺希不在,阿普罗希玛多提高嗓门:

“爸爸呢?”

* * *

“在里面,你可以进去。他已经没有反应了……”

她张开的手掌停留在我胸前。

“看起来不只是他。”

“是你妈妈。是你妈妈教会了你去爱。朵尔达尔玛一直在这里。”

军人半转身子,消失在走廊里。我听到他在爸爸房间里高声地自言自语,声音难以分辨。不久之后,他回来,递给我一个布口袋:

我爸爸从未发现,但是他死去的妻子留下了一张便条,揭示了这些钱的来源和目的。这是朵尔达尔玛的存款,她留下这笔遗产,是为了她的儿子能够什么都不缺。

“我给你带了这个。”

“你妈妈的。”

我没有移动任何一块肌肉,所以他自己从口袋里拿出了我曾经的纸牌。上面还带有一些沙粒和顽渍。见我如此无动于衷,恩东济将赠品放在我的腿上。但纸牌却并未待在我的大腿上。它们一张张地落在地上,无所依傍。

“指令?谁的指令?”

“出什么事了,弟弟?有什么需要吗?”

“在将钱箱交给我们时,你爸爸不知道,在所有钱币之中,夹着一张指令便条。”

“我想被袭击爸爸的毒蛇咬一口。”

我应该如此回答:是缺失的爱。但我一个词也说不出口。我失去武装,看着诺希扣上裙子,准备道别。在最后一个扣子那儿,她停下说:

恩东济没有说话,深感疑惑。他咀嚼着那些最苦涩的疑虑,问道:

“谁教会你爱女人的?”

“你还好吗,小弟弟?”

我坚决否认。诺希似乎被我的脆弱感动了,她深深凝望着我的眼睛问:

我点了点头。我还跟从前一样。变的是他。但我突然想到,在耶稣撒冷时,恩东济曾说要丢下我。而这一次,他真的离开了我,这种离别如此遥远而又痛苦,以至我竟感受不到。

“你在哭……”

“你为什么从没回来看过我们?”

她的毛巾落在我的脚上。又一次,就像第一次在耶稣撒冷那样,女人的出现溶解了地面。我和她,我们跳入这个深渊。最后,当我们身体掏空之后,交错地躺在地板上,她的手指在我的脸庞上移动,轻声说:

“我是军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

“对。就像我一样,在这一刻,我是你一个人的。”

“无法控制?那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我一个人的,诺希太太?”

“我不知道。或许因为,第一次,我能控制别人。”

“现在你得把这点钱藏起来,别让阿普罗希玛多看见,听到了吗?这是你的钱,你一个人的钱。”

屋里传来一些我熟悉的声响:希尔维斯特勒用拐杖敲击着地板,叫我帮忙带他去厕所。恩东济跟着我,看我如何照顾我们的老爸爸。

但是这个组织关闭了。多方的威胁在会员之间散播着恐惧。诺希现在是在将我爸爸的支持归还给他。

“他一直这样吗?”他问。

事情是这样的:希尔维斯特勒穿过房间,在桌子上放了一盒钱。这是他对女性事业的贡献。

“比以往更严重。”

“正相反,我……是我们所有人,都很感激他。”

我们重新将希尔维斯特勒放在他永恒的床上,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恩东济的到来。我倒了一杯水,加了一点糖,打开电视,将他的头放在枕头上,任他眼神迷离地看着发光的屏幕。

“你别介意,”我回答。“我爸爸一直对女人有负面看法,希望你能原谅他……”

“我觉得奇怪:希尔维斯特勒的年龄没那那么大。他这种垂死的状态是真的吗?”

“他的行为很奇怪。”诺希回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准确说来,在我们的世界里。除了通过欺瞒,还有其他的方式生活吗?

她开始解释这一小笔财富的来源。诺希参加了一个反抗家庭暴力的妇女组织。几个月前,希尔维斯特勒打断了她们的聚会,沉默地穿过房间。

* * *

“就是这个。里面是钱。都是你的。”

我们回到厨房,一股突然的力量使我撞在我哥哥胸前。我最终还是拥抱了他。这个拥抱与他离开的时间一样长。需要他的胳膊轻轻将我推开。我不再是个小孩子,失去了流泪的能力。我将纸牌拿在手里,抖落上面的灰尘问道:

我害怕地走了进去。诺希正用毛巾清洁着身子,朦胧之中,我时而能看到她的胸部,时而能看到她的长腿。我拿出一个金属盒子,颤抖着将它举起来。她明白了我的动作。

“有扎卡里亚的消息吗?”

“我想让你在我的包里找一个盒子。是给你的盒子。”

扎卡里亚依然扮作军人。但是他,是的,他老了,比我们的爸爸还老。有一天,军警拦住了他,要检查他身上军装的来源。比假军装还严重:是殖民时期的制服。扎拉里亚被捕了:

“什么?”

“他上周已经恢复自由。”

“进来。”

但另一件事比较新鲜:玛尔达要为他买一张去葡萄牙的机票。扎卡里亚·卡拉什要去探望他以前当兵时的战争教母。

窘迫令我无法回答。她猜到我正紧贴着门,没有办法窥探,也没有力量离开。

“要看望教母,现在,已经有点晚了,你不觉得吗?”

“你在那儿吗,姆万尼托?”

我们害怕死亡,没错。但最令我们感到害怕的,却是充盈的生活,是充满我们整个胸腔的生活。扎卡里亚已经不再害怕。他要开始生活了。当我哥哥质问他的决定时,扎卡里亚如此回答。

姑娘走进洗手间,在不关门的情况下,开始将衣服脱在地上。我突然有一种失明的感觉,摇晃着脑袋,害怕再也无法看见东西。那时,我听到淋浴喷头的水声,想象着她湿润的身体,此刻正被她自己的手抚摸。

* * *

“这时候吗,诺希太太?”我回答。“这个时候,您知道得很清楚,舅舅在工作。”

在探访墓园时,我们停在了朵尔达尔玛的墓碑前。恩东济闭上眼睛祷告,我假装同他一起,为自己从未学过祷词而感到羞愧。之后,在树荫下,恩东济抽出一支烟,出神了一段时间。随便一样东西都会让我想起曾经的光阴,那时我会帮我们的老爸爸生产寂静。

有一次,诺希上午进入家门,悄悄地游走在各个房间。她问起阿普罗希玛多。

“那么你,恩东济,会跟我们待一段时间吗?”

* * *

“对,会待几天。为什么这么问?”

从那之后,诺希便像月亮一样,只在每月特定的时段才能看见。而我则追逐着潮汐,周期性地淹没在女人里。

“我独自一人照顾爸爸,已经筋疲力尽了。”

“从现在开始,我会去你家看你。”

幸好我不会祷告。因为,在最近一段时间,我乞求上帝把爸爸带到天上。恩东济听着我悲伤的宣泄,将手放在腿上抚摸着军靴的靴筒。他将贝雷帽取下,又在头上调整好。我明白:他在为一场严肃的声明做准备。士兵的身份帮助他坚定了自己的勇气。在开口之前,他盯着我看了许久:

“这里是你家吗?”

“希尔维斯特勒是我们的爸爸,但你却是他唯一的儿子。”

“那么你,我亲爱的,就不要来这里了。”

“你在说什么,恩东济?”

我爸爸空洞的眼神在地上游荡,但却从未停留在大舅哥希望的地方。接下来,希尔维斯特勒决定穿过客厅,他的脚蹭着地图,想要把它撕成几片。诺希没忍住,发出了一串笑声。压抑的怒火从阿普罗希玛多的胸中喷出:

“我是扎卡里亚的儿子。”

“你看到你的耶稣撒冷了吗,我亲爱的老希尔维斯特勒?现在呢,一切都是私人财产,把它交出去的就是我,你明白吗?”

我装作毫不惊讶。我从树荫下走出去,围着我妈妈的墓转了一圈。心想这个墓碑中藏着无尽的秘密。原来,当朵尔达尔玛走出家门,乘坐注定的私营公交车时,她要见的人便是扎卡里亚。现在一切都能说通了:希尔维斯特勒对我的特别照顾。他对我哥哥进行的处罚。卡拉什对恩东济不动声色但一如既往的保护。军人将我病重的哥哥带到河边时的痛苦。现在一切都能说通了。甚至包括希尔维斯特勒为我哥哥命名的方式。恩东济的意思是“阴影”。我是他眼中的光。恩东济阻挡了他的太阳,让他想起朵尔达尔玛永远的罪责。

虚荣令他在某个周日,在客厅地板上铺开一张猎场的地图,并把我、我爸爸和诺希都召集起来:

“你跟他谈过了吗,恩东济?”

“你记得我战争时期的那辆卡车吗?国家机器就是我现在的卡车。”

“跟希尔维斯特勒?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怎么谈?”

我舅舅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他为家庭的付出以及所受的亏欠。但是,按照我们的观察,希尔维斯特勒的赊欠并未使阿普罗希玛多陷入贫困的境地。我们的舅舅会吹嘘他依靠发放狩猎证所取得的金钱。“但这不违法吗?”诺希问。现在还有什么是违法的呢?一只手会弄脏另一只手,两只手模仿本丢·彼拉多[1]的行为,不是吗?这便是舅舅的回答。而且他每天回来,都有新的理由庆祝:撤销了罚款,对违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新投资者找了点麻烦。

“我问你跟扎卡里亚——你的新爸爸谈过了吗?”

* * *

没有。他们两个都是军人,有些事不适合拿出来谈论。为了那些不恰当的目的,希尔维斯特勒依然是他唯一且合法的父亲。

爱在发生之前便令人上瘾。我学到了这点。我同样学到,当梦重复多次之后,会得到提炼。我在夜间幻想中对诺希的召唤越多,她的出现也变得越发真实。以至于有一天,我发誓,是她——有血有肉的她——偷偷走进我的卧室。她的身影悄悄钻进被子,在余下的时间中,我沉没在我们身体间无尽的边界中。我不知道是不是她真实的身体来拜访了我。我知道,在她离开之后,我爸爸在旁边的床上哭。

“但是你看看扎卡里亚给了我什么?这是最后一颗子弹,你还记得吗?”

我不知道诺希对阿普罗希玛多还怀有怎样的爱。事实却是,某些时候,我们能听到他们房间传来的呻吟。我爸爸在床上翻来覆去。他已经失去了对一切的听觉,但却还能听到淫荡的喘息。有一次我注意到他在哭。之后我确认了:在每一个房中燃起爱的夜晚,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都会哭。

他拿出那颗子弹。这是他肩膀上的那颗,对此他从来不曾解释。它是我爸爸射出的,在葬礼的那场打斗里。

清早,诺希几乎光着身子在屋里走动。我开始做起春梦。这对我而言并不新鲜。在我的梦境里,已经有过学校的女同学、女老师和女邻居。但这是第一次,我们整栋房子都因一个女人温柔的存在而眩晕。我后来知道:在灼热的夜晚,并非只有我做梦。

“看到了吗?我爸爸差点杀了你爸爸?”

还有诺希,她是另一个逃学的理由。阿普罗希玛多的女友主动帮我做作业。即使没有作业,我也会编造一些,只是为了让她伏在我身上,让她黑色的大眼睛盯着我的眼睛。另外还有汗珠顺着她的胸脯流下,而我在这滴汗珠中窒息、灼烧,沿着她的胸脯向下,直到沉浸在颤抖与喘息之中。

“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起去了耶稣撒冷……”

* * *

“负罪感,姆万尼托。是负罪感将他们聚在一起。”

或许,在我内心深处,正思念着自己悲伤过去的巨大安宁。

恩东济那时对我讲的话令我感到困惑:扎卡里亚与希尔维斯特勒在教堂里的打斗与所有人料想的都不一样。事实与玛尔达的描述相去甚远。真正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扎卡里亚被悔恨击倒了,他很晚才在葬礼上出现,对他爱人最后几小时所经历的事情一无所知。对他而言,朵尔达尔玛是因为他才自杀的。就这样,军人带着双重的负罪感前来吊唁。在教堂里,扎卡里亚拥抱了我爸爸,并像一个优秀的军人一样,宣称要捍卫尊严。他因悲痛而窒息,拿起手枪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希尔维斯特勒贴在卡拉什身上,及时让那一枪偏离了轨道。子弹停留在锁骨附近。如果不是他太虚弱的话,那颗子弹会射在心脏上,痛苦的卡拉什如是说。

“我已经可以去睡了,爸爸。我已经拥抱了大地。”

更晚一些,在军人接受治疗的医院出口,我的老爸爸拒绝了扎卡里亚感激的拥抱:

他们怜悯而又厌恶地看着我,仿佛我身上也有传染的威胁。我承认,这种全体的排斥令我感到愉悦。我似乎隐隐地想要返回孤独。我就这样走在了时间的歧途上。在那位老师去世之后,我失去了对学校的兴趣。我一早便穿戴整齐,走出家门。但却留在广场上,在日记本上涂写我的记忆。等我回家时,周围的一切都暗了下来,而纸页上还保留着白天的光彩。到家之后,我按照耶稣撒冷的要求,用古老的方式问候我的父亲:

“别谢我。我只是在回报你……”

“世纪病。”

* * *

“得了什么?”

我哥哥睡在客厅。这天晚上,我毫无睡意。我拉过一张帆布椅子,坐在门口。夜深露重,露水遮挡了周围的景色。我想到了诺希。我想念双脚之间裂开的深渊。也许我会去看她,如果缺席的她坚持如此。

“我爸爸也得了这个……”

门声响起,这几乎是我所期待的。我哥哥加入到我的失眠中。他拿着纸牌邀请我:

那天夜里我想着死去的老师,得出结论:“世纪病”是过去的硬化,是时间的感染。这种疾病在我们的家中肆虐。第二天,我在学校宣布:

“来一局吧,姆万尼托?”

回不去了。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失去了与世界的全部联系。在此之前,他已经很少说话。现在,他已经看不见人。只有阴影。他再也没说过话。我家老头失去了看到自己的能力。如今,即使在他自己的身体中,他也不再有家。

打牌不过是个借口,这点我们都很清楚。我们安静地打着,仿佛牌局的结果至关重要。直到恩东济开口:

“我们回去吧,爸爸?”

“在进城的路上,我路过了耶稣撒冷。”

希尔维斯特勒和我一同参与了老师的葬礼。在墓地里,他经过朵尔达尔玛的墓碑,便坐了下去,身上压着某个再也无法站起的人。他不动,也不说话,只有脚在沙子上滑动,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就像一刻不停的钟摆。我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鼓动道:

“阿普罗希玛多说那里一切都变了。”

第二天,我便将这个信封交给了老师。那时已经能够明显看出,我们高雅的老师病得有多么严重。他继续消瘦下去,连最小号的衣服在他身上都还嫌大。最后,他不再出现,很快便传出死讯。之后听说他患上了“世纪病”。是“流行病”的又一个受害者。但是从未有人说出疾病的名称。

不是真的。不管怎样,世界并没有进入猎场的栅栏。恩东济如此保证,并为我详细描述了他在我们旧居住地所见到的一切。我在他讲述的开头打断了他:

我不知道这位姑娘在想什么,但她立刻行动起来。我依照她的要求,监视着走廊,而她则在阿普罗希玛多的抽屉里仔细翻找。她聚集起一些文件,迅速写了一则简短的留言,将所有东西都装进一个信封。

“等等,我们把爸爸带来。”

“那你明天给这位老师带几页纸。我要再给他写一封短信……”

“但他难道还没睡吗?”

“我们还留下了花,我们每个人……”

“睡觉就是他生活的方式。”

“他这么做了?”诺希很惊讶。“带你们去拜访了那位国民记者?”

我们拉着希尔维斯特勒的胳膊,将他放在楼梯上,靠着最后一个台阶。

* * *

“现在你可以继续了。告诉我们你都看到了什么,恩东济。”

这是老师所说的话。我们用老师的钱买了花,铺满了道路。在返程的路上,老师走在我前面,我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样子,生怕他像纸风筝一样,飞上天空。

“但他能听到什么吗?”

“让我们将花放在路上来清除血迹。花可以洗刷屈辱。”

“我觉得可以,不是吗,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

我对课堂的迷恋没有逃过老师的眼睛。他是一个瘦削严肃的男人,眼睛凹陷、衰老。他会激情洋溢地谈论社会不公,反对新富阶层。一天下午,他带着全班来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一位揭发腐败的记者曾遭暗杀。那个地方没有纪念碑,没有任何官方悼念的迹象。只有一棵树,一棵腰果树,永恒地纪念着这位冒着生命危险揭发谎言的勇士。

我哥哥大声描绘着细节,将我带到了这最后一次拜访。我爸爸一直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如果真的欠了债,事实是阿普罗希玛多并未借此报复我。相反,他保护着我,将我当作他从未有过的儿子。如果不是他,我永远不可能去街区的学校上学。我永远不会忘记上学的第一天,看到那么多小男孩坐在同一间教室的奇怪感觉。而更奇怪的是:在那几个小时里,是一本书将我们联系在一起,让我们在这个衰老的世界中编织着童年。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我都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唯一的男孩。而在那一段人生中,孤独的孩子被禁止看书。因此,从第一节课开始,当乘法表与字母表在教室中流动时,我都爱抚着书本,回忆着我的那副纸牌。

* * *

“别逗我笑,外甥。”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我的过去。在耶稣撒冷待了一天。”

“那些债务……”

就这样,恩东济开始讲述他的拜访。在营地里,他探查这我们路上的痕迹,寻找着那些年我在庭院里涂划掩埋所留下的记号。他参观了那些废弃的建筑,翻动着地面,就像在自己的皮肤上刮动,仿佛回忆就是隐藏在体内的肿瘤。从我设置的藏匿处,他找回了那一摞纸牌。它是我们存在的唯一见证。

“付什么?”

他拿起那些小小的卡纸,像对待新生儿一样,将它们举上天空。其中的一部分已经磨掉了,难以辨认。国王、王后与侍从被时间的蛀虫罢黜。

“我可以来付,舅舅。”

“之后呢,恩东济?你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对我来说也不错。跟自家人交易就是……”

我哥哥爬到房间的柜子上,那里的旧箱子里藏着他的画。他抖落了上面的尘土,露出我们妈妈的几十张面孔。每一张都不一样,但都有一双大眼睛。对于这双眼睛的主人来说,在世界上就像在窗子前方:正等待着另一个生命。

阿普罗希玛多从未解释过“别的”都包括什么。他的哀叹仍在进行,一成不变:妹夫从未想过到耶稣撒冷的路有多么难走。也没想过卡车司机需要交多少钱,才能躲过伏击,避开劫掠。生存的秘诀,他提醒说,就是跟魔鬼一起午餐,将残羹剩饭与天使一同分享。之后,他做出结论,仿佛恢复了一些精明:

* * *

“这还没算别的。”他补充说。

恩东济中断了讲述,突然跪下,盯着我爸爸的脸庞。

“是很早之前的债务,那时还在耶稣撒冷。你爸爸已经很多年没有支付过物资费用了。”

“怎么了,恩东济?”我问。

维塔里希奥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回应。我让舅舅理智一点:那种类型的表演怎么可能如此长久,如此令人信服?

“爸爸……他在哭……”

“你不会是在装疯卖傻,就为了不还我的债吧?”

“不,他就是这样……他只是累了,仅此而已。”

几小时之后,希尔维斯特勒回到房间,又像往常一样躲在自己的壳里。五年前开始,一直是我在照顾他,指导他做日常琐事,帮助他吃喝洗漱。照顾我的人则是阿普罗希玛多。这个亲戚常常坐在希尔维斯特勒面前,在长久的对视之后,大声询问:

“我觉得他在哭。”

他们请来了我家老头,让他与我坐在一起。宾客们一个个向我赠送礼物,我笨拙地将它们摞在旁边的凳子上。他们突然开始鼓掌唱歌。我意识到,有一瞬间,我成为了宇宙的中心。按照阿普罗希玛多的指示,我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在那一刻,我爸爸从静止状态中出来,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抓紧我的胳膊。这是他表达亲昵的方式。

我哥哥失去了与我们的联系,忘记了如何阅读我们老父亲的表情。我收起纸牌,将它们放到恩东济手里:

我之前从未庆祝过生日。确切地说,我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是我出生的日子。但是在那儿,在我们家阴暗的客厅里,桌子上摆着蛋糕和饮料,装饰着彩带与气球。蛋糕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我请求你,哥哥,为我阅读一下这些纸牌,让我回忆起我写的东西。”

“是你的年龄,”阿普罗希玛多说,“而今天是你的生日。”

那是一条河流中浓稠的时刻在回响。我哥哥假装在国王的胡须与王后的长袍中破解着细小的文字。我明白一切几乎都是他编造的,但是很久以来,我们根本分别不出记忆与谎言的界限。恩东济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像我的老父亲那样摇晃着身子,在看到我的倦怠之后,他停了下来:

“十六根。”

“睡着了吗,姆万尼托?”

“你数数。”

“你记得我昨天是怎么迎接你的吗,冷漠而又疏离?”

“为什么?”

“我承认我很震惊。是我选择了最好的军装……”

“你数数蜡烛。”舅舅对我发出指令。

“因为我患上了爸爸的病症。”

自从玛尔达、恩东济与扎卡里亚离开之后,已经过了五年。有一天,阿普罗希玛多把我叫到客厅,诺希和几个邻居家的小孩也在。桌子上有一个蛋糕,表面的霜糖上插着几根蜡烛。

这是我第一次承认,很久之前,我的心便紧绷着:我继承了爸爸的疯狂。每过较长的一段时间,我便会选择性失明。荒漠迁移到我的体内,将四周变成由缺席组成的街区。

索菲娅·安德雷森

“我也会失明,恩东济。我患上了爸爸的病症。”

我再也不会为可能死亡的主人服务。

我走到厨房的抽屉前,从中拿出学校的文件夹,在我哥哥茫然的目光中打开:

而我为了不看到你而闭上眼睛。

“看这些纸。”我边说边将一叠有手写字迹的纸递过去。

你是一张厌恶拒绝的脸庞

这些都是我在黑暗时刻写下的。受到失明的侵袭,我无法看到世界。只能看到文字,其余一切都变成了阴影。

却连你的缺席都不曾留下,

“你,现在,就是一团阴影。”

我爱你爱得真诚、透明

“我已经有了阴影的名字。”

仿佛它们是永恒的一样,

“你能看懂这些字迹吗?”

光泽

“当然,是你的字迹。写得很好,一向如此……等一下,你是说这些都是在你看不见的情况下写的吗?”

因为我爱你存在的光荣、光明与

“只有在书写时,我才能拥有视力。”

我再也不会爱上无法永生的人,

恩东济随意选择了一页,大声朗读:“这是我最后一次讲话,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宣告。你们听好了,我的儿子,因为谁也无法再听到我说话。我要辞别我自己的声音。我跟你们说:把我带到城市来是你们犯下的一个重大过错。因为这场背叛的旅程,我现在快要死了。耶稣撒冷与城市之间的边界从来都不是由距离划分的。恐惧与罪过才是唯一的边界。世界上没有任何政府比恐惧和罪过更有力量。恐惧使我生活得谨慎而又渺小。罪过让我逃离了自己,远离记忆。这就是耶稣撒冷:它并非一个地方,而是一份期待,期待着一个未曾出生的上帝。只有这个上帝能够将我从对自己的惩罚中解脱出来。然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的儿子,我的两个儿子,只有他们才能为我带来宽恕。”

将你的手握在它的手中。

声音卡住了,阅读中断了。我哥哥蹲在希尔维斯特勒身边,重读了最后一句话:“……我的儿子,我的两个儿子……”

吮吸你的眼睛与你的骨骼

“希尔维斯特勒,你这么说过吗?”

残片。腐坏会很快

面对我爸爸的无动于衷,恩东济转过头来问我,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午后的光线向我展示出你存在的

“这是真的吗,弟弟?爸爸真这么说?”

服务。

“这些纸上都是我们的人生。而生活,恩东济哥哥,什么时候是真的呢?”

我再也不会为可能死亡的主人

我将这些纸收好,放进文件夹里。接着我将我的书给他,作为我唯一也是最后的财产:

我再也不会将生命付诸时间。

“耶稣撒冷就在这里。”

也无法在脚步中编织时间。

恩东济抱着文件夹,走进屋里。我看着我哥哥消失在黑暗里,那段时间的记忆又浮现出来,那时我们要擦除道路的痕迹,来保护我们孤独的庇护所。我想起在半明半暗中,我破解了最初的几个字母。想起河流上星星点点的亮光。还有在时间暗墙上划下的日子。

甚至你如退浪般的步态

突然,对诺希的强烈思念向我袭来。也许我会比料想的更早去见她。那个女人的温柔向我证明,我爸爸是错的:世界没有死。毕竟,世界从未出生。也许,在诺希臂弯经过调试的沉默中,我能学会找到我的妈妈,在到达最后一棵树之前,先要穿过一片无尽的荒原。

再也不会纯洁干净生动

[1] 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的第五任总督,曾多次审问耶酥。尽管不认为耶酥犯了什么罪,却在仇视耶酥的犹太宗教领袖的压力下,判处耶酥死刑,将耶酥钉死在十字架上。

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