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吸了吸鼻子,闷声说:“好呀,那先这样吧,反正听起来我也不吃亏。”六爷一时没了声音。过了会儿,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把我烧得赤红的脸抬了起来。我虽满眼羞涩,却还是望着他微笑。六爷也跟着笑了起来,眼中毫无阴霾。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纯粹地笑着,看起来眼角唇际的纹路也浅了许多,彼此之间的那份尴尬迅速烟消云散了。
六爷说完之后就安静下来,我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喃喃问了句:“做什么都可以吗?”六爷一愣,琥珀色的眸子闪着微光。他点点头,正色说:“对,什么都可以,我说过的话从不反悔。”
一整天紧绷的心情稍稍有些放松下来,觉得自己的手心湿得厉害,刚想偷偷在裙子上蹭蹭,一低头,就看见了那个戒指,正微微地闪着光,清澈、深邃,却冷硬,一如丹青现在的心。“唉……”我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来,我抱你到床上,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今天够乏的了,别想那么多了。”六爷听到了我那声叹息,却没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伸手拢起了我的肩背和双腿,抱着我往隔壁的套间里走去。
六爷的一字一句就这样敲在了我的心里,这算是表白吗?我的心不规律地跳着,原来总觉得霍先生和丹青说的某些话,让人听起来只觉得尴尬,丹青却是一脸的甜蜜眩晕。现在六爷所说的意味不及霍先生的三分之一,我却有种喝酒上头的感觉,头晕,脸热,心跳加速……
我安静地依靠在六爷的怀里,他抱我,我被他抱,一切竟会是这样的自然。他的呼吸、体温和味道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那个冰冷的戒指就像是丹青深深的绝望,我紧捏在手里,小小的钻石刺痛了我的手心,我忍不住伸手揽住了六爷的脖子,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收回了手,好像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揉了揉下巴,但还是看着我,认真地说:“清朗,对于我而言,你还是个小姑娘,但是……今天晚上说的话,我并不是信口开河。我,希望你留下来,嗯哼,反正你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候,如果你想做什么……我决不会拦你的。”
我紧闭着双眼,却还是止不住那股热流。丹青疯狂的嘶喊,木然地转身离去,霍先生的无可奈何、却步不前,苏家姐妹的冷嘲热讽,一幕幕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曾在书上看过一句话,大意是说,没经历过痛苦是无法品味真正的幸福的,可经历过幸福的人要怎样才能再去承受痛苦?
我瞬也不瞬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他始终没有挪开目光,只是沉稳平和地看着我。我眼中一热,哽咽着说:“好。”六爷微微一笑,伸手帮我抹去了眼泪。我感受着他宽厚、略带薄茧的手掌,在我脸上轻柔地擦过。“留下来吧,一切有我。”六爷突然说了一句。我一愣,“啊?”
“唉……”六爷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晃了两下,勉强睁开眼睛,见六爷已经抱着我坐在了床上,他自己半靠在床头,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听我这么问,六爷的眉头皱得又紧了些,他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语调安慰地说:“清朗,我可以保证你姐姐她现在待的地方很安全,可我真的不方便说。而且,如果有必要,我会带她来你面前的。”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保证。”
见我眼泪模糊地看着他,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儿手绢来,一边在我脸上擦着,一边笑着说:“女人的眼泪怎么这么多?手绢都快擦不过来了,看来我得给你拧条毛巾去。”
“六爷,她到底在哪儿?”我轻声问了一句。丹青决绝的个性我很了解,如果她做了一个决定,那么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达成。一个伤心的丹青,会不顾一切地逃亡,那么一个心碎的丹青,会做什么呢?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听出他话里的笑意,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从他手里夺过手绢,自己随意地擦了几把,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你以前没见过女人哭吗?”六爷任凭我有些粗暴地从他手里把手绢拿走,看我擦得差不多了,就悠然说了一句:“见过,可从没安慰过。”
看着六爷表情严肃,我知道他没有骗我,稍稍松了一口气,“那,这个,您是从哪儿来的?丹青从来都没摘下过的……”六爷镇定地看着我,又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沉声说:“我手下的人找到了她,但她不肯回来,也不让我们告诉你她在哪儿,只是给了这个戒指作为凭证。她让人转告你,不用担心她,到时候她自然会来找你的。”我定定地盯着六爷说话时的表情,脸色平和,但眉头微皱,显然丹青没事,但是六爷并不太赞成她的举动。
他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心里一暖,方才难以忍受的疼痛顿时被抚平了些,不再一味地绝望。不管怎么说,心情虽然依旧低落,但是眼泪却慢慢地收了回去。头上突然一暖,六爷温厚的手掌就那样轻轻地在我头发上抚摸着。
六爷没说话,只是从马甲的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到我眼前。我的眼睛立刻睁大了,一把将那个小巧的物事拿了过来,白金的底座,如海水般的小巧蓝宝,这正是丹青成年的时候,二太太亲自为她戴上的尾戒,她从不离手的。难道……“丹青她……”我哆嗦着嘴唇,却怎么也问不出下面的话。六爷伸手握住了我的肩膀,“清朗,镇定一点,你姐姐没事。”
我静静地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觉自己的心情渐渐地平复下来,虽然脑海中一片空白,心口依然堵得很,可眼泪却再也流不出来了,只觉得眼眶又干又涩。
“别在意青丝说的话。”六爷踱到了我的身边,略低下头,看着我面红耳赤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起来。他转身坐在了我身旁,温和地说:“青丝就这样,言辞如刀。可若是不喜欢的人,她连理都不会理的。看样子,你挺对她脾气的。”我点了点头,然后立刻抬头看向六爷,现在重要的不是陆青丝的喜好,而是……“六爷,我姐姐她……”我嗫嚅着问了一句。
“说说你以前的生活好吗?但……不只是你昨晚告诉我的那些。”六爷平静地说。我只觉得他胸口传来一阵共振,嗡嗡的。我知道他是想换个话题,让我不再去想丹青,当然也还是想要了解清楚我们的底细。我们的来历已经被苏家人知道了,很快就会传遍上海滩。而从六爷今晚的言辞闪烁中,我已经猜到,丹青做的决定绝不会是善罢甘休、隐姓埋名。
“青丝!”六爷沉了脸色。陆青丝娇笑着去了,隐隐约约地听她说了一句:“六哥,这么着急轰我走呀,就是想老牛吃嫩草,也别急于一时啊,哈哈……”我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用手一搓就能掉下一层皮来,一时间恨不能立刻消失在这间屋子里。方才说的那些话,六爷都听到了吧。
六爷收留了我绝非是一件简单平常的事,弄明白我们的来历,多少也好为以后的风波做些准备。我知道有些事情再也瞒不住了,理了理思绪,就开始从那个哭泣的夜晚讲起,督军的执著,家人的无情,丹青曾有的认命到后来霍先生的出现,督军夫人的刁难,一直说到我们的出逃。这期间,六爷一直安静地听着,可环着我的手臂却不曾放松过,偶尔回想起那时曾有的惊恐会让我不自觉地颤抖,也慢慢在六爷紧拥的手臂中放松了下来。
六爷眉头一皱,“胡说些什么?你今天喝得不少了,快去睡吧,总是不知道保养自己。”“遵命,六爷。”陆青丝娇声答了一句。六爷忍不住一笑,好像拿她没办法似的摇了摇头。刚走出没几步,她突然转过身对我一笑,“对了,你以后叫我青丝吧,我就叫你清朗好不好?反正早晚是一家人。”正在手足无措的我,听她这么一说,下意识地就想点头答应,可听了她最后一句话,顿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听我说到我们如何逃亡,我又曾经遇到何副官的时候,六爷有些不可置信地笑了笑,“你那个时候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我一愣,想了又想,只能苦笑着说:“那时候我才十三岁,什么都不懂,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害怕。”六爷微微一笑,什么都没再说,就这样,我不停地说着,直到在六爷的怀抱里睡着了。而我一直以为,在这个充满了背叛、憎恨、蔑视和绝望的夜晚,我是不可能睡着的……
陆青丝突然“咯咯”一笑,腰肢款摆地走到了门边。我这才看见六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抱臂斜靠在门边,看着陆青丝。“六哥,这小丫头不错,我挺喜欢的。她很敢说,至于敢不敢做,六哥,那可就得看你了,可别伤了小姑娘那颗纯洁的心啊。今天晚上的那句话,明天可就会响彻上海滩了。”陆青丝娇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六爷的心口,仿佛话里有话。
“喂,你的书拿反了。”陆青丝在我耳边吹了口气,一股子酒气顿时飘入鼻腔。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陆小姐,你回来了?”一夜未归的陆青丝却跟没听见似的,转身一下子就倒在了沙发里,顺便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我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然后走到瘫在沙发上的陆青丝跟前,递给她,“陆小姐,热茶很解酒的,你快喝吧。”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看着她体态曼妙的背影,却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突然发现这个骄傲的女人,似乎并不像她言语中所表现的那样刻薄冷酷,她言语直率可又心机深沉,她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却又不肯让别人拿走。快要走到门口的陆青丝猛地站住了脚,我一愣,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刻薄话,却听见六爷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样,还满意吗?”我大吃一惊。
陆青丝媚眼如丝地看着我,“叫青丝。”“啊?”我端着茶发愣,她也不再说话,就那样瞧着我。我等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别扭地说了句:“青丝,你快喝吧。”陆青丝嘻嘻一笑,以一种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慵懒姿态坐起了身子,伸手接过了杯子,慢慢地啜饮了一口。
“其实,我也没想过太多,只是想陪在我喜欢的人的身边就够了,陪着丹青,陪着六……”话未说完,我自己不好意思地住了嘴,陆青丝却反常地没笑,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神情有些怔忡。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觉得气氛别扭了起来,“只要陪在身边就够了吗……”她喃喃地念了一句,语气里似乎充满了怅然。我眨了眨眼去看她,她却已经站起身来,对我嘲讽地一笑,“果然还是个小丫头,才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说完,她转身就往外走去。
我安静地走回到床前的躺椅上,拿起那本从一早看到现在,却一页未翻的书又看了起来。第三天,我已经留在六爷家三天了,外面的风起云涌我根本就不在乎,六爷也从不讲,听说张嬷和秀娥已经被接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最重要的是,我还是不知道丹青在哪儿,六爷带回来的口信永远只有一个,她还不想见我。“唉!”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过了半晌,她慵懒地说了一句:“你可真不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啊,对了,是快十七岁了。”她略带嘲讽地看了我一眼,“听你说话,就像七十岁的。不过,倒是挺敢说的,不像那些喜欢装腔作势、故作清高的小姐们,呼……”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我这时候才觉得脸上发烧,方才热血上涌,只想着反驳陆青丝那些让我心痛的话,这会儿才明白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别唉声叹气的了,你就是愁死又有什么用,云大善人?”陆青丝懒懒地说了一句,语意嘲讽。我什么也没说,只当做没听到。虽然已经和她相处了三天,但是陆青丝的个性却古怪得让人猜不透,说话刻薄至极,却一针见血,对于自己生活中的阴暗又毫不掩饰,甚至能拿来玩笑。
“陆小姐,我不知道六爷他喜不喜欢我,可我愿意亲近他。他的心里既然能有别人,自然也会装得下其他人。他的心,很软的……我现在还小,可我总有一天会长大啊。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有足够的力量去接受你所谓的伤害了呢,或许那根本不是伤害。”我一字一句地对着陆青丝说。当听到我说六爷的心很柔软的时候,她好像想笑出来似的,可不知为什么,最后只是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
也许你才随她的话起舞,但说不定下一句又会被她毫不留情地伤到,她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但是这个女人有一个好处,她从不说谎,想什么就说什么。
听她这么说,我心上好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如果昨天她跟我说这番话,我可能还不会这样痛,可今晚听到六爷声音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也许自己也找到了一扇窗,虽然不知道那扇窗是否愿意为我开启。陆青丝也不逼问我,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似乎我的眉头锁得越紧,她就越高兴似的。
陆青丝十六岁之前也是单纯又骄傲的吧,可现在却变得这样放纵,一种抛弃了自己的放纵。听着她的声音,我不禁想到了丹青,我不能想象跟她一样骄傲却已经不再单纯的丹青会变成什么样。“哼,说实在的,我还挺欣赏你那个姐姐的,有个性,够执著,原来只以为她是个攀附着男人而活的藤蔓,可现在看着,竟然是个……”陆青丝哼笑着说了起来。
果然,她笑完了之后,又不经意似的说:“你不在乎我六哥是不是真喜欢你吗?也许他只是怜悯你,也许他心里还有别人。你现在还小,可能不懂,可总有一天会因此而受伤害的,你不怕吗?”说完,她嘴角冷冷地一撇。
我迅速地回过头看着她,她知道丹青的下落吗?陆青丝正把下巴放在沙发扶手上盯着我看,见我回头看她,她好像很得意地一笑,“哟,你在听我说话呀,刚才还理都不理的。”说完,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我激怒的眼神视而不见,转身就往楼上走,边走边说,“困死我了,跟那些个臭男人周旋了一晚上,可累死我了。”
我被她的一会儿笑一会儿恼搞得有些糊涂,只觉得陆青丝比丹青还要难以捉摸。丹青或许有些任性,但是陆青丝只能称为是恣意妄为了。虽然只相处了一会儿,我也多少摸到了一些她的性格,因此她说出我喜欢六爷的话,我也没顾得上脸红,就等着她下一句。
我虽然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可积压了三天的担忧让我有着失控的感觉,我死盯着陆青丝婀娜的背影,用力握紧了拳头。走到楼梯的一半,她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子,半靠在扶手上笑着说:“我没办法告诉你你那个宝贝姐姐的事,这是六哥吩咐的。要问你就去问他吧,这可不能怨我。”
陆青丝的喜怒不定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瞪着她看,她却毫不在意地凑了过来,一脸神秘地问:“喂,告诉我,你喜欢我六哥吗?他可比你大十岁呢,你有十六岁,是吧?”我皱着眉说了一句:“马上就十七岁了。”“哈哈。”陆青丝笑了出来,笑得花枝乱颤的,“看来你还真喜欢我六哥呢。”
我恨恨地转开了眼,低头握紧了手中的书,只觉得那本书都快被我握烂了。突然又听她说了一句:“哦,对了,虽然不能讲你姐姐,但是可以讲你哥哥吧。”我一怔,她在说什么?抬头去看她,她耸了耸肩膀,“我回来的时候,一个男人正拦着六哥的去路在说什么。我见过你哥哥一次,他长得跟你哥哥挺像的,哎,你那哥哥叫什么来着……”再顾不得听她说什么,我扔了书,转身飞奔了出去。
“切,你不用这么瞪着我。”陆青丝瞥了我一眼,“相信我,你那个姐姐绝对比你想象的还要坚强得多,不会那么脆弱的。再说六哥既然答应了会找到你姐姐,他就一定会做到。我六哥可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放心吧。”陆青丝微微一笑,拍了拍我肩膀。
跑出大厅没多远,我就看见洪川正安静地站在路旁,不远处的花园里传来了人声。洪川一眼就看见了我,只是恭敬地弯了弯身,却根本没有拦阻我的意思。我脚步停顿了一下,放缓步伐走了过去。
“算了,不过……你那个漂亮姐姐大概不会接受我这番论调吧?虽然我只见过她几次,但听说越高傲的人越自卑,再加上一点点爱昏了头的天真,这回她一定很难过吧?真可怜呢,痴心女子负心汉……哼。”陆青丝事不关己似的说了一句,继续转着手里的玻璃杯,专心地欣赏着杯中红酒那醇厚的色泽。我怒视着她,虽然是不关她的事,可听她这么说丹青,我还是很生气。
冬日里的花园一片凋零,视野极好,已经干涸了的水池旁边站着两个人,六爷两手插在裤兜里一言不发,他对面的墨阳却是满脸怒色,一身灰呢子中山装领口已经被扯了开来,急促的呼吸间,白雾蒸腾。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隔着这么远,我还是感觉到了,犹豫间,人已经下意识地躲到了一旁的廊柱后。
陆青丝一愣,然后毫不客气地抽回了手,瞪着我,“喂,小丫头,我跟你说这个,可不是让你来可怜我的。自以为是的怜悯更伤人,难道你不懂吗?”我赶紧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陆青丝的性格好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一时间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陆先生,清朗跟着你不合适,我要带她走。”墨阳阴沉地说。我有些发怔,好像还从没见过墨阳这副表情。没等我多想,六爷语气平和地说:“是吗?你说了半天我的生活有多危险,那你的呢,徐先生?如果我是在钢丝上跳舞,你的脑袋已经别在裤腰带上了吧?”
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会。”她潇洒地一笑,“那就不用道歉。我十六岁那年就明白了,有些事实是怎样也无法改变的,掩饰谎言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所以,既然无法改变,那就接受它。”不知怎的,她这番话说起来轻描淡写,神态轻松,可其中却带着一股无法掩盖的悲伤,我下意识地伸手轻轻覆住了她的手。
我一愣,六爷什么意思?墨阳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他的眼睑有些危险地跳动着,“你说什么?”他缓慢地问了一句,语气中的冰冷让我一抖。六爷却毫不在意地冲他一摆手,“细节我不知道,但大概也猜到了。我只能说,你的选择我很敬佩,但是,那要牺牲掉太多的东西。也许我做不到你那样,但我有我的方式。话说到这儿,也就够了吧,徐先生。”
“呃,对不起啊,我刚刚……”见她笑得开心,一反刚才阴沉冰冷的模样,我反而觉得愧疚起来。“你不用道歉,我本来就是男人堆中的女人啊,而且是最漂亮的那个,你自然听说过我的大名,怎么,你看不起吗?”陆青丝目光直率地看着我,眉头轻扬,眼神清亮。
墨阳死死地盯着六爷看,呼吸却比方才平稳了起来。我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两个人,实在猜不透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墨阳到底做了什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也没有什么可需要牺牲的。”过了良久,墨阳恢复了镇定的表情,冷冷地说了一句。六爷却哼了一声,说出了一句让我心胆俱裂的话,“既然你这么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军粮的事。”
我正和陆青丝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哈哈,哈哈”,她突然大笑起来,笑得那么恣意,根本就不怕外头的人听到,一头长发也微微地摇动着,闪出一波波亮泽。看我呆呆地盯着她看,她收起了笑声,姿态优雅地捋了捋头发,“七哥说得对,你是个外表看起来有多柔弱,内心就有多倔强的小姑娘,真有趣,怪不得六哥会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
我用力捂紧了自己的嘴,才让自己没有惊叫出来。墨阳却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闭了闭眼,他握紧了拳头粗喘了两下,才嘶声问:“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该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我知道的,哼,我也不想知道。就如同你刚才说的,我就是一个混黑道的,那些政治什么的玩意儿,我不懂。”六爷漠然地说了一句。
也许是今晚经历的蔑视眼光太多了,我对任何恶意或刺痛都很敏感,看着陆青丝娇艳的面庞,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陆青丝一愣,就微眯了眼睛看着我不说话,一抹寒光闪烁在她眼底。我原本对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后悔,陆青丝在上海滩出名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当面说出来多少有些伤人,可看着陆青丝冰冷的眸光,我反而倔强地与她对视。我再也不想忍受别人敌视与不屑的目光了,最起码今晚不要。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如果那晚是一个美梦破碎的夜晚,那么现在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颠覆了。我闭紧了双眼,头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廊柱上,任凭那种眩晕的感觉冲击着。想着要是能晕过去也无所谓,我甚至开始害怕听到后面的话,可耳边传来的声音却依然清晰无比地在我脑海里回响着。
我第一次离这个上海滩声名赫赫的美女如此之近,在那双细细的丹凤眼的盯视之下,我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她。“哼哼,云清朗,真是久仰大名啊。”她突然轻轻哼笑了一声,听她的语气里有些挑衅的意思,我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轻撇着嘴角,对我举了举杯。
“这件事……是个意外,原本不是这样的……”墨阳沙哑地说了一句,声音里不知道有多少痛。我微微抬眼看了他一下,他那原本俊朗的面容看起来都有些扭曲了。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想解释什么,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却让他不能不解释,哪怕面前站着的是个可以称之为敌人的人。
六爷肯定不会骗我的,他说丹青没事就一定会没事……我在心底复述着,也安慰着自己。“还痛吗?看样子你扭得还挺厉害的。”不知道陆青丝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跟前,一抹暗香顿时包围了我。“已经没事了,好多了。”我嗫嚅着说了一声,然后把脚悄悄地缩回了裙底,想盖住那股子药油味。陆青丝却毫不在意地一笑,一转身坐在了榻子的另一边,轻抿着手里的红酒,就那样笑眯眯地打量着我。
“我不想听这个,要解释你解释给你自己的妹妹听吧。我只想说一句话,徐先生,你应该清楚你自己的选择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你妹妹的事就算是个意外,但也是意料当中的事,早晚会有这一天,不是吗?”说到这儿,六爷原本淡漠的口气突然强硬了起来,“你妹妹怎样我管不了,但是清朗,绝对不行!”
他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嗯。”他对我一笑,转身出去了。
墨阳的脸色灰败了起来,他仿佛被人击倒但又不甘心服输似的说:“是吗?那你又能为清朗做什么?哼,对呀,谁不知道陆家的六爷是无所不能的。”墨阳讥讽地一撇嘴角,六爷却视而不见,只淡然地说:“我并非无所不能,我能做的,就是让她在十六岁的时候活得是个十六岁的样子。”
我一怔,就想抽回脚站起来,六爷对我摇了摇头,“你别动,老实在这儿待着,我去去就来。”说完,他轻轻地把我的脚放好,然后站起身来往外走。我直起身子,“六爷,我……”六爷脚步一顿,回头看着我轻声地说了一句:“你相信我,你姐姐不会有事的。你就在这儿等,好吗?”
墨阳闻言,怔怔地看了六爷一会儿,肩膀突然垮了下来,“她们是我的家人,我唯一的……”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啪嗒”一声,我的眼泪跌在了地上。我知道每个人都变了,包括我自己,也再回不到过去的岁月了。我一直以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逃离痛苦,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却是……
“六哥,还没弄好啊?还没见过你这么细心呢。”一个略带磁性的女声从门口传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六爷一把按住了,他毫不在意地抬头看向斜倚在门口的陆青丝,“就快好了,有事吗?”陆青丝慵懒地一笑,“洪川回来了,就在楼下。”
“家人……”六爷低低地念了一声,“如果只能给自己的家人带来苦难,你还是坚持吗?如果这样的话,清朗就在屋里,你可以去见她。要说什么也随你,只要你不在乎……”六爷顿了顿,“你不在乎可能会再失去一个妹妹。”墨阳苍白的嘴唇翕张了一下,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突然转身往外走去,没走几步又站住了脚,“丹青……”
“怎么样,现在感觉好多了吧?”六爷低头问了一句。“啊。”我胡乱地点了点头,“好多了,我自己来吧,谢谢您了。”突然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是破音,哆哆嗦嗦的,脸越发热了起来。六爷听见我的声音,手一顿,抬头看了我一会儿,眼里闪过一抹了然。他垂睫微微一笑,我的心跳立刻又快了两拍。
“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尽力而为。不过,你妹妹的个性你应该了解,我无法阻止她做什么,但是我会保证她安全的,至于你的事……”六爷迟疑了一下,“只要你不说就行了。”墨阳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自己会找机会对她们讲的,我相信,她们会明白的。”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了。
“哎哟,好痛……”我倒抽着凉气叫唤了一声。六爷抬头一笑,手里还不停地揉着,“你忍一下,淤血揉开了就好了,不然过几天更痛。”我半靠在贵妃榻上,六爷不顾我的反对,牢牢摁住我的脚腕按摩着,空气中漂浮着药油的刺鼻味道。我觉得脚腕红肿的地方好像着了火似的,脸也热得发烫,但却不只是因为痛,主要是因为六爷宽厚的手掌。
墨阳……我在心里狂叫了一声,可嗓子就像是被火碱燎过了一样,嘶哑得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那个大步离去的背影。不要走,你现在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不管我明不明白,我都不要再被蒙在鼓里!我猛地往前跨了一步,想追过去,眼前却突然一黑,只依稀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清朗!”
墨阳讥讽地一撇嘴角,六爷却视而不见,只淡然地说:“我并非无所不能,我能做的,就是让她在十六岁的时候活得是个十六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