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娥回头跟我报告说:“看见他们三个人一起出现还真是难得,这几天都没碰上。不过……好像七爷的脸色不太好。”说完又转头往下看,嘴里还念叨着,陆青丝的那身衣服可真漂亮,得多少钱云云。
这幢房子是属于六爷的,他一般都会住在这儿,陆府虽然也有他的房间,但他很少回去。叶展和陆青丝则是时常来小住。正确的说,是陆青丝住在陆府的时候,叶展就来这儿住;如果陆青丝来了这里,叶展甚至会去雅德利的专属包房过夜。最近,陆青丝好像都住在这里。
虽然六爷从没有详细说过那段过往,但是从陆青丝的态度我就看得出来,她和叶展之间夹杂着千丝万缕的纠葛。六爷不是也曾说过吗,叶展从小不知道为了陆青丝和别人打了多少架。而且他和叶展初次相逢的时候,陆青丝就是跟着叶展的。
听着秀娥有些戒惧又有些无可奈何的声音,我忍不住一笑,这几天秀娥不知道跟我抱怨了多少关于陆青丝的恶毒刻薄。好像因为我病了,陆青丝就把所有逗弄的心思,都放在了更为单纯的秀娥身上了,想看她手足无措、张口结舌、落荒而逃,并以此为乐。
陆青丝好像有酗酒的恶习,虽然不严重,但见到她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醉意的时候多。我已经习惯于从她说话的刻薄程度来判断她的醉意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并不让我讨厌。也许真话本来就不好听,霍先生和丹青不知道说了多少好听的话,可最后又能怎样?还不全是假的吗?
我被秀娥的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六爷那天说的这句话,我一直珍藏在心里,连对秀娥都没有提起,这会儿听她这样问,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嘀嘀”,几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响起,秀娥先跳了起来,“应该是六爷回来了吧。”她走到窗边踮着脚张望,“不是,是七爷。咦,又来了一辆车,让我看看……这回是六爷,啊!天啊!那个陆小姐怎么又来了!”
六爷好像并不喜欢她喝酒,一看她喝酒就眉头紧锁,可最多也就是看她喝得确实多了,把酒瓶拿走,然后一再告诫跟她的人要看严一点而已。原来我多少有些奇怪六爷为什么不管她酗酒的事,因为这个对身体一点好处也没有,直到我无意间看到她喝醉了,抱着七爷的一件外套,哼唱着在屋里旋转起舞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柔软甜蜜,我才多少明白了六爷放纵她的无奈……
我脸一红,“有什么稀奇的?他可能是想看我烧不烧吧。”秀娥嘻嘻一笑,“是吗?”然后又说,“我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听见七爷问六爷:‘你真的说了那些话吗?我的女人,呵呵,看不出来啊,六哥,现在上海滩三大新闻,你这个得占个头条’……”秀娥学着叶展的声音说着,然后又问,“他说的什么意思?六爷有女人了吗?那……你可怎么办呀?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又烧了吗?”
“不会哭的人,连退路都没有了。”这是六爷那晚曾说过的话,我低低地叹了口气。“哇!”秀娥轻呼了一声,“六爷他们买了不少东西呀。哈哈,那个臭石头弄掉东西了,我看他怎么拿……”
“啊,对了,七爷回来了。他昨晚还来看过你呢,不过你睡着了不知道。”秀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一句。我一愣,睁开眼看她,叶展回来了?她冲我点点头,“前天就回来了,忘了告诉你了。真的,他和六爷一起来的。六爷见你睡着了,没让他多待,就拉着他走了。”说到这儿,秀娥神秘兮兮地一笑,“六爷走之前还摸了摸你的脸呢。”
秀娥正笑着,“嘭嘭”两声,我的房门被人敲响了。她迅速蹿了回来,安静地站好,我忍不住一笑,“请进。”门一开,六爷走了进来。他的外套都还没有脱,就走到我跟前先弯腰打量了一下,这才笑着说:“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我微微一笑,“是,已经没事了。”
我看着秀娥期待的样子,却不忍心告诉她,丹青已经不想再见我了,不是因为憎恨、厌恶,而是因为爱护。六爷曾说过,也许这是她能为我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了,就是在自己沉入深渊的时候,远离我。或者说,丹青坚决地把自己心里最后的那块柔软生生挖掉了。我眼睛顿时又涩了起来,不想再说话,就闭上眼,往后靠了过去。秀娥不敢再多说,只帮我掖了掖被角。
一旁的秀娥恭敬地问候了一声,看六爷要脱外套,就赶紧过来帮忙。六爷客气地一笑,脱掉外套之后对秀娥说:“我买了些东西回来,你去和石头整理一下,然后拿上来,现在都放在他那儿了。”秀娥温顺地点了点头,放好外套,就端起托盘出去了,只是临关门的时候对我做了一个意有所指的鬼脸。
看我吃得差不多了,秀娥放下了手中的碗,转身坐在了床边的软椅上。“唉……已经过了七天了,也不知道妈那边怎么样了……”她忽然长出了一口气。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秀娥对我一笑,然后小声问了一句:“清朗,咱们能不能去看看小姐?顺便我也可以看看我妈。六爷对你那么好,应该会让我们去的。”
她那是什么表情?好像我和六爷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似的。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她一笑,立刻缩回头,关上了门。正瞪着那扇门,一只微凉的手放上了我的额头,我一顿,就听到六爷说:“嗯,果然已经不热了,西医治病的速度就是比中医快,不过要说巩固,还是中医好。过几天找个中医来看看吧,吃些药补一补,嗯?”说完他顺手捋了捋我的头发,转身坐在了方才秀娥坐的椅子上。
张嬷坚决地选择去陪留在陆府的丹青,秀娥却情愿来和我做伴。我被六爷从陆府带回来的那天夜里就病倒了,烧了整整三天,烧得人事不知,噩梦连连。等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了秀娥那张担忧的脸。
我看着他温和的表情,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就微微地点了点头,“好。”六爷一笑,正要开口,门被人推开了,叶展大步地走了进来,脸色有些不豫,但是一眼扫见了我,眼睛一眨,那副懒散嬉闹的表情立刻又转了回来。
也许人的改变真的就只在一朝一夕,墨阳、丹青,还有眼前的秀娥,都有些改变了。从秀娥被六爷带回来见到我的那一刹那,我就发觉她改变了很多。虽然对我还是那样的单纯直率,可有外人在的时候,她行动间却带上了一抹让人心疼的小心翼翼,人也稳重了许多。
“云小姐,贵体安康否?吾忧心已久啊。”他笑嘻嘻地跟念道白似的问了一句。我忍不住一笑,“一切尚好,区区小事,有劳挂念,愧不敢当。”叶展闻言哈哈一笑,身子一歪,没正经地倒在了床边的躺椅上,笑着看我。六爷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对我说:“别理他,他刚从北平回来,突然迷上了京戏,以前听那个他就头疼。”
我“哧”地一笑,秀娥瞪了我一眼,“你还笑,这可是医生说的,他说……”“好了好了,我晓得了。有你天天盯着我,我还能不保养?快点了啦,我饿了。”我张大了嘴,做出一副饥饿的样子。秀娥做了个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但手里的勺子还是送到了我的嘴边。
叶展半躺着,嘻嘻一笑,“六哥,人总是会改变的嘛,我突然发现京戏也有着独特的韵味呀。”六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却觉得他那句“人总是会改变的”听起来分外的刺耳。“哇!”突然,石头叫唤着,从半开着的门口挤了进来,他手里抱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盒子,一副随时都会掉在地上的样子。
“清朗,你喝点粥吧。”秀娥端着一个托盘从门外走了进来,轻巧地走到我床前,把托盘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扶我坐起身来,又垫好了背后的靠枕,好让我舒服些。“谢谢啊。”我对她笑了笑。秀娥嘿嘿一乐,拿起碗,轻轻地吹着,然后不顾我的反对,一勺勺地喂我,一边喂一边说:“你看看你,病了整整一个星期,瘦得脸上都没肉了。再不知道保养,以后会落下病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盒子放在了一旁的书桌上,先对我一笑,然后扭头对叶展嬉笑着说:“七爷,不是那京戏有韵味,是那个戏子有韵味吧。”我一愣,转眼去看叶展,叶展却毫不在乎地笑骂了一句:“你个臭小子懂什么!少听石虎他们胡说八道,我只是很欣赏她而已,你再败坏我的清誉,小心我揍你。”
我闻言一怔,抬起红肿的眼看着他。六爷眉头微锁,低垂了眼来看我,眼底也有着难以掩饰的伤痛,他低声说了一句:“青丝从十六岁之后也不曾再哭过了……”再也无须多说,彼此都有着一样的伤痛。随着车子的轻微晃动,我们安静地靠在一起,无言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
石头假装害怕地一缩头,六爷却哼了一声,“你还有清誉可以败坏吗?难得。”“哧”,石头立刻喷笑了出来,我也抿嘴一笑。叶展好像往石头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就一翻白眼,头仰在躺椅靠背上大叫:“你们这些俗人,怎么会理解我,不过……”他话音一转,有些回味地说了句,“那个女人真的很可爱,六哥,你不知道,她……”
坐在车上,我紧靠在六爷的肩窝处,眼睛酸涩,却再也挤不出半点泪水了。过了一会儿,“六爷。”我沙哑地唤了他一声。“嗯?”他应了一声。“眼看着丹青做了这样的选择,我却只能哭,什么办法也没有,我是不是很没用?”六爷握着我肩膀的手指突然紧了紧,过了会儿他才答道:“不是,你会哭,证明你还给了自己退路。可一个不会哭的人,连退路都不要了。”他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他话没说完,突然,门口传来秀娥喃喃的声音:“陆小姐……你不要进去吗?”我吓了一跳,石头也立刻闭上了嘴,偷偷摸摸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尴尬。
这句话拼命地在我脑海里敲打着,让我头痛欲裂。“啊——”我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弯身用力抱住了自己的头。一只有力的手臂抱住了我,将我拢向他的肩头,“清朗,对不起,我原本以为带你来,能让她改变主意,不会这么的……”六爷轻叹了一声,“不会这么的决绝。”
门被推开了一点,却是秀娥,她抱着一堆东西讪讪地走了进来。石头快步走过去,先接过了她手里的那堆东西,皱眉低声说了一句:“不是让你不要拿那么多上来吗,又逞能。”
丹青闻言只是清冷地一笑,那样的笑容仿佛冷得能把人的肌肤冻裂。她看着六爷,又扫了一眼陆仁庆,嘴唇轻启,一字一顿地、缓慢而清晰地说:“宁愿为妓,不再做小。”
听到石头有些埋怨但是又不舍得的语气,我睁大了眼睛,难道他……秀娥先瞪了他一眼,转头看见我瞪大了眼,就别扭地一笑,“陆小姐,她好像是回自己房间去了。我,我刚才不是要故意打搅她,实在是有些拿不动了,所以……”
“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这么做就只是为了报复?值得吗?霍长远虽然娶了别人,可心还是在你的身上吧,他应该不会放弃你的,你不是不顾一切也要和他在一起吗?既然如此,那做妻做妾或是别的又有什么分别?”六爷意有所指地说。站在书房门口的陆仁庆闻言却有些玩味地看着六爷。
“嗯,知道了。”六爷打断了她,转头看了一眼四仰八叉歪在躺椅上的叶展,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叶展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就那样半闭着眼躺在那儿。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方才的笑闹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突然有种感觉,叶展知道陆青丝方才就在门外。
“丹青!”我嘶吼了一声,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丹青站住了脚,但没有回头。六爷一皱眉头,站直了身子,又看了一眼涕泪横流的我,他漠然地叫了一句:“云小姐。”丹青慢慢地回转了身,却只看着六爷,并不看我,“什么事?”她语气平直地问了一句。
“好了,好了,咱们就别在这儿惹人厌了。”叶展突然从躺椅上一跃而起,伸了个懒腰,先对秀娥说,“小丫头,我肚子饿了,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好不好?”秀娥一愣,下意识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就赶紧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丹青苗条的身影先走了出来,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笑得那么甜蜜,可让人看了就想哭。她也看到了我,我眼前模糊得很,只觉得眼泪又开始不停地掉,根本不受控制。丹青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她默然地看了我良久,突然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另一边走去,一刹那我想起了墨阳,他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决绝。
叶展走到床的另一边,俯下身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说话,一股子雪茄烟特有的香味顿时飘了过来。六爷也不说话,就那样平和地看着我们。这么僵了一会儿,我终于还是有些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说实在的,虽然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被那双桃花眼盯着,还真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眼泪擦干,流出,再擦干,再流出,到最后我都懒得再去管了,头脑里一片空白,只任凭眼泪不停地流着,滑过嘴角,滴落心头……“吱呀”,我身后的书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扇,六爷先走了出来。他一低头就看见了瘫坐在地上的我,原本眉头紧锁的阴郁表情变成了无奈。他蹲下身来看着我,刚想伸手过来帮我擦,我就听见屋里传出了陆仁庆的笑声,“好吧,丹青小姐,那么我们就这么说定了,请!”
叶展好像胜利了似的,看了一眼坐在另一侧椅子上的六爷,见六爷不动如山,就又低头挑眉笑着说:“怎么,害羞?”听着那磁性的男声,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清晰地说:“不是,烟臭。”“扑哧”,石头一下子笑了出来,然后迅速地背转身,肩背轻微耸动着。六爷却莞尔一笑,挑眉看着叶展。
我顺着大门跌坐了下来,里面的谈话声我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原本以为这些天已经哭干的眼泪又一次泉涌出来。我知道丹青的屈辱和不甘心,也知道她恨着背叛了她的霍先生,还有毁了她一切的苏家人,可我不知道她连自己都那么恨。
叶展用一副不忿的凶狠表情看了我半晌。那表情很有趣,凶巴巴的脸,含笑的眼。见我不为所动,他突然一笑,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小丫头,要一直都这样开朗勇敢啊……”我不禁一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没等我细想,叶展往对面探了探身子,隔着我靠近了六爷,嬉笑着说了一句:“六哥,你可有得等了,不过……”他瞟了我一眼,“值得……”
“清朗,你先出去。”六爷突然沉声吩咐了一句。我确实不想再留在这里,可是……我哀求地看了一眼丹青,但她根本不看我,只是瞬也不瞬地和陆仁庆对视。我缓缓地站起身,走向门口,推门出去。回身关门的一刹那,只看见丹青细瘦的背影僵在那里,冷硬却孤寂。
六爷微微一笑,捶了他肩头一下。
丹青突然妩媚地一笑,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心里却一冷。陆仁庆却眯了眼,“如果新任军需处长的前未婚妻,变成了上海滩又一个出名的交际花会怎么样呢?霍长远的软肋我最清楚,而且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他们下地狱……”丹青细软的声音如同一把迟钝的刀子,缓缓地从我心上划了过去,后面的话我甚至没有听清,突然间有了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忍不住低头捂住了嘴。
叶展嘿嘿一笑,缩了回去,几步走到石头身边,从他背后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不管石头怎样龇牙咧嘴,也无法挣脱。“臭小子,都是因为你胡说八道,快走,我要好好给你上一课。”说完,卡着石头的脖子就往外走,石头被他勒得“哎哎”直叫。
丹青却恍如未见一样,只慢慢地说着:“您和苏家人也是面和心不和。军需的生意原本一直是那个处长交给陆家做的,我听霍长远说过,这是陆家最赚钱的一项生意,你们和军需处合作很久了。这回让苏国华一箭双雕得了益处,也非您所乐见吧?军需这块肥肉想要的人应该很多。”陆仁庆上下打量着丹青,淡淡地问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老七……”六爷突然叫了一声,但是脸上有些犹豫,没再往下说。叶展没回头,只是沉声说了一句:“知道了,六哥,你不用管了。”他顿了顿,“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说完,他回头一笑,“小丫头,回头见啦。”
“洪刚应该是您想捧上军需处处长宝座的人选吧?可现在那个位子已经注定是霍长远的了。”丹青声音细细地说了一句,陆仁庆身形一顿,又慢慢地坐了回去,我突然感觉一旁的六爷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我点点头,“好,谢谢您的问候。”叶展有些轻浮地一挤眼,“这么客气干吗?只是来打个招呼而已,我可什么都没问。”我微微一笑,认真地说:“谢谢您什么都没问。”
“我今天之所以请你进来,是因为陆城求我,而陆城是为了谁,我相信你心里也有数吧?所以,如果你只是想跟我说这些事情的话,那么我只能说声爱莫能助了。”他转头对六爷说,“老六,看看有什么能帮的,你就帮一下,我想休息了。”说完了就想起身。
我说的是真心话,经过这些日子,我越发觉得陆青丝那晚说的话是对的,“自以为是的怜悯更伤人”。所谓的关心问候有时就是在一遍遍地揭了别人的伤口往上撒盐,这也是我为什么没有坚持留在丹青身边的原因。野兽受了伤,都会自己独自去舔舐,这是本能。如果还有力气把伤口曝露给别人,哭诉着祈求同情,那一定是因为伤得不重,不够痛。
“哈哈,丹青小姐真会说笑,我一介商人能有什么法子帮到你?更别说去掺和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了。”陆仁庆打了个哈哈,仿佛觉得丹青说的话就如同儿戏一样,说完,他指了指一旁的六爷和我。
叶展听了一怔,与六爷对视了一眼,突然对我柔和地一笑,转身就拎着石头出去了。关门的时候还听他说:“来,石头,我得好好教你怎么才能做个好男人,这样你才能得到那小丫头的心啊,跟我学准没错……”石头好像挣扎着说了一句:“要学也得跟六爷学,跟你学……啊!”然后就是一阵鬼叫。
陆仁庆一挑眉毛,做了个请说的手势。丹青闭了闭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报复,报复他们,为了这个我愿意付出一切。”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丹青在说什么呀?我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六爷不经意似的用脚踢了我一下,我立刻反应过来,顺势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
我不禁笑了出来,六爷也好笑地摇了摇头,站起身走到放满了盒子的桌边,低头找了起来。我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没一会儿,他抽出了一个盒子,然后走到我旁边坐下,把盒子递给了我,看我只是愣愣地拿着,就努了努嘴,示意我打开看。
“你不用管他们,你要跟我说的事情应该不用背着人吧。”陆仁庆语气温和,可说出的话却给人一种绵里藏针的感觉。丹青突然冷冷一笑,“我现在没什么需要背着人的了。”我心里立即一痛,这三天丹青都经历了些什么?
“哇!”我低叫了一声,一件很漂亮的丝绸袄子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放在盒子里。我轻轻用手摸了摸,“这个……”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抬眼看向一直微笑着的六爷。他看我满脸的惊喜,显然很高兴。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诡异至极,陆仁庆突然微微一笑,“丹青小姐,你在我的门外等了三天,现在我肯见你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丹青脸色一暗,她不自觉地看了我和六爷一眼。
他笑着伸手拿出那件衣服,放在我手里,然后把盒子扔到一边儿才说:“这些天,你穿的都是青丝以前的衣服,本来想带你去买的,可你又病了,只能拜托青丝陪我去了。你看看,喜不喜欢,嗯?”
没等我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好整以暇地坐下了,目光放在了木然站立的丹青身上。陆仁庆自己也坐在了那张宽大的座椅上,笑看着丹青,却不说话。丹青不坐,走到离那书桌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然后大睁着双眼看着陆仁庆。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件丝光水滑的外套,雪白的锦缎,晕染着几朵梅花,分外别致。突然觉得看起来有几分眼熟,这才想起当初霍先生送我的那件外套跟这个有几分相似。
“呵呵,大家也不要客气了,来,都随便坐吧。”陆仁庆微笑着一摆手,六爷领着我坐在了一旁的棠木椅上。我觉得自己的手脚僵硬,坐下的一刹那,六爷不着痕迹地在我耳边说了句:“只听不说。”
我怔怔地看了一眼六爷,六爷微微一笑,“我一直记得你在那个树林里,穿着雪白的外套,上面洒着朵朵桃花,然后跟那只松鸡说:我请你吃点心……”想起那天,我因为误会把六爷扑倒在地,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还记得呀。”
“唔。”陆仁庆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我身后笑着说,“丹青小姐,快请进。”我哆嗦了一下,就听见背后响起缓慢的脚步声,“陆先生,您好!”丹青低哑地问候了一声。
“嗯。”六爷点了点头,“今天青丝一眼就看上了这件衣服,大概这样的衣服真的很适合你吧,她的眼光向来很好。”六爷斜斜地靠坐在椅子里,一手搁在扶手上,撑着下巴笑看着我,样子很放松。
听到六爷的声音,写字的人没应声,又写了几笔之后才抬头一笑,“老六,你来啦?云小姐,好久不见了。”他面相雍容,却难掩威严。我咽了口唾沫,礼貌地躬了躬身,“陆先生,您好。”
“谢谢。”我喃喃地说了一声,心里明白,我和丹青离开霍家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走,包括那些衣物——就算是可以拿走,我也不会拿的。听秀娥说,六爷派洪川去接她们的时候,张嬷很有骨气地拒绝了胡管家打包好的行李,只拿了属于我们的那几个包裹。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多,最后带走的还是当初去的时候的那几个包裹。
我一醒神,抬头就看见一张巨大的梨花檀木桌子,上面放满了纸笔书籍,一盏琉璃材质的台灯正放射着柔和的光芒。一个人正站在书桌后,手执毛笔写着什么。
我用力咬了咬嘴唇,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抬起头想和六爷再说些什么,却看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神却没有放在我身上。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关节轻敲着雪白的门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有些飘忽。
六爷什么都没说,带着我往里走。我回头看了一眼,丹青已经无声地跟了过来,面无表情,我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冷。恍惚间,六爷推开了一扇门,领着我进去,然后恭敬地叫了一声:“大哥,我来了。”
“六爷……”过了会儿,他还是不说话,我试探地叫了一声。“嗯?”六爷眼光一闪,立刻恢复了平常的精明。他凝眸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什么,看上去好像是张纸片。
六爷什么都没说,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就拉了我往屋里走。我刚想回头去喊丹青,六爷的步伐突然快了起来,我踉跄地跟了进去。一进屋,暖风袭面,一个身穿白衣黑裤的女佣赶紧上来,殷勤地接过了我们的外套,然后说:“六爷,老爷在书房里。”
他把那张纸片在手里捏了会儿,终于还是一探身,把那张纸片递给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我有些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低头看去,大红烫金的纸面,上面用工楷写着“请柬”两个大大的金字。我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想把手里的东西撕个粉碎,再从窗子里扔出去,可等了半晌,还是慢慢打开了那张请柬。
丹青却像根本没看见我,也没听见我的声音似的,只是盯着那扇门,背脊挺直。我的手伸在半空中犹豫着。“徐小姐,我们进去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六爷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拉住了我的手,对我摇了摇头。这句话就好像咒语一样,让丹青有了反应,她缓缓地转头看向六爷,然后目光又落在了我们交握的双手上,好一会儿才哑声问:“陆先生,肯见我了吗?”
“霍长远,苏氏雪晴……”我无意识地念着那上面每一个字,一字一顿,直到看到最后那几个字,我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敬请莅临百乐门大饭店”读出最后那几个字,我甚至听到了自己磨牙的声音。
原本苗条婀娜的身材现在看起来却是单薄瘦弱,娇艳如花的面容也只剩下了苍白苦涩,只有那一双杏眼,依然亮着,丹青就那么木然地站在大门前。我冲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却根本不敢碰她,最后只能哽咽着叫了一句:“姐……”眼前也模糊了起来。
我觉得眼前一阵红光闪过,胸膛和鼻腔里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一样。那张请柬就在我的手里抖个不停,我用力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清朗。”一只宽厚的手握住了我颤抖个不停的手,六爷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坚定地握着我的手,直到我一点点地镇定下来。
车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一拐弯,朝大门驶去。远远地看过去,门口好像站了一个人。随着车子的靠近,那个人影越来越清晰。我含糊地低喊了一声,车子还没有停稳我就跳下了车,朝那个人冲了过去。
我看着六爷的眼睛,轻声说:“‘治人一服,不治人一死’,他们欺人太甚了。”六爷微微点点头,皱着眉说:“听说这是苏家特别要求的。”我觉得自己的眼睑在不停地抖动着,六爷看着我愤怒的样子,突然叹了口气,有些欷歔地说了句:“不过,你姐姐也不遑多让啊。”
前方一幢灰白相间的大理石建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如同当天一样。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所有的地方我都想过了,可我从没想过这里,没有想到丹青会跑来这里。怪不得六爷说起来的时候一脸的不赞同。我侧转头,看了一眼双唇紧抿的六爷,他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我慢慢地转回了头,看向窗外,看着那幢离我越来越近的宅邸——陆府。
我怔了一下,看着六爷,突然想起那天丹青和陆仁庆的谈话,交际花……难道丹青的报复是……我张大了嘴,直起身子,颤声问了一句:“丹青,她,她会去参加是不是?”六爷默然地看着我,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车子飞快地在街上奔驰着,人群依旧是熙攘喧闹,看着曾经那么熟悉的街景,我突然觉得有些陌生,转回头,不想再去看那些灯红酒绿。六爷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膝盖。虽说不想再看,可越走我就越觉得不对,眼前的景色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不熟悉,但绝对来过。
“唉……”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身子立刻软了下去,瘫倒在靠枕里,一时间胸口憋闷得不行。想想丹青那天冷硬的眼神,她早就这么打算了吧,苏家坚持要在百乐门饭店举行婚礼,只能让丹青的报复变得更坚定吧。
“你一直想去的地方。”六爷一撇嘴角,站起身来。“我一直想去的地方,难道……丹青!”我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已经走到门口的六爷。他脚步未停,只说了句:“我在楼下等你。”
六爷头疼似的用手揉了揉额头,下意识地从身上掏出个烟盒来,摸出支烟叼上,又伸手在身上摸火柴。不经意间看到了呆坐着的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手又把烟收了回去。一时间,深沉如他,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跟我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无声地看着我,眉宇间带了些担忧。
一想起墨阳,心里头立刻又憋闷了起来,可六爷的一句话立刻让我顾不上想墨阳了,“你收拾一下,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六爷的声音平淡,表情也平淡,我愣愣地问了句:“去哪儿?”
“我也要去。”我哑声说了一句。六爷挑了挑眉,我又大声说了句:“我说,我也要去!”不管丹青怎么想,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个地方,那个会让她心碎的地方。现在我没有办法拉她回头,那最起码也要站在她身旁。
想起昏倒前的那声呼喊,我轻皱了下眉头,但是立刻告诫自己不要再多想了,就真心诚意地对六爷说:“我又给您添麻烦了。”六爷闻言,一扬眉头,“放心吧,你哥哥不是说了吗,我是无所不能的。”我忍不住一笑,当时墨阳那句话可真够酸的。
六爷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桌旁,拿了一个大个儿的盒子过来,放在我腿上,然后慢慢地解开包装带子,打开了盒盖,一件颜色素雅的礼服顿时出现在我眼前。
我轻轻扯着嘴角一笑,六爷似乎总知道我在担忧些什么。比起墨阳的那些秘密,我真的更担心他的安危,还有他是否走上了歧途。现在听六爷这么说,让我多少安心了些。
我傻傻地看着那礼服,又看看六爷,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六爷有些无奈地对我一笑,“我知道你会去的,所以先把衣服给你买了回来,虽然那种场合我根本就不想去。”
我转头看向他,他的面容在灯光的反射下有些虚幻,但温暖,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要听他自己对我说。”六爷一怔,突然一笑,“好,我知道了,但是我可以保证,你哥哥他不是坏人,他有他的无奈。还有,我会尽力保护他,如同你姐姐一样。”说完对我点了点头。
我心里一热,“谢谢您,我总是给您添麻烦……”我话没说完,六爷拍了拍我的手,悄声说:“以后不要跟我说什么添麻烦的话。第一,我不觉得做这些是麻烦事;第二,如果是因为有情有义才产生了你所谓的麻烦,那我根本就不介意这种麻烦,嗯?”
我的嘴巴开了又合,却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明知道六爷说的都是事实,可事实往往最伤人。屋里一片静默,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却没挣脱,就任他握着。过了一会儿,六爷低声问了我一句:“清朗,你为什么不问你哥哥的事情?”
心中一阵热流激荡,但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六爷一笑,有些开玩笑似的说了句:“好了,不管怎样,到时候你想去那里动嘴也好,动手也罢,总得先把身体养好吧,先别想那么多了。”我无力地咧嘴一笑。
我猛地睁开了眼,厉声问道:“那丹青呢,她又有什么错?”看着我气喘吁吁的样子,六爷把身子靠回了椅子,看了我一会儿,才淡然地说:“在这件事上她或许没错,但是,是她自己选择了霍长远不是吗?没人逼她。”
六爷顺便把我腿上的那个盒子拿开了。我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丹青,她好吗?”六爷看了我一眼,“嗯,还好吧。”我无声地看着他,还好是什么意思?六爷看我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最终还是放弃了似的呼了口气,“清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姐姐吃得好,睡得好,保养得好,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心情似乎也很好。”
“清朗,我希望你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用道理和情感来左右的。霍长远遇上的这种事,在上海天天都会发生,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得去承担后果。”六爷平静的声音并不能让我信服,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
“可是……”他犹豫了一下,也许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丹青的样子,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您不用说了。”六爷交握着活动了一下手指,正想说些什么,门口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六爷脸色一正,“进来。”
六爷语调平和,目光也毫不躲闪地直视着我。我们对视了良久,还是我先移开了目光。胸臆间的压抑让我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我闭上了眼睛。怪不得那天叶展说了那句话,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猜到结果了吧。
秀娥中规中矩地走了进来,恭声说:“六爷,七爷问您要不要一起吃饭?”“唔。”六爷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青丝呢?”秀娥咽了口口水,“陆小姐说她不想吃,想喝酒,可是七爷不让我送,就让我给她端些点心上去。陆小姐什么也没说,看了没酒就把门给甩上了,她……”
他摇了摇头,“不是早就知道,而是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其实我们也不想看到这个结果,如果事先知道,怎么会让苏国华那只老狐狸称心如意?要知道,我们也一直在做军需的生意,而苏国华想抢生意已经很久了,不晓得他怎样买通了那个处长,原本他一直是……要怪就怪霍长远高估了他自己。虽然他是个军人,可还是太过书生意气,或者说,他太嫩了。”
六爷一摆手,示意秀娥不必再说了,然后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下去陪陪叶展,可又不放心我,就勉强笑了笑,“您快去吃饭吧,别让七爷等久了。”然后我对秀娥说,“秀娥,你吃了没?要不你端些东西来,我们一起吃吧,我好像还有点饿。”
我默然地看着他,一看到他,我立刻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的原因,心头不禁剧痛。六爷见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就轻轻地合上了书,探身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低声说:“你昏睡了一下午了,别难过,你想问我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我闭了闭眼睛,让自己稳定了一下,才问:“你早就知道军粮的事?”六爷的眼光闪了闪,可能是没想到我先问的居然是这件事,而不是墨阳。
秀娥自然是乐意和我一起吃饭,她刚想点头,又想起六爷还在这儿,就偷眼去看六爷。六爷看我笑着示意他快走,就站起身来,在我耳边说了一声:“那我过会儿再来看你,别乱吃东西。”说完他转身往外走,秀娥忙去给他开门。
“唔……”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眼前有些闪烁,眯了眯眼睛才发现闪烁的是床头上台灯的昏黄光线。发生什么事儿了?正迷糊间,一声温和的问候传入了耳中,“你醒了?”我顺着声音转头看去,六爷正拿着一本书,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我。
听着他离开的脚步,我打发秀娥去楼下厨房取食物,就一个人安静地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好像下雪了,偶尔飘下的几朵雪花,看着并不洁白缠绵,反而有一种灰暗零落的感觉,什么都无法掩盖。“什么都好吗……”我喃喃地念着,这世上似乎有一个词叫物极必反,“唉……”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丹青,是否也在某个角落,看着这枯雪飘落呢?
她看着六爷,又扫了一眼陆仁庆,嘴唇轻启,一字一顿地、缓慢而清晰地说:“宁愿为妓,不再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