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军装,拉着一个袋子和一个箱子。我把他带到厨房,可以说,在我们突然到来之后,这里就变成会客室了。
“这群娘们吵死了!诺希也在那儿,激动得很。”
“你哥哥呢?”他问我。
女人的声音吵醒了我。我透过窗子看去。几十个人占据着道路,阻碍了交通。她们喊着口号,手里的海报上写着:“停止对女性施暴!”在人群中,我看到扎卡里亚·卡拉什正开辟出一条道路,向我们的住所走去。我打开门,他没打招呼就径直走进屋子,像是在寻求庇护。
恩东济不到一小时前才刚进家门,之前又是彻夜未归。他穿着衣服上了床,身上都是烟酒的味道。自从来到城里之后,我哥哥就很少待在家里。他早出晚归,整日跟那些阿普罗希玛多舅舅认为“完全不宜交往”的人一道。
* * *
“他还在睡觉。”
一连几周,每天的同一时间,我都会在美妙的声音到达天空之前,将我爸爸带到教堂的楼梯上。每次我想要离开时,他都会拉住我。他一动不动,不发一言,想要跟我分享那个时刻。他想要重新建起我们放置寂静的那个阳台。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在念叨着圣歌的歌词。尽管没有发出声音,希尔维斯特勒却在同歌者合唱。尽管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希尔维斯特勒的词汇却能直达天上。这是一个低等的天空,无声无息。但却是某种无垠的起点。
“那去把他叫起来。”
“不久之后,爸爸。走吧,我会再把你带来。”
扎卡里亚在厨房里等着,但并没有坐下。他不断地将窗帘打开又合上,似乎街上的骚动令他难受。“这个世界完了!,”我听到他在那里嘟囔。我在昏暗的房间中艰难行走,摇晃着恩东济,要求他快点。我回到厨房,发现军人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明天?明天是什么时候?”
“我要回耶稣撒冷。我是来告别的。”
“走吧,爸爸。明天我们再来听圣歌。”
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地方。我重新见到了第一个家。我爸爸在疯狂中获得了居所。只有他,扎卡里亚·卡拉什,没有在城里找到位置。
我一大早就到街上探查我爸爸的情况。我找到他时,感觉他几乎没换位置,依然守着我将他留下的台阶。我轻触他的肩膀,叫醒了他:
“你去了就不回来了吗,扎卡?”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多房屋了。”
“不是。我只是去完成一些任务。”
“露宿街头吗?”
“那你要在耶稣撒冷进行什么任务?”
“今天晚上我们就把他留在那儿睡觉……”
“我不要进行,我要撤销……”
我了解我爸爸的执拗。我独自回到家里,将老希尔维斯特勒的决定传达给恩东济与阿普罗希玛多。舅舅给出了回答:
“什么意思?”
“我要留在这里生活。”
“我要炸掉储藏室,把武器埋在地下……”
“已经是晚上了,我们回家吧。”
“你不想再有战争了,不是吗,扎卡?”
“我留在这儿。”
一个悲伤的、几乎谜一般的微笑压在他的脸上。他似乎惧怕回答。手指在杯子边缘转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爸爸,咱们走吧,求你了。”
“你知道吗,姆万尼托?我上战场是为了杀死某人。”他用手臂画出一个模糊的形象。
他已经太久没有说话,声音也变得难以觉察。接着他便在那里,在那个寒冷的角落,沉默僵硬地待了几个小时。甚至在弥撒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开始退场,希尔维斯特勒依然没有离开台阶。从他身边经过时,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会向他问好。希尔维斯特勒没有回应任何人。当教堂与道路都已经变得黑暗荒凉时,我坚持说:
“某人?”
“把我留在这儿,姆万尼托。”
“我自己体内的某人。”
有一次,我们散步时,我爸爸似乎在轻轻地推着我,为我指明方向。我们经过了一座长老会教堂,当时那里正好有一场仪式,能够听到嘶哑的钢琴声与合唱。希尔维斯特勒突然停下,眼中燃起火焰。他坐在入口处的台阶上,张开的手掌贴在胸前。
“你杀死了吗?”
阿普罗希玛多说这个街区都是小路,很适合步行。我跟我爸爸一起走在这些路上,想看他能不能散散心。现在我知道:没有任何路是小路。所有路都隐藏着无尽的故事,暗含着无数的秘密。
“没有。”
去过墓地之后,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就失去了生命的迹象。他变成了一个傀儡,没有灵魂,不会说话。我们依然相信他处于被毒蛇咬伤之后的康复阶段。但护士摒弃了这个解释。维塔里希奥放逐了自己。耶稣撒冷曾使他远离世界。而城市则使他失去自己。
“那现在呢?”
* * *
“现在已经太晚了。某人已经将我杀死了。”
或许有另一种解释。或许这个女人在到达耶稣撒冷之前,就已经在我的体内。又或者恩东济的警告是有道理的:没有人能教导水。它像女人:她们就是了解事物。难以解释的事物。因此我需要对这两样东西都心怀畏惧:女人和水。但这只是梦中的建议。
他小时候,在我现在这个年龄,想要成为消防员,从着火的房子里救人。最终却在有人的房子上点火。一位参与了无数战役的士兵,也是一位从未有过信念的士兵。保家卫国?但他保卫的国家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军人卡拉什这样含糊不清地说着,仿佛急着结束这私密的坦白。
我在水池的水龙头下面洗脸,似乎只有水能将我从关于水的梦中拯救出来。我没有擦干,看着流淌出城市的道路。为什么自从玛尔达闯入耶稣撒冷的大房子之后,我就开始梦到她?事实上:这个女人闯进我的身体,就像阳光充满我们的房屋。没有办法远离或者拒绝这种充斥,没有幕布能够将这种光明阻挡在外。
“你知道吗,姆万尼托?耶稣撒冷比其他任何国家都更像我的祖国。但是,老马已经拉不动磨了……”
* * *
恩东济的到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眼圈发黑,头也没梳,迈着梦游似的步子。扎卡里亚甚至没有跟他打招呼。他打开口袋,从里面拿出一个背包,扔到刚到的人怀里。
一只女性的手触碰到我,在我转身之前,一只禽鸟的身体覆盖住我的肩膀。我浑身发软,失去了力气,甚至在感到被抓向空中时都没有反抗。我双脚离地,地面越来越低,渐渐缩小,像一个漏气的气球。
“把这个背包带回房里,收拾一下行李。”
“妈妈!”
“收拾行李?为什么?”
我出去了,被奇怪的悲伤击中。当我看向窗户时,仿佛看到我妈妈正趴在他曾经的丈夫身上,我妈妈从她耗尽了一生的天空与河流中回来了。我拍打着窗户,几乎无声地喊道:
“你跟我一起回耶稣撒冷。”
“现在你别管我了,”她补充。“现在我想单独跟你爸爸待在一起。”
“去哪儿?”他迅速反问。笑了一声之后,他激动地宣告:
葡萄牙女人眼睛盯着窗户,如此说道。
“想都别想。扎卡里亚,我死也不会离开这里。”
“我想要死在一条河里,一条从我的家乡发源、在世界尽头入海的河。”
“我们在那儿待几天。”
我无法想象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有多么英勇,也无法想象他怎样冲进汹涌的河流,与强劲的水流和赴死的意愿作斗争,将溺水的她从水里拽上来。
我很清楚我们这个小圈子的争吵会发展到怎样的程度。意识到这种紧张的态势马上会引发冲突,我站出来息事宁人:
“你爸爸救了我。”
“去吧,恩东济。陪陪扎卡里亚也没什么损失。就是一来一回的事。”
一段时间过去了,在欧洲夜莺甜美的叫声中,我差点睡着。突然,丛林中嘈杂的声音将我惊醒。是爸爸和葡萄牙女人相互扶持着走了过来。他们两个人都湿透了。我跑过去帮忙。希尔维斯特勒比葡萄牙女人更需要支撑。他呼吸困难,像是在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天空。开口的是葡萄牙女人:
“他自己去吧。”
他没有回答。我看着他磕磕绊绊,向峡谷的方向走远,消失在浓密的树丛里。
扎卡里亚站起来,走到恩东济面前,从腰带上的皮套里拿出一支手枪。我向后退去,害怕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但当卡拉什开口时,他的声音却带有一种意志坚决的平静:
“去哪儿,爸爸?”
“拿好这支枪。”
“我去了。”他喊道。
我哥哥像新生儿一般惊讶,他半张着嘴,麻痹的手几乎承受不住武器的重量。卡拉什退后一步,凝视着恩东济凄惨的样子。
我回到家之后,老希尔维斯特勒带着奇怪的焦虑,问起葡萄牙女人。我指着河床上的浓雾。他一跃而起,冲出的速度超越了身体的极限,仿佛经历了第二次出生。
“你不明白,恩东济。”
刚刚走到岸上的是玛尔达。她像是从浓雾中出现,向外追逐着字母。她喊着马尔塞洛的名字,双脚在水中艰难地前行。在河流的转弯处,葡萄牙女人消失了。
“我不明白什么?”
“马尔塞洛!”
“你会成为士兵。所以我才来找你。”
在我的怀抱里,他们的衣物过于沉重,于是我决定将其拧干。但落在地上的却并不是水,而是字母。每个字母落地之后,都旋转一下,向水流冲去。当最后一个字母掉落之后,衣服便消耗殆尽,毫无踪影。
恩东济倒在一个椅子上,眼睛失去了焦点。他这样待了一段时间,直到扎卡·卡拉什收起手枪,帮助他站起来。
我的纸片从隐藏的地方挣脱,上升到地表,后又漂浮在汹涌的河水上。我靠近河边想要捡起它们。但我将它们拿在手里时,突然发生了如下情况:纸片变成了衣服。是国王、侍从、王后穿着的潮湿衣物。每位国王都从我面前经过,将沉重的长袍交给我。之后他们一丝不挂地顺流而下,直至消失在平静的水流中。
“我早就猜到你在这儿、在城里会遭遇什么。我一天也不会让你在这儿多待下去。”
我们是日行动物,但丈量我们地盘的却是夜晚。只有童年的房子才能容得下夜晚。我出生在我们如今占据的住宅里,但它并非我的家,我甜美的睡梦并非在这里降临。这栋房子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不过,在这种静谧之中,我的睡眠似乎认出了点熟悉的东西。或许正因为这样,某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就像我之前从未做过梦一样。因为我掉落进深渊,被巨大的水流冲走。我梦到耶稣撒冷被洪水淹没。雨水先是落在沙子上。继而落在树上。然后,雨水落在雨水上。营地变成了河床,即使是整块大陆也无法容纳如此大的水量。
“我哪里也不去,你管不着我。我去叫我爸爸。”
索菲娅·安德雷森
我们跟在我哥哥后面,沿着走廊前行。门被突然打开,但面对眼前的嘈杂,希尔维斯特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士兵用吼声结束了争吵:
并学会在强劲的风中生活
“你跟我走,这儿我说了算!”
因此我依靠你的动作穿上衣衫
“这里唯一能够发号施令的是我爸爸。”
在这个被称为时间的荒原上
希尔维斯特勒突然抬起胳膊。我家老头想要说话。他只是轻声道:
没有镜子我看到自己的赤裸
“你们全都出去。你,恩东济,留下。”
在外面烈日没有遮挡的阳光下
我和扎卡里亚退了出去,回到厨房桌子旁边的位置上。扎卡里亚又打开了一瓶啤酒来喝,没有再说什么。能够听到外面的示威者在高喊:“女人要站出来,站出来!”
我抛弃了天堂的花园
“把门关上,别让你爸爸听到。”
我的镜子我的生命我的形象
等我再次走进厨房,恩东济的背部像是怀了孕。他不堪重负地弯着腰,走近我:
我圆形的珍珠与它的光泽
“再见了,弟弟。”
我快速的夜晚我的沉默
我拥抱了他,但我的怀抱太小,不足以圈住如此大的体积。我的手摩梭着背包的帆布,背包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恩东济与扎卡里亚走到门外,我看着我哥哥走远,仿佛那条路是他不可避免的宿命。他们慢慢在示威的女人之间开出一条路。我更仔细地观察着他走路的方式,感觉尽管还有前一天晚上的影响,恩东济却踏着军人的步伐,完全复制了扎卡里亚的姿态。
为了你我放弃了我的国度我的秘密
注意到诺希在向我招手,我猛拽了一下窗帘。她在邀请我下楼,加入到示威之中。我勉强地笑了笑。关上了窗。
我依傍着你的脚步前行
* * *
为了看到真相而不再畏惧
在这些日子里,我完全就是我爸爸的爸爸,照顾着他,将他带到不同的地方,而他一直都像一个瞎子一样回应。
为了我们共同面对死亡的恐惧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个信封。我认出了玛尔达的字迹。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写信。
为了与你一起穿越世间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