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哎呀,陆老弟你这么说,可就是寒碜我了,原本军需的生意就是你们在做嘛。”说完,他瞟了一眼丹青,“我那个女婿,人可是正直得很,早就说了,这公是公,私是私,铁面无私得很。你要是让我在这方面帮你美言,我还真是头疼呢,哈哈。”苏国华一阵大笑,他身旁的人都跟着笑,看着苏国华得意的样子,陆仁庆却是很有涵养地微微一笑。
“苏老板客气了,今天这样的喜事,我怎么能不出席?我不给谁的面子,也不能缺了你苏老板的呀。真是恭喜你了,新任军需处长的老丈人,看来以后在这方面,兄弟还得仰仗你,替我在霍处长跟前多多美言几句了。”陆仁庆边说边摇着苏国华的手,一脸的真诚羡慕。
听着他们两个人唇枪舌剑,明来暗往,我只觉得自己的汗毛一阵阵地直立,真想拉了丹青离开这是非之地,丹青却只是乖巧地挨着陆仁庆站着。叶展看苏国华笑得差不多了,就随意地转头看看,“咦,苏老板,今天的那对新人在哪儿呢?怎么不请出来让我们见见?”陆青丝也娇笑着说:“就是呀,这新人不出现,我们可怎么送礼呀?”说完,她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丹青,然后就笑着看向苏国华。
“哈哈”,他大笑了两声,带着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快步走了过来,“陆老弟,你今天居然如此赏脸,要知道,在上海能够同时请到你们三个人的场合还真是不多呀。”到了跟前,他热情地伸出手来。陆先生也是满面笑容,伸手重重地握住了苏国华的手。
苏国华的眼光闪了闪,他呵呵地笑着,从一旁的侍应生捧着的托盘里取了一杯红酒,又示意陆仁庆和六爷他们自便。看得出来,他是要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有个思考的时间,刚才虽然言语上没有吃亏,可陆家在上海滩根深蒂固,家大业大,苏家这回彻底抢了陆家最赚钱的生意之一,他也不敢再往深了得罪陆家人。
一进入大厅,原本喧闹的人群迅速地安静了一下,然后就是一阵交头接耳。但是,人们都不自觉地往两边站立,给我们让出了一条路来。站在不远处的苏国华的微胖身影迅速露了出来,他看到我们并没有吃惊,也许刚才那个人已经告诉过他了。
虽然做生意的多少都会和黑道有所接触,但是陆家背后的青帮不是谁都惹得起的,就算苏国华现在攀上了军队这棵大树,也不见得就有军队来保护他。一来,霍长远只是个军需处长,并没有什么兵权;二来,就算他有,我也很怀疑他会让人来保护这个背后算计他的人。
宴会厅大门敞开着,音乐声、谈笑声不时地从里面飘出来,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香水的味道,一派欢乐景象。我看不到丹青的表情,只能看着她一步步地向那里走去,背脊越挺越直,我的心却越来越冷。
“哦,小晴刚去换衣服了,这丫头非让长远陪着去,估计过一会儿就出来。”苏国华身边的那个一直盯着丹青看的女人突然笑着说了一句。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众人脸色各异,苏国华赶紧跟着一笑,“是啊,是啊,都不好意思说,这姑娘大了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心里没有别人啦。夫人,要不你再去催催,弄好了就赶紧出来吧,客人们还都等着呢。”
“陆先生,请您跟我来吧。”他笑着赶到了陆仁庆的身旁。陆仁庆一挥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他赶忙帮我们打开了饭店大门,然后引着我们朝那条走廊走去。我一愣,突然想起那天秀娥拉我穿过的那间宴会厅,不会就在那里吧?
苏夫人一笑,又看了一眼丹青,转身就想走。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聒噪声,我迅速地抬头看过去,右后方的一扇拱门被人推开了,穿着一条白色西洋长裙的苏雪晴,正笑意盈盈地挽着霍长远走了出来。她身后跟着苏雪莹和一些女眷,徐丹萍也在其中,苏家大小姐一时倒没看见。
陆仁庆说完就哈哈一笑,带头往里走去。那姓高的愣了愣,却没有跟上来。我眼角扫到他伸手招来了一个人,低声吩咐了些什么,那个人一弯腰,快步地离开了,他自己这才快步地跟了上来。
我抿紧了嘴唇,瞪了那个唯唯诺诺的身影一眼,实在不想再看她。眼光刚一转,一双清亮的大眼正瞪圆了看着我,其中充满了不可置信。我本来想笑一笑,却发现自己根本扯不动嘴角,只能微微地点了点头。洁远脸色很不好,虽然穿着喜气,脸上的不情愿却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这会儿她傻乎乎地看着我们一动不动,倒是一旁陪着她的方萍,吃惊过后,脸上闪过一抹了然。
说完,他转眼看到了叶展和六爷,赶紧躬了下身,“六爷和七爷也来了。”叶展只是一笑,六爷点了点头。他又对陆仁庆笑着说:“今天陆先生真是给我们老板面子呀,老板一定很高兴。”陆仁庆微微一笑,“高经理客气了,我今天可不只给你们老板面子呢。”陆青丝“哧”地一笑。
人群下意识地就把道路给他们让了出来,不可避免地,霍长远和苏雪晴正面对上了我们。霍长远原本是面无表情,嘴角只是僵硬地抿出一抹弧度,对四周的人打着招呼。他不经意地看了这边一眼,猛的一下停住了脚步,好像一瞬间被人施了咒术似的,一动不动。
那个姓高的人眼光一闪,然后“哈哈”笑了两声,“陆先生说笑了,我就是一个给苏老板上工的,赚个苦力钱,什么得力不得力的。前段时间我去江南也是回老家看看,好些日子没回去了,这要不是老板家有大喜事,我还要多待些日子呢。”
被他挽着的苏雪晴原本正在和旁人说笑,被他扯得踉跄了一下,脸色一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立刻双眼大睁,脸上的表情很惊讶,好像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看到丹青。她扫了一眼丹青和陆仁庆紧挽着的手臂,又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霍先生,眼底掠过一抹怨毒,却聪明地没有开口。
陆仁庆一笑,“高经理,看来今天苏老板确实是要大操大办啊,连你这个头号的得力助手都派出来了。怎么,不是听说你一直在江南筹粮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时候,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连舞池里的乐队也不明所以地停止了音乐,偌大的一个厅堂安静得让人觉得诡异。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忽然觉得旁边人影一闪,暗香飘动间,丹青一步步地走了过去,腰肢款摆,不急不躁。
“哟,陆先生,您来了。”一个圆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抬头看去,一个长相精明的中年人笑着快步迎了过来。到了跟前,他先恭敬地鞠了个躬,一抬头看到丹青,他的神色变了变,显然他认得丹青是谁,但他迅速又换回了原来的笑脸。
霍先生脸上的线条越发显得僵硬,从侧面看着好像是在紧紧地咬着牙床。苏雪晴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原本强装出的那份笑意,也随着丹青的一步步接近而一寸寸地消失。她身后的苏雪莹看着仿佛是要冲到跟前打抱不平似的,但最后却一步也没敢上前。我不想去看丹青此时的表情,四周的人却都在兴奋地盯着丹青的一举一动。
眼瞅着到了大门前,侍应生快步地走了上来,刚要和我们打招呼,一眼看见了我。居然还是那晚的那个门童,他吃了一惊似的退了一步,手也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衣襟,样子很好笑,可惜今天晚上我一点想笑的心情都没有。
丹青走到了霍长远跟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遍,然后不理一旁恶狠狠地瞪视着她的苏雪晴,声音娇软如被美酒浸过一样地说:“长远,祝你新婚快乐,永结同心!”霍先生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闭了闭眼,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丹青,眼里有着难以掩饰的伤痛。
看着他们,要么雍容自持,要么巧笑嫣然,要么爽朗潇洒,要么镇定自若,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紧张,而他们真的就好像只是在参加一场普通的夜宴一样。六爷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我的手,我吞了口口水,我无法做到那么自如,只能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那抹伤痛显然激怒了一旁的苏雪晴,她冷冷地说了句:“徐小姐,真是谢谢你的光临了。看样子,你这些天过得不错呀,原本是个逃妾却总有人照拂。怎么,不是又要给人做小了吧?”她这话一出口,四周围观的人立刻“嗡”的一声。
周围的窃窃私语迅速充斥着我的耳际,或好奇,或惊叹,或恶意。但陆仁庆、丹青、叶展、陆青丝还有六爷,都好像没听到那些交头接耳,也没看到那些闪烁不定的眼神,还是那么潇洒自如地和熟人招呼着。
我身边的陆青丝却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低低地说了句:“蠢女人。”霍长远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他克制地握了握拳头。苏国华却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又偷眼看了一下好像在欣赏一出戏的陆仁庆。嫉妒的女人说出的话总是不经过头脑,她对丹青的冷嘲热讽,只会让霍先生对她更加厌恶愤怒,甚至得罪了陆仁庆。
“我的天呀,那不是,那不是霍处长以前的未婚妻吗?她怎么会和陆家人一起出现呢?你看她笑得……”“哟,还真没看出来,霍处长这么有艳福。老婆有钱不说,以前的女人身材也这么有味道……”“你说她来干什么?不是来砸场子的吧?那今天可有好戏看了……”“你瞧,那女人紧紧地挽着陆先生,笑得那么风骚,说不定不是霍长远甩了她,是她另去攀了高枝也未可知呢……”
丹青仿佛对周围的交头接耳恍若未闻,娇笑了一声,“苏小姐,瞧你说的,我倒想给长远做小呢,要是你愿意的话。”周围顿时有人惊呼出来,我吃惊地捂住了嘴,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打死我也不相信,这话会从丹青的口中说出。
听见他有些怅然的声音,我情不自禁地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六爷感受到这股力量,侧头看了我一眼,对我点头一笑,然后加快脚步,追上了叶展他们。
“你……”苏雪晴被丹青的一番话气得脸色铁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霍长远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只是无言地望着丹青,任凭她发泄,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好过些。
看着陆青丝与往常截然不同,但依旧魅力无边的慵懒笑容,我忍不住说了句:“她真的很开心呢。”声音那么低,可六爷还是听到了,他轻叹了一声,“很久没看她这么开心了,只有一晚也是好的。”
“真不要脸!”苏雪莹终于忍不住地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了她的姐姐。丹青轻笑了一声,“三小姐,可别这么说,光是要脸可就找不到丈夫了,女人就得学会死缠烂打、不择手段才行。你说是不是啊,二小姐?”
看我瞪着叶展,六爷捏了一下我的手,“你生气的表情比难过时要好多了。”我一愣,看着六爷含笑的眼,我扁了扁嘴,没好气地说:“难道想让我对他说谢谢吗?”六爷微微一笑,挽着我的手臂追了过去,叶展他们已经走到了陆仁庆和丹青的身后。
我无言地望着神态自如的丹青,她跟苏家姐妹说话的时候,却一直看着霍长远,瞬也不瞬,好像眼前的这个男人越痛,她就越开心。丹青就像是握着一把无柄的利刃,一刀刀刺向霍长远的时候,也让自己的手变得鲜血淋漓。
叶展看着她的笑容,怔忡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了常态,豪爽地一笑,“那我们进去吧,看戏也得占个好位子不是?”说完冲我一眨眼。我怒视了他一眼,他却毫不在意地笑着,挽着陆青丝走了,一身黑色的陆青丝这会儿看起来却像是彩色的,我喃喃地说了一句:“真像呢……”
胸口越来越堵,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靠了过来,六爷温暖有力的手紧握住了我的手肘。苏家姐妹的脸色都已经变得狰狞了,丹青却越来越高兴似的,对霍先生嫣然一笑说:“对了,差点忘了说,我今天只不过是陪伴陆先生来的。如果霍先生以后有需要,欢迎你随时登门啊,只要你出得起价钱。”说完,她纤巧的手指摸了摸左耳坠着的红宝石。
陆青丝无声地看着那只伸出来的手半晌,我甚至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突然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臂挽了上去,然后巧笑嫣然地说:“不管是什么理由,这还是我十六岁之后,你第一次邀请我呢。”我怔怔地看着陆青丝如花般的笑靥,纯然得一如初雪,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有着这样单纯的笑容,只为了叶展的一句话。
周围众人抽气的声音简直可以把会场的空气抽光,这句“陪伴”,没有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直无言的霍先生脸色突然扭曲了起来,他往前跨了一步,看样子好像要冲上来给丹青一耳光。一旁的苏雪晴却用力地扯住了他,不愿意让他靠近丹青。
叶展难得的表情严肃,陆青丝却怔在了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叶展扭头看看不远处正在神情自若地和众人打招呼的陆仁庆和丹青,又回过头来对陆青丝伸出手,笑得有些勉强地说了句:“来吧,今天晚上大哥有他的事情,六哥需要照顾清朗,所以这护花使者的位子就让你七哥坐吧。”
看着霍先生喷火似的眸子,丹青一步不退,送了他一个婉转的眼波,就袅娜地转身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苏雪晴笑着说:“真不好意思,苏小姐,你也知道我现在是身无长物,所以也没什么结婚贺礼好送。实在不行,如果你想知道某人的一些私密习惯,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完垂眸一笑,回头就走。
“我们进去吧。”我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对六爷伸出了手。六爷一笑,伸出了他的手臂,我紧紧地挽了上去。“青丝,我们也进去吧。”一边站立的叶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不要说我,连六爷都微微吃了一惊,我们一同转头看向他们。
“姐!”苏雪莹突然惊叫了一声,苏雪晴好像要昏倒了似的晃了一下,一旁的霍长远却没有发觉,只是哀伤地看着丹青的背影一动不动。一旁的苏雪莹愤怒地叫了声:“姐夫!”一只手拍了拍霍长远的肩。他一醒神,回头看着面色沉郁的郭启松,郭启松对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发现苏雪晴正摇摇欲坠地靠在苏雪莹身上。
不管怎样,她心里还是有着一点点的柔软,不是吗?就算只为了这一点点,我也要坚强。陆青丝说得对,今晚最不需要的就是软弱,不论是对自己恨的人,还是爱的人。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苏雪晴顺势靠在了他的身上。已经走到陆仁庆身边站好的丹青,看见这一幕却面无表情,只是突然眯起了眼,轻倚在了陆仁庆的身边。
叶展和六爷相觑着,陆青丝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六爷迈步朝我走了过来,“清朗,你还好吧?”他低声问了一句。我看着他有些担忧的表情,苦笑着摇了摇头,丹青最后说的那句话,让我多少心安了一点。
屋里的气氛万分尴尬,看着面色各异的宾客,苏国华一向带笑的脸色终于变了变,他看了一眼怡然自得的陆仁庆,突然大笑了两声,“好了,好了,大家都站着干吗?今天可是个好日子,乐队,赶快奏乐。”四周的人群静了一下,然后就开始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毕竟,今天已经看到了难得一见的场面了,再傻傻地站在那儿不动,可真就要得罪人了,乐队指挥也机灵地开始指挥演奏。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垂眸低声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清朗。”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挽上陆仁庆的手,靠在他肩头上笑说了句什么。陆仁庆看了我一眼,笑着领着她往饭店里走去,我知道丹青再也不会回头理我了。
没一会儿,气氛恢复如常,热闹了起来。我看着在一起谈笑风生,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苏国华和陆仁庆,只能打心眼里开始发寒。丹青和陆青丝又那样笑靥如花地在一旁娇笑、打趣,让一旁的那些男人不时地跟着笑了起来。
我闭了闭眼,“对,还有一句话,我今天来,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我定定地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丹青微微眯了眯眼,好像掩饰什么似的拢了拢头发,然后看了一眼身后正盯着我们瞧的六爷说:“你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用管我。”
苏雪晴却拉着霍长远离这里远远的,但是脸色比方才要好得多了,毕竟是商人之女,察言观色、强颜欢笑的本事还是有的。她仿佛也不在意霍长远木然的脸色,只是笑着和霍长远紧贴在一起,和她自己的朋友说笑着,也许这只是女人的本能,知道怎样做才能打击到对手吧。
丹青缓缓地直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围巾,然后不在意地说:“你来就是对我说这个吗?还有吗?没有的话,我可要走了。”她的唇角挂着一抹嘲讽,却不知道是在讽刺我,还是在讽刺她自己。
我默然地站在一旁的落地窗边,看着言笑晏晏的男男女女,他们依旧笑得很开心,丹青心里所流的血,只能是给他们增加一些茶余饭后的话题而已。
她轻轻地俯过身来,脸颊离我很近,一股熟悉的香味传来,我心一沉,这个香水的味道是霍先生最喜欢的,不晓得曾买了多少瓶给丹青。“我心里的那间屋已经坍塌了,没法再住人了,所以,不用你再费心。”丹青的声音极低地在我耳边响起,细细的,可那股热气吹拂到耳边,竟让我打了个冷战。
洁远和方萍一直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几次想走到我这边来,都被霍老妇人用严厉的目光给制止了。自从看见丹青开始,霍老妇人就一直冷冷地看着她,而丹青的一言一行,更让她恨到咬牙切齿。
“她曾经说过,人的心就像是一幢房屋,如果长久没有人去住,去打扫,那么很快就会荒芜败落,最后会坍塌的。”我粗喘了口气,看着默然的丹青又说,“所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待自己……”我的话没说完,丹青突然冰冷地一笑,下边的话我顿时说不出口了。
突然,乐曲声一变,四周的光也暗了下去,大家自觉地散开。苏雪晴面有得意之色地和霍长远步入相对明亮的舞池,她轻柔地靠在了霍长远身上,她的朋友们更是大声地在一旁起哄叫好。苏国华也笑眯眯地看着翩翩起舞的两人,苏雪莹则挑衅地盯着丹青,丹青却只是唇角微翘地看着舞池中的两人。
“姐,等等!”我急促地叫了一声。丹青站住了,脸上带了些不耐烦。我定了定,“姐,我只想说几句话,你记不记得姨娘曾跟我们讲过的那个故事?”丹青一愣,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舞曲声又是一变,节奏变得快了起来。苏家举办的这个晚宴半中半洋的,按说这个曲子是邀请大家一起下场跳的,可这会儿哪儿有人会下场去抢一对新人的风头啊!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嗫嚅着叫了声:“姐……”丹青淡淡地点了点头,“你也来了,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看她的表情,就好像我是个陌生人似的。她说完,转身就想走。
苏雪晴显然学过跳舞,霍长远本来舞跳得就很好,虽然有些心不在焉,可两个人的配合还是博得了一阵满堂彩。刚跳了三分之一,突然舞池中人影一闪,叶展带着陆青丝以一连串的旋转进入了舞池,四周的人顿时激动了起来,先别说这两个人是出了名的舞王舞后,就是单凭这个时机,也够让人再添些话题的了。
我一咬牙,推门下了车。“咯咯……”不知陆仁庆说了句什么,让丹青娇笑个不停。她不经意间看到了我,笑声立刻顿住了。陆仁庆也看见了我,停住脚,对我微微一笑,然后俯在丹青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丹青听了之后,有些不情愿地冲他一笑,然后就曼步朝我走来,在我跟前站定,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苏雪晴的舞姿立刻被陆青丝的狂野不羁给压了下去,她狠狠地瞪了陆青丝一眼,霍先生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放在苏雪晴的肩膀上,不看她,也不看丹青。按规矩,乐曲奏到三分之一的时候,确实应该有另一对舞者和他们共舞,苏雪莹拉着个英俊的男孩正咬牙站在舞池外,那男孩有些不知所措。
我突然想起了那天陆青丝喝醉之后对我说的那句话:“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美吗?是复仇的时候。那时的女人会发光,因为燃烧的是自己的生命。”燃烧自己的生命吗……我看着陆仁庆很有绅士风度地扶着丹青向这边走来,丹青不时地和他说笑着,神态亲密。谈笑间,她眼波流转,身姿婉约。
陆青丝转着转着,突然做了一个侧滑的动作,然后红影一闪,丹青下了舞池。周围的人好像约好了似的齐声低叫。我惊讶地张大了嘴,从来不知道丹青会跳这种快步舞,她以前并不喜欢跳舞,只是为了陪霍先生,才勉强学了两支慢舞。
真美!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丹青。原来她也很漂亮,可并没有陆青丝那种动人心魄的风情,可是看看今天的她……我用力按住了胸口,一股窒息的感觉瞬间溢满了心底、喉头。陆青丝突然回身看了这边一眼,冲我意有所指地一笑,然后朝丹青走了过去。
滑步,旋转,下腰,厮磨,喘息,碎发,我愣愣地看着那飞起的红舞裙围着舞池飘扬着。丹青魅惑的身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就连本来在跳舞的霍长远和苏雪晴也不自知地停住了脚步,目光随着那飞舞的裙摆转动。
陆青丝突然停住了脚,而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丹青……”我喃喃地念着。那一身火红,雪背半露的女人是丹青!她的长发高高盘起,发髻慵懒地半垂在脑后,几缕碎发轻扫鬓边,看着好像是刚刚睡醒一样。星眸半掩,朱唇微启,一件雪白的狐皮长围,就那样半披半挂在肩头臂间,一直垂到了地上。身上没有多余的首饰,只有一个大大的红宝石如火焰般挂在小巧的左耳上,却越发衬得她肌肤如雪,眉似青黛。
丹青身姿狂野却眼波流转,随着音乐做着各种花式,眼光却不时投在霍长远的身上,不是凝视,就是那么偶尔轻飘飘地一扫,一下,又一下……霍长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苏雪晴却是嫉恨难当地颤抖着身体,丹青却越发笑得风流妩媚。
扶着车门的洪川犹豫地看了我一眼,还是轻轻地把车门合上了。我看着陆青丝摇曳生姿地往那辆车走去。叶展看了她一会儿,一转身,到了六爷的那一侧。一瞬间,我觉得陆青丝的脚步好像僵了一下。六爷那边人影一闪,陆仁庆从车里闪身出来,叶展靠过去说了句什么,陆仁庆笑着给了他一拳,六爷却看了我这边一眼。
看着丹青的如花笑靥,我突然想起方萍说过的一句话:“这人呀,是这世上最奇怪的生物,爱着的时候,甚至会把所有的自尊都抛在地上,自己用力去踩,以博爱人一笑;可恨起来的时候,又巴不得那个人立刻死掉,就算他没错,也会挖个坑让他跳下去,直到他横死在自己面前,才淡淡地说一句,算了,便宜他了……”
“喂,你不下车吗?”陆青丝突然在一旁说了一句,我吓了一跳,她看我好像被谁捅了一刀似的戒备表情,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要下车。刚迈腿,又转过身来说:“不管你那个宝贝姐姐今天晚上要干什么,你这副惊慌失措、泫然欲泣的表情都不会是她想要的。要是不能控制自己,你干脆就留在这儿好了。”说完,不等我说话,一低头,下车去了。
“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美吗?是复仇的时候。那时的女人会发光,因为燃烧的是自己的生命……”燃烧自己的生命吗……我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看着随着节奏旋转得越来越快的丹青。最后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她身子如水蛇般绕住了叶展的腰身,头用力地向后一甩,发髻顿时如瀑般飞散开来。她仰望着未知的虚空,脖颈如雪,媚眼如丝,红唇微翘,那一刹那的丹青——风华绝代。
车子好像一下子就开到了一旁,与陆仁庆的车隔着数步的距离停了下来。我坐在车里,看着六爷下了车,朝着那辆车走了过去。叶展先从那辆车里走了出来,看见六爷过去,他懒懒地一挥手,然后往车里瞧了一眼,冲走到跟前的六爷耸了耸肩。他脸上的表情不是平时的不在意,而是有些凝重。六爷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就走到另一边的车门前,弯下身说着什么。
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转身从人群里挤了出去,心痛得都快要裂开了,不顾别人惊疑的眼神,只埋头往外跑去,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丹青的心,已经碎了吧,就算是有一天能缝补,也要承受一针针缝合的痛楚吧。
“六爷,我看见大爷的车了。”洪川突然说了一句。“唔,我们也开过去。”六爷沉稳地吩咐。我的心立刻狂跳起来,丹青应该就在那里……六爷微微回头似是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回过头来。
一出饭店大门,一股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我贪婪地呼吸了几下,方才在宴会厅里,空气沉重得让我窒息。“清朗!”随着一声低喝,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肘,将跌跌撞撞的我一把扯了回来。“啊!”我用力地尖叫挣扎。“清朗!”六爷稍微用力地摇晃了我一下,我一怔,这才看清是他,腿突然一软,六爷一把搂住了我,我开始干呕。
“哟,姓苏的可真下本钱,这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估计他都请来了,看来很想和大爷的那场寿筵别别苗头嘛。看样子他是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和咱们一较高低的底牌了,哼,也难怪,新任的军备处长是自己的女婿,这种一箭双雕的好事,可不是天天都有。喂,你说是不是呀?”陆青丝看着熙攘的人群,腻声说道,最后用手肘推了我一下,我没有理她。
“六爷。”一直等在外面的洪川跑了过来。“去,把车子开过来,我们先回去。”六爷轻轻拍抚着我的背,低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
心思怔忡间,车子向着那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地方拐了过去。霓虹依旧,门口的人群拥挤,不时有打扮入时、华贵雍容的男女从车子中走出来,或相携步入饭店,或与左右的亲朋打着招呼。车子的刹车声、开关门声、问候声、嬉笑声混成一片。
洪川已经把车子开了过来,车门一响,六爷抱起我钻进了车里。洪川轻轻地给我们关上车门,然后麻利地上车启动,车子缓缓地滑了出去。
她说完就松手甩开了我的下巴,扭头看向窗外,六爷这回却什么都没说。我无言地扭过头,看着窗外霓虹摇曳,恍然间,有一种时光飞逝的感觉,不禁暗自想着,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或是飞快地前进数年,只要没有今晚,我都宁愿拿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交换。
拍着仍不时干呕的我,六爷轻声说:“已经离开那儿了,没事了,来,深呼吸一下。”我蜷缩在他怀里,慢慢地镇定下来。六爷有些无奈地摸着我的头发,“你的脸白得吓人,原本不应该让你来才是。”
“青丝!”坐在前面的六爷轻喝了一声,陆青丝却不在乎地嘻嘻一笑,“六哥,你心疼了?我这可是为她好。”然后她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看似认真地对我说,“大小姐,让我告诉你一件事,若想让你的敌人不自在,笑可比哭有用多了,明白吗?哼!”
我摇了摇头,“我要来的,我来是想让丹青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我,可是……”我抬头看向正专注地看着我的六爷,“她不要,她只要仇恨,她不要我,不要我了……”我哽咽着说了一句,想着丹青的决绝和放纵,不禁心痛如绞。
汽车平稳地奔驰着,我看着飞快后退的光影街景,心里泛起一股苦涩。我既希望早点看见丹青,看看她究竟怎样了,又想永远都不用去那个地方,眼睁睁地看着丹青去承担那注定的苦痛。“行了,行了,你别苦着一张脸了,好不好?今天真正难受的又不是你。”坐在我身旁的陆青丝听到我又在叹气,就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我忍不住抽泣着,六爷抱着我的手臂突然紧了紧,他伸出一只手,抹去我颊边的湿润,然后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柔和却坚定地说了一句:“别哭了,她不要,我要。”
“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美吗?是复仇的时候。那时的女人会发光,因为燃烧的是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