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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

“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已经决定跟我走了。你将独自一人。”

“你明白了吗,雇员?而埋葬我的人将是我的两个……”

“扎卡里亚不会丢下我……”

希尔维斯特勒伸出手指,厉声做出最后声明:政府雇员和前大舅哥要知道,牛群才能被安置。而他,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曾经的玛丢斯·文图拉,则会死在这里,死在他自己命名的阔克瓦纳河边。

“我已经跟扎卡说过了,他也受够了。”

“如果我是“当地群体”的话,你就不是我大舅哥了。”

我爸爸抬起脸,空洞的目光忽明忽暗。我知道,他是在自己心中寻找耐心的调料。

“最好是,我的妹夫。比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好多了。”

“新鲜事都说完了吗,大舅哥?”

“所以我现在是当地群体吗?”

“我没什么要说的了。现在,我要走了。”

“这倒不会。那些国际捐助者非常注重人权,有对当地群体的安置计划。”

“在你走之前,我的朋友,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那如果我不走呢?你们会把我强制驱逐吗?”

“这是什么玩笑,希尔维斯特勒?”

“你别忘了,妹夫,外面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变了。是全球化……”

“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我亲爱的陌生人。我这么称呼你,你不要觉得冒犯,比起朋友,我一向更喜欢陌生人……”

希尔维斯特勒梳理了一下:一开始,阿普罗希玛多几乎是他的兄弟,非常重情义,是家庭、友善与协助的化身。之后,这种帮助开始收费,各种来往也变成了提前付款的交易。再近一些,阿普罗希玛多下车时便带着一副政府的面孔,说是国家想要把他从这里赶走。现在,他满脸是钱,宣称那些没有名字、面目不清的外国人才是新的主人。

他边说边起身,将手伸进口袋底部,掏出一叠钞票堆在地上,放在脚边。

“人变起样来还真是奇怪。”

“比起家人,我一向更喜欢朋友。而你现在有了陌生人的优势。”

“也许?”

他弯下腰,左手微弯,右手点燃一支火柴。

“也许这些外国投资人是新的上帝呢?”

“你在干什么,希尔维斯特勒?你疯了吗?”

“是这样的,这个世界……”

“我在吸我的钱。”

“可笑。我等待着上帝前来耶稣撒冷,最后来的却是些外国投资人。”

“那是钱,希尔维斯特勒,是用来为我的货物付账的……”

“你必须提前离开。”

“曾经是……”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等这些外国投资人来了,让他们跟我说。”

阿普罗希玛多精神恍惚地离开了,在转弯时差点绊倒在我身上。我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阳台。在那儿,我看到我家老头重新回到沙发上,大声喘气,说着最让人意想不到的话:

“动物局把这块地给了一些外国的私人投资者。你必须离开。”

“剩的不多了,小达尔玛。已经剩的不多了。”

“我听不懂这种语言。你解释一下。”

当我悄悄地像影子一样逃入树丛时,皮肤依旧冰凉。到了安全地带,我立刻飞奔起来。

“一项关于这个区域的发展计划得到了批准。猎场已经私人化了。”

* * *

“什么叫离开这里?”

“你在躲谁呢,姆万尼托?”

“正是因为这个新身份,我要来说一件讨厌的事情。亲爱的希尔维斯特勒,你必须离开这里。”

扎卡里亚坐在储藏室门前,握着一支手枪,似乎刚刚开过几枪。

“你在那里挺好的,阿普罗希玛多,在管理动物的部门……”

我迅速过去,在军人身边坐下。我觉得他想要跟我说些什么,但是他很久都没说话,而是用枪膛在沙地上作画。我仔细看着地上的划痕,突然意识到,扎卡里亚是在写字。我灵魂颤抖地阅读他写下的字:朵尔达尔玛。

我爸爸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开始进行漫长的卷烟仪式。他抬起脸,重新面对访客:

“我妈妈?”

“正如我跟你说过的,我已经被动物局重新录用了,现在有新的职责……”

“别忘了,小家伙:你不识字。你怎么做到的,猜的吗?”

“这么说,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我明白已经太晚了:卡拉什是个猎人,而我已经踏入了他布置的陷阱。

“那就好,亲爱的妹夫,因为我要跟你说另外一件并非临时的事情。”

“我知道的比这更多,小家伙。我知道你把那些写字的纸都藏在哪儿了。”

“我很好,刚才是临时症状。”

谁都清楚,他一定会将一切都告诉他的老板、我的父亲——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我和恩东济很快就会成为被革除教籍的人。

希尔维斯特勒站起来,平复了一下情绪。他伸展了一下肩膀,紧了紧腰带,咳嗽了一声,然后宣称:

“别害怕。我也因为词汇和纸张撒过谎。”

“你还好吗,妹夫?”

他用鞋底擦掉了我妈妈的名字。沙粒吞掉了字母,一个接着一个,就像土地又一次吞掉了朵尔达尔玛。接着,扎卡里亚告诉我他在殖民军队服役时发生的事:信件来了,而他是唯一从未有人给他写信的人。扎卡里亚总是被排除在外,感觉到种族压在他身上:并非肤色意义上的种族,而是永远得不到快乐的种族。

有多少次,他当时承认,有多少次他想请阿普罗希玛多从城里把他的旧手风琴带来。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坦白了一切,他的手抖得如此厉害,另一个人表示担心:

“从来没有女人给我写过信。对我来说,在还没有到达这里之前,耶稣撒冷就开始了……”

“你最终没能遵守,亲爱的希尔维斯特勒……”

几个不识字的葡萄牙士兵推举他来解读那些来自葡萄牙的信件。这是属于他的时刻。坐在集体宿舍上下铺的顶端,白人渴望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他是一位强大的先知。

“正因为如此,到了晚上,我才不让孩子们靠近我的房间。”

但是这种短暂的虚荣不能与收到信的狂喜相提并论。扎卡里亚的妒意没有尽头。从世界的另一端到来了女人、爱情、温存。甚至连信件的名字都会引起他的嫉妒:“航空邮件”。他觉得这几乎是鸟的名字。于是,他想到要冒充一个葡萄牙人。正是这样,靠着不正当的身份交换,扎卡里亚·卡拉什获得了一位战争教母。

那些人比不上,那些爱情与朋友也比不上。最令他难过的是缺少音乐。在深夜里,他说,在被子和床单之间,他会无声地哼唱。那时,其余的声音就会出现,它们如此清晰准确,只有上帝才能够听见。

“就是她,你看。玛利亚·伊杜阿尔达,爱称是达蒂尼亚……”

“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大舅哥。没有什么比这更令我怀念的了。”

他向我展示了一个浅肤色女人的照片,考究的头发遮住了眼睛,耳朵上戴着大耳环。我对自己微笑了一下:我的非战争教母,玛尔达,无疑比那个眼神悲伤的女人白得多。扎卡里亚没有注意到,在那一刻,我有多么遥远。军人将照片放入口袋,向我解释说,他从未跟这张纸质护身符分开过。

“我无数次地回想起我们教堂的合唱,你是指挥,希尔维斯特勒,你做得那么好……”

“它能保护我不被射中。”

“我不是故意的,就这样唱出来了。”

扎卡里亚跟他的教母保持了几个月的通信。直到战争结束之后,军人承认他篡改了自己真实的身份。她回信说,她也用了虚假的姓名、年龄和地点。玛利亚·伊杜阿尔达不满二十一岁,没有为这些年轻人书写希望的资格。

阿普罗希玛多舅舅突然到来,我差点跳起来。我爸爸受到更大的惊吓,因被撞到他唱旧时的歌谣而倍感羞愧。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则谎言,但我们两个人构成了真相。你明白吗,姆万尼托?”

“我喜欢听,妹夫。”

* * *

我得到了净化,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倾听,仿佛知道那是维塔里希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唱歌。

第二天早上,耶稣撒冷忙忙碌碌。希尔维斯特勒又一次将我们聚集在广场上。一个受到打击、不再信服的扎卡里亚向我们传达命令,并让我们在巨大的耶稣受难像前列队。我们还像往常一样,但这一次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笔直地站在我身边,表现得时而震惊时而害怕。她胸前的相机与卡拉什斜跨着的步枪针峰相对。

我没去。我站在拐角,背靠着躲在一堵墙后面。我听到了他胸中的杂音。老头似乎要痛哭起来。突然,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我爸爸在哼唱一段旋律!在我十一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听到我家老头唱歌。那是一段伤感的旋律,而他的声音就像一条仅由露水组成的河。我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我爸爸在唱歌,而他的声音完成了神圣的使命,驱散了黑暗的云朵。

“他什么时候出现?”玛尔达如观众般焦急地问。

“别丢下我,我的儿子,我从未如此绝望过。姆万尼托,你过来。”

我没回答。因为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噪音,就像是一群受惊的斑翅山鹑。希尔维斯特勒派头十足地出现了:他将自己变成一辆车,同时不断发出塞壬般的声音。这出戏很简单:到达这里的是一个官方代表。他要求其他人为他打开想象的车门,高傲地登上一个不存在的讲台宣告:

寂静是一次横渡。要有足够的行囊才敢开展这段旅程。在那个时刻,希尔维斯特勒空无一物,而我则充满了痛苦与疑虑。我的头脑中不断嗡嗡作响,又如何能够调试寂静?我快速起身,路过沙发时尊敬地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女士们,先生们。这次集会的议题极为严重。我收到了安全防御部队令人担忧的报告。”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出什么事了,姆万尼托?”

我们都沉默地等待着。在我旁边,玛尔达似乎很兴奋,她小声说:“太精彩了,他是个优秀的演员!”发言者探询的目光缓慢地扫过听众,停留在我哥哥身上。指责的胳膊马上抬起:

他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垂下两只胳膊,仿佛它们已不属于他。我几乎有点同情希尔维斯特勒。但是,我没有办法不去想,正是这双胳膊曾多次殴打我可怜的哥哥。也正是这双胳膊,谁知道呢,也许曾扼死了朵尔达尔玛,我亲爱的妈妈。

“你,年轻的公民!”

“姆万尼托,你过来。我缺少一份寂静。”

“我?”恩东济呆滞地问。

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触碰我,但我躲开了,假装是在调整拖鞋。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低着头,直到他走开,回到平时休息的地方。我的视线没有离开地板,明白他能读出我叛逆的情感。

“听说你睡在那儿了,在那个葡萄牙女人家。”

“只有你,我的儿子,只有你还没抛弃我。”

“这不是真的。”

阳奉阴违的名单很长:大儿子不尊重他,大舅子变成了“那边”的人;有人动了他的钱箱;甚至连扎卡里亚·卡拉什都开始不听话了。

“你肏了这个婊子吗?”

“我身边都是叛徒和懦夫。”

“这是什么意思,爸爸?”

葡萄牙女人碎裂的汽车轮胎让我爸爸彻底疯了。在阳台上,希尔维斯特勒语无伦次地抱怨:

“别叫我爸爸……”

* * *

失控的叫声吓到了我们。我害怕地盯着他的脸:皱纹超出了他的脸庞,在他的脖子上,邪恶的血管形成了沟壑。他的嘴张开又闭上,超过了需要讲话的次数。对于一个疯子来说,说话总是不够的。他真正想说的已经超出了任何一种语言。恩东济瞪圆的眼睛紧盯着我的眼睛,想要寻找这出戏的意义。

“我爸爸在营地那边叫喊。我觉得我该走了。”

“从现在开始,这里没有什么爸爸不爸爸的。从今天开始,我是官方代表。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总统。”

玛尔达弯腰捡纸。她一页一页地核对,仿佛每一页都封存着巨大的宝藏。

他假装走下讲台,紧挨着我们的脚走过,长久地盯着我们每一个人。在葡萄牙女人前面,他请求允许,然后将相机取了下来。

“纸。”

“它被没收了。等你离开这片领土时再还给你,尊敬的夫人。当然了,没有胶卷。现在我就将它交给我的内政部长。”

“从没见过什么?”

他将相机交到扎卡里亚手里。葡萄牙女人还想抗议。但是阿普罗希玛多用眼神劝住了她。希尔维斯特勒回到讲台,喝了杯水,吐了口痰并接着说:

“因为我从没见过……”

“耶稣撒冷是一个年轻的独立国家,而我是总统。我是国家总统。”

“那你拿着这些纸干什么?”

优化着这些术语,他的腰挺得更加笔直,因自己的头衔而感到无比荣耀:

“我不识字,玛尔达太太。”

“而且,就像我名字表示的那样,我是维塔里希奥,终身[1]总统……”

“你在读我的信吗?”

他浑浊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但我却没有看他,而是看在他胡子上爬着的苍蝇。在我看来,一直都是这同一只苍蝇,在重复着同样的路径:从他的左脸颊上穿过,上升到他的前额,等到他猛一摇晃,再重新到空中盘旋。我爸爸他确实变了。之前,我害怕会失去爸爸。现在,我急着想成为孤儿。

信纸掉在地上。我本以为它们会轻轻掉在地上,飘浮着降落。但正相反,整摞纸一下子掉落,让房子四周的知了都安静下来。

“太可惜了,年轻一代是国家的命脉,现在竟如此退化,而我们曾寄予厚望……”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重新寻找恩东济的脸,希望能看到一些支持与理解。与玛尔达相反,我哥哥似乎吓坏了。扎卡里亚与阿普罗希玛多的脸上也满是不安。当希尔维斯特勒宣告他最终的决定时,这种忧虑与我的叠加在一起:

索菲娅·安德雷森

“出于安全原因,全国必须强制戒严。”

我们四周的光像监狱的栅栏

这项军事条例的实施是为了回应“殖民势力的干预”,他盯着玛尔达说。所有的一切都由他,也就是总统,直接监管,并在他的左膀右臂,也即部长扎卡里亚·卡拉什的帮助下完成。

甚至海洋的声音也变成了流放

光芒装点着他前行的路,在这种荣耀的幻觉中,他转过身最后说:

失去了她因为拒绝与沉默

“就这么定了……”

当我们不再拥有我们拥有的祖国

[1] Silvestre Vitalício,意为“终身的野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