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萍一笑,“多谢安慰,不过那个陆青丝可不是因为弄卷发不好看才留长发的。”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前面的洁远说了句:“那是,为了这头长发可是死过人的。”“啊?”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我傻傻地看着注意力又跑到大厅里去的洁远,方萍一笑,“你不知道陆家的事啊?我听洁远说你不是跟他们有过几次交往吗?”我喃喃地说了句:“点头之交而已,而且都是碰巧遇到的。”
“是啊,我向来认为在上海,最起码是现在,还真没有哪个女人的风情盖得过陆青丝的,她那头头发可真美。”方萍说完摸了摸自己的卷发,对我无奈地一扁嘴,“我这个天生就卷,怎么也弄不直。”我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卷卷的很漂亮,像洋娃娃。再说,那个陆青丝说不定是因为弄卷发不好看,才一直留长发的。”我悄声说了句。
“哦……”方萍用手中的扇子冲我招了招,示意我靠近些,然后才低声说,“这陆家大爷是独生子,听说祖上原来就是混码头的,后来太平天国的时候不知怎么发了洋财,又经过几代人,这才成了大户人家。陆城是他父亲收养的孩子,说是养子,其实原来不过就是个跟班听使唤的,不过后来实在是有了大出息,好像陆家暗门里的那些生意都是他弄的。还有那个叶展和陆青丝,听说都是陆城从码头上捡回来的,情同手足,只不过现在没人敢当面再提这些事儿罢了。”方萍说完,耸了耸肩膀。
“喂,快看,陆青丝来了。”洁远头也不回地冲我俩招手,我和方萍赶紧挤了过去,“哇!”洁远低低地感叹了一声,“这种日子也就她敢穿黑的,不过……真漂亮。”我愣愣地看着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正从人群不自觉地让开的一条道中走过,一头长发依然飘散于肩,什么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她娇笑着和熟人打招呼,又似乎把谁都没有放在眼底。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道极深的疤痕刹那间从我眼前滑过,六爷,他是养子吗?突然觉得他的身世好像和我有点像……“好了,好了,我又没说别的什么,不说就是了。”方萍求饶似的说了句,我闻声抬头,看见洁远正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回过头去。方萍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说到他,你就这样,人家认得你是谁呀?”洁远动也不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哼,苏家三姐妹果然出风头。那身打扮下来,得花多少大洋啊。”洁远不屑地哼了声。“人家有钱,人家愿意,你又不是她爹,你操什么心啊。”方萍嗤笑了一声。“是啊,打扮得跟妖精似的,好去找婆家。”洁远撇了撇嘴。方萍悄悄凑到我耳边轻笑,“怎么样,是不是听出点酸味来?”我偷偷一笑。
“呼”,方萍吐了口气出来,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反正你千万要小心,别去动陆青丝的那头长发,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唔。”我赶紧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又去看了一眼正在谈笑风生的那个绝色美女,突然觉得她那头闪闪发光的长发变成了一把把利刃,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倒是我身边的方萍毫不在意地一笑,“我二哥那个人,只要是女的都会去打招呼的,他说这叫绅士风度。不过我大哥说,他这叫嗅觉失调症。”我和洁远同时扭过头去看她,她嘻嘻一笑,“香臭不分呗。”“哈哈”,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主角来了,咱们别躲在这儿聊了,赶紧过去吧,大家都开始祝寿了。”洁远站直了身子,顺便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物,我和方萍也照做。洁远一手拉着我就往人群里扎,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听着洁远和方萍不时地和熟人打着招呼,自然,各种含义不同的目光也纷纷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哎,萍,你看,那不是你二哥吗?我的天呀,他居然去对苏二小姐献殷勤,真是……”洁远顿了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我顺着洁远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圆脸和方萍很相似的、穿着一身条纹西装的年轻人,正在和一个一身桃红旗袍的女子谈笑。不远处,苏雪莹一身雪白,正和几个年轻的男女在聊天。
“陆老弟,今天可是个高兴的日子,我先祝你长命百岁,财源广进了,啊,哈哈。”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突然响遍了全场。方萍凑到我耳边说:“苏国华,苏家三姐妹的老爹,上海滩最有名的奸商,吃人不吐骨。”
我冲她微微一笑,但是心里却对这种辉煌的场面没什么好感,人人都暴露在灯光之下任人评判,可人人又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想评判别人而不是自己。
“哎,我们快走,大哥在那儿呢。方萍,你哥叫你呢。”洁远侧头对方萍说了一句。我一看,果然,左手边那个穿条纹西装的男子正笑着冲方萍招手,他身旁站着另一个年龄、身高和他相仿的男人,只是看着更稳重些。
“怎么,看傻了?”方萍在我身后轻轻地用指节叩了一下我的头。“嗯,我从来都没进过这么奢华的地方,这……”我轻轻地呼了口气,“太不可思议了。”洁远回过头来大咧咧地说了句:“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你见多了就好了,其实就那么回事儿。”
他俩显然都认识洁远,纷纷笑着点头,和她打招呼,然后目光就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迅即调回了目光,和洁远往霍先生他们所在的位置走,却依然能够感受到背后一直黏着的目光。“你们去哪儿了?这半天才来。”一身酱紫旗袍的霍老夫人慈祥地问了一声,洁远早就黏了过去,在她妈妈身边撒娇。
一个宽阔而又灯火辉煌的大厅霎时展现在我的眼前:雕金的楼梯扶手,如同钻石一样闪烁的巨型水晶吊灯,柔软而鲜红的地毯,印满了异域风情花朵的墙壁,落地的窗子全部打开。不远处,舞台上的乐队正在演奏着上海最时髦的乐曲,还有数不清的盛装男女,或饮酒,或赏景,或窃窃私语,或放声大笑。
我往前站了一步,“霍夫人,您好。”霍老夫人伸手拉住了我,“哎哟,清朗今天可真漂亮。真是女大十八变,上次见你还像个小孩儿,今天这么一打扮,看着就是个大姑娘了。”说完她看了丹青一眼,笑着说,“姐姐长得漂亮,妹妹看着更出色,看来你们老家是专出美人的。”
“哦。”我不感兴趣地点了点头。洁远一闪身进去了,我也跟了进去。果然迎面是一个楼梯的转弯处,洁远拉着我一转,躲在了暗处。方萍站在了我身后,我往前看去,眼前顿时一亮。
洁远腻声说了句:“妈妈,这衣服是我帮她选的,好吧?要我说,清朗本来就比丹……”她话说了一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就讪讪地一笑,“比我漂亮。”我的心一跳,下意识地看了丹青一眼。
说完,洁远打头往一扇由紫红丝绒遮挡着、开了个缝隙的偏门走去,刚到跟前就听到一阵音乐声从里面飘了出来,看来这扇门直接连着大厅。洁远回头对我笑着说:“我以前来过,这扇门就通往大厅,而且是在楼梯下面,很隐蔽的,我们进去了正好可以观察一下。”我一愣,“观察什么?”跟在我身后的方萍一笑,“观察一下上海滩的达官贵人们啊,没有什么比一场宴会更能产生流言蜚语了。”
丹青却嫣然一笑,一手抚上我的肩头,“洁远,她未必比你漂亮,却肯定比我漂亮。人家不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你以为我家清朗的清字是白叫的?”说得众人都一笑,霍先生欣赏地看了丹青一眼,洁远则做了个鬼脸。我看着丹青毫无芥蒂的眼底,也不禁释然。霍老夫人笑着说:“好了好了,咱们也该过去了,走吧。”
方萍贼贼地一笑,“那是你笨,我挑拨你就信呀?”“喂……”听着洁远和方萍没完没了地斗嘴,我的左右手却被她们拉得紧紧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从我的心底浮起,我也用力地回握了过去。“哎,咱们抄近道,从那边进去吧,要不还得和那些长辈们罗唆,烦都烦死了。”洁远嘟囔了一句。方萍努嘴想了想,“也好,估计我哥他们都已经进去了。”
一大堆人围在大厅中央,霍先生他们不时地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眼瞅着就要到了跟前,一道冷冷的目光射了过来,我转头去看,苏雪莹和几个女人正站在不远处盯着我看。那个穿粉红色旗袍的女人目光同样冰冷,她嘴角高傲地翘着,见我看她,不屑地转开了目光,但是一看到走在我前面的丹青,目光立刻变得怨毒起来。
“喂,你什么意思,我……”追上来的洁远不服地瞪着笑嘻嘻的方萍,我赶紧一把拉住了洁远的手,然后对方萍苦笑着说:“你可别再说了,不然咱们的霍大小姐真敢让我穿着麻布片出场比较,以证实她的眼光好坏。”方萍哈哈笑了起来,洁远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拉紧了我的手说:“这姓方的丫头最坏了,挑拨离间,让咱们出丑,她却在一旁偷笑。”
我一愣神间,霍夫人已经走入了人群中,我有些尴尬地站在了那个圈子之外,不晓得该怎么办。“霍夫人,您亲自前来,实在是让陆某人受宠若惊啊,霍先生还好吧?”一个宽厚的声音在人群里响了起来。“陆先生,您别客气,外子最近风湿又犯了,不然他也会过来的,还请您见谅。”霍老夫人温和地说。“这个不敢当,霍处长可有些日子没见了……这位小姐就是您那位惊动上海滩的未婚妻吧?”
“那是当然,我是什么眼光。”洁远冲她做了个不屑一顾的鬼脸,然后硬拉着我转了一圈,好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似的,咂咂连声。一旁的方萍翻了个白眼,一把扯过了我,拉着就往回走,“你少得意,那是因为清朗坯子好,穿什么都漂亮,就是穿麻布片也漂亮,跟某人的所谓眼光倒是没什么关系。”
“正是,我来给您介绍,云丹青,我的未婚妻。丹青,这位就是陆氏企业的掌门人,陆仁庆先生。”霍先生爽朗的声音响了起来。“陆先生,您好,祝您生日快乐!”丹青温婉地问候了一句。“好,好,云小姐果然是国色天香,怪不得我们心如钢铁的霍大处长也动了凡心啊,哈哈。”四周的人都跟着赔笑起来。
方萍闻声一抬头,正要笑,一眼就看见了我,一怔。她用手拢了拢头发,迈步迎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我,先仔细地看过一遍之后,对我微微一笑,然后转头对得意洋洋的洁远说:“你还别说,这衣服也就穿在她身上好看。总觉得清朗的气质偏于古典,没想到穿起西式洋装来却别有一番味道。”
“大哥,云小姐的美貌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你还不信。”叶展那懒洋洋的声音突然传了出来,那个陆先生呵呵一笑,“算了吧,在你眼里,不漂亮的女人有吗?要是老六说的我还会信。”“哈哈……”周围听到的人没有不笑的。“哟,这不是洁远吗?几个月不见,出挑得越发好了。”陆先生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就听见洁远娇声给他祝寿,他也笑着应了。
洁远边说边走,我就只有点头的份儿。正说着,前面一扇门突然打开了,穿着雪白洋丝裙子,却罩着件翠绿蕾丝长袖马甲的方萍走了出来。她用手推着门,却还在低头用脚点着地扭动。“萍,你的鞋子弄好了?”洁远扬声问了她一句。
“云小姐,怎么,那个小丫头没来吗?”叶展扬声问了一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小丫头?”陆先生笑问道,然后就听见洁远笑答了一句:“陆先生,他说的是丹青姐的妹妹。”然后又嗔了叶展一句,“什么小丫头呀,今天让你开开眼,咦,清朗呢?”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口干舌燥的,手里的手套也都快被我攥出水来了,心里扑腾乱跳。
“这边是用来做女宾休息室的,不过现在宴会还没开始,都没什么人来。刚才要不是方萍的舞鞋带子有些松,我就和她一块儿去找你了。她哥哥们也来了,她二哥可逗了,回头介绍给你认识。”
“清朗,哎,你怎么站在外面呀?快来啊。”洁远从人堆里探出了身子,见我愣愣地站在外面,赶忙走出来拉着我往里走,“喂,叶大少爷,你看看,这是谁?”我被洁远扯入了人群,突然觉得四周好像安静下来,就是一直演奏着的音乐声好像也在瞬间消失了,只有一道道目光如同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射着。
见我们进来,侍者们都停下来微微鞠躬行礼,洁远只随意地点头应付,拉着我往里走。这里面好像是一条挺深的走廊,两旁都是屋门,门扇间隔处挂着一幅幅西洋油画。我虽然不懂,但是估摸着,应该也都是名家名作吧。
我低垂的眼光从一双双样式各异的鞋子上滑过,最后落在了丹青那双特制的银色天鹅绒高跟鞋上,我立刻反应了过来,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场合给丹青丢脸。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拉着我就往一边的侧门里走,我听着霍先生“哎”了一声,然后就听见丹青说:“算了,长远,那咱们先进去吧。她们小姑娘愿意在一起,就让她们去吧。”丹青的话音还没落呢,我已经被洁远扯进了一旁的侧门里,顿时感到安静了许多,只有一些侍者在不停地穿梭,手里捧着的托盘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的酒品。
我在心里咬了咬牙,抬头微微一笑,有礼地说了句:“陆先生,您好,我是云清朗,祝您生日快乐,心想事成。”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是一愣,原以为声音会哆嗦破碎得不成样子,没想到听起来却是分外的清晰明朗。
虽然今天已经好几个人夸过我看起来很漂亮了,可洁远毫不迟疑、充满了真诚的赞美还是让我很开心。我对她大方地一笑,伸手抻抻裙子,笑着说:“那都是因为你的眼光好。”“胡说,这要是换了别人,未必穿得出这个味道来。对了,方萍已经进去了,她还说我给你选的未必好呢,这回得让她心服口服才行。”她一转头,说了句,“哥,我们先过去找方萍,你们自己进去吧,一会儿我们再来找你们。”
陆仁庆看起来三十出头,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国字脸,浓眉深目,长相不要说比叶展,就是比六爷还差着几分,可眉宇间带着的那份尊贵自恃,却是旁人所不及的。
霍先生点点头,刚要开口,“清朗,你看起来可真美。”洁远极认真地低喃了一句,她抬起了头,眼睛晶亮地说,“我就知道这种布料、这样的花纹,还有这种简洁的样式适合你,可是没想到,你穿起来是这么的……”
他看见我的样子,只微微一愣,然后就含笑地打量着我。一旁的叶展却敛了笑容,只是眯了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我,却不说话。他的目光让我多少有些不自在,我又掉过眼光去看那位陆先生。
洁远这才扭过头冲我一笑,刚要说话,眼神突然一滞,然后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手指也习惯性地去叩着雪白的门齿,她想事情的时候一贯如此。“嗯哼”,丹青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对霍先生指了指他腕上的金表,意思是说时间不多了。
“呵呵,好清雅的小姑娘,多大了?在上学吗?”陆先生突然笑着问我。我微笑着回答:“快十六了,我和洁远一起在圣心女子学堂读书。”“唔。”陆先生点点头,又转而对丹青笑着说,“令妹斯文有礼,不卑不亢,果然有乃姐的风范呀。”丹青嫣然一笑,“您实在是过奖了。”
看着霍洁远还有些不高兴的样子,霍先生赶忙赔笑着哄了两句:“好了,好了,我的大小姐,多谢你通风报信,啊。”一旁的丹青悄悄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上去拉住洁远的手,笑问:“洁远,方萍呢?她在哪儿?还有余淑兰,她来了没有?”
路先生哈哈一笑,旁边的人也都心思各异地笑着。“大哥,时间差不多了,舞会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六爷低沉的嗓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我身子一硬,心跳突然开始加快。“哦,还真是的,这一说话就忘了时间,那就开始吧,来,各位,请!”陆先生极有风度地一摆手。
“是吗?哟,那咱们赶紧进去吧,没有比长辈来得还迟的道理。”丹青一听就有些着急,赶紧就要拉着霍长远往里走。我明白丹青的心事,霍老夫人现在虽然算是认了丹青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但在一切还未成定局之前,丹青是一步都不能走错的。
众人都跟着他往大厅中央的舞池里走去,我对召唤我一起过去的洁远点了点头,又等了会儿,才慢慢地转过身。六爷正在我身后不远处,对几个人低声吩咐着什么,说完他一挥手,那几个人连连点头,转身去了。
“终于看见你们了。”洁远略微有些气喘地说。“你看看你,跑这么快,一点都……”“一点都不像个大家小姐,是不是?”霍先生刚开口就被洁远一下子堵了回去。我微微一笑,洁远用手里薄薄的扇子扇着风,“妈她们已经来了,就在下面,正好被余家的大太太绊住了。我看见你们就赶紧跑过来通知,你们总不想比妈她们后进门吧,真是好心没好报。”说完她瞪了她哥哥一眼。
六爷好像有些疲倦,用右手轻轻捏了捏额头,然后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迅速侧头向我的方向看来,我来不及收回自己的目光,就这么生生地与他的撞了个正着。
我笑着踮起脚尖向她招手,突然听见身后的霍先生有些慨叹地对丹青说了句:“你听见没有,我在这丫头心中的位置越来越低,连叫我都排在最后了,唉。”丹青“哧”地一笑,“你嫉妒呀?”没等霍先生再开口,洁远已经跑到了我们跟前。
他原本凌厉的目光呆愣了一下,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脸色一柔,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就回了他一笑。六爷步履悠闲地踱到了我身前,上下看了一圈,然后温和地说了声:“挺好。”我嘻嘻一笑,做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真的吗,谢谢夸奖了。”六爷展颜一笑,唇边因为常年紧抿留下的严厉纹路好像也变淡了。
丹青和我同时笑了出来。丹青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洁远的叫声:“清朗,丹青,哥,你们来啦。”我一回身,就看见穿着一件由浅渐深的蓝色洋装的洁远,正从台阶下朝我们轻巧地跑来,一头长发用一条闪闪发光的蓝色丝带编了起来,在灯火的映射下,就像童话书里说的海洋公主一样。
不晓得为什么,这一晚上那么多人夸奖我,我都只是觉得高兴而已,可六爷只说了两个字,却让我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一时间,看着他淡然却真实的笑容,我好像只会傻笑了。“哟,小丫头,今天真是不敢认了,一会儿可否赏光跟在下共舞一曲呀?”叶展笑嘻嘻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没一会儿,大门口的人越来越多。那几个人向丹青致礼之后都转身进屋去了,霍先生这才冲我招了招手。我刚走到他们身边,丹青已回过头来笑嗔,“你这丫头,躲哪儿去了?怎么也不知道过来打个招呼,让人家笑话。”我抿嘴笑了笑,还没开口解释,霍先生已经哈哈一笑,“好了啦,清朗向来不喜欢和外人接触。再说了,把你这大美女介绍给那群好色之徒,我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了,咱家的小美女,还是保护起来的好。”
他眼光又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我干笑了一声,“七爷您过奖了,既然您赏光,那我先去排个队,失陪了。”说完,我对着他和六爷行了个屈膝礼,就掉头往洁远所在的方向走去。背后传来了六爷的一声轻笑,极轻,但我还是听到了,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一翘。早就听洁远和方萍说过,叶大少的桃花债太多,因此每次舞会那些小姐们都是排了顺序的,省得打起来。
霍先生脸带骄傲地说着什么。他那几个熟人看着也都是斯文人,虽然对丹青都是满眼的欣赏,言谈举止却还是彬彬有礼。只有其中一个也穿着军装的,趁丹青不注意,给了霍先生一肘子,然后靠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霍先生很得意地笑了一声。
“哼,这小丫头,今天看着变了样,跟朵栀子花似的,原来还是那朵牙尖嘴利的栀子花。”叶展故意抬高了嗓门说了句,可他的声音里并没有恶意。我也只是吐了吐舌头,就笑着向洁远和方萍走去。然后就听六爷问了他一声:“青丝呢?”“她去换装了,准备开舞。”叶展轻松地答道。刚走到洁远和方萍跟前,就听见音乐一变,舞池里的人群也都散了开来,我伸头看去,陆先生潇洒地领着换了一身亮片舞裙的陆青丝往舞池中央走去,做了一个漂亮的花势之后,两个人翩翩起舞。
隔着一段距离,他们的话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只能看见丹青婉转得体地应对着。她笑得一如午夜绽放的水仙,娇艳却含蓄,周围的女人虽然看起来都很漂亮,但真没一个比得上丹青的。
我正欣赏着他们娴熟而优雅的舞技,一旁的方萍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我一句:“清朗,有人来邀请你跳舞吗?”我一愣,摇了摇头。洁远也愣住了,“糟了,把这件事给忘了,第一支舞是特别留给未婚男女的,这是规矩。等陆先生他们领舞结束之后,就得下场的,萍,你哥哥呢,有伴了吗?”
霍先生对我扬了扬眉,我笑着微微摇了摇头,用手套夸张地擦了擦额头的汗,表示我很紧张。他有些好笑地撇了撇嘴角,但也没有强迫我过去,只是伸手扶住了还想要回头叫我的丹青的腰际,然后向那群人介绍起来。
方萍难得有些粗鲁地翻了个白眼,“我大哥带着女朋友来的,二哥不知道发什么疯,早就邀请了苏雪晴,而且她居然答应了,真是见鬼了。”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嘀咕了句,“这可怎么办?估计现在大家基本上都找好伴了。”洁远眼珠一转,“你们等着,我去找人。”说完转身就往人群里钻,剩下我和方萍面面相觑。
“清朗。”丹青走到我身旁,悄悄扯了一下看得有些目眩神迷的我。我一回神,才看见霍先生已经和门口的几个人打起了招呼,正回头笑着示意我们上前。丹青昂起了头,步履优雅地走了过去,我迟疑了一下,跟了上去,但还是和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站在了门口廊柱下的阴影里。
过了一会儿,眼看着陆先生他们的舞已接近尾声,洁远窜了回来,没等方萍开口问,就恨声说:“气死我了,那些我认识的都有伴了,剩下的都是苏家姐妹的朋友,他们宁可闲着也不肯来帮忙。我说方才苏雪莹笑得那么阴险,原来她早就算计到了,真可恶。”
“卢太太,您也来了,有日子没见了,听说您去香港了?”“杜局长,上次满园春的堂会您没去呀,周督办、王司令他们可是都到了,还问起您呢。”“瑞华,你可来了,哟,你这裙子真漂亮,是不是……”周围的寒暄声顿时充斥于耳,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种让人难以形容的味道。看看四周晶亮闪烁的珠光宝气和绫罗绸缎,脂粉、香水、雪茄,以及花草树木的自然清香混在了一起,大概那种气味的名字叫奢靡吧……
方萍一皱眉头,“实在不行,我把我二哥强行拉过来就是了。”“方萍,千万别。”我赶忙摇头,“我本来就不太会跳舞,你们也知道我刚学了没几天,说不定跳了更出丑呢。再说,别为了这点小事得罪苏家人,你也得替你哥哥想想,出尔反尔毕竟不好。”
我正傻傻地看着,“咔”的一声轻响,我猛地转头,才发现车门已经被人打开了,“小姐,晚上好。”一个侍者弯腰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另一只手遮在了车门框上。“哦,谢谢。”我冲他点了点头,迈步从车里走了出来。
方萍皱起眉头,洁远咬了咬嘴唇刚要开口,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我们同时抬头看去,陆青丝正在陆先生的引领下,轻巧地旋转着向全场致礼。这时,两个我不认识的年轻男孩子,风度翩翩地朝洁远和方萍走了过来,看着还在犹豫的她们俩,我笑着推了她们一把,“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放心。”她们俩有些犹豫地去了,我笑着摆摆手,一转眼,看见丹青也和霍先生下了场,叶展却是领着苏家的大小姐。
我的身子随之微微一晃,下意识地往外看去,一座壮观的喷泉猛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正喷洒着细细的水滴,在灯火的映射下,如梦如烟。周围不时传来一阵阵莺声燕语,许多女子都围着喷泉在说笑。
舞曲声响起,比之前那首欢快了许多,舞池里都是些年轻男女,气氛一下子就热烈起来。我往四周看看,不远处也都是一些上了年纪或是结了婚的成双成对的人,果然还真没什么像我一样的年轻女孩就这么干站着,我仿佛都能听见人们的窃窃私语。我用力地握紧拳头,挺直了背脊,对舞池中的洁远、方萍、丹青,甚至是余淑兰微笑着。
六爷和那个花花公子?我忍不住微微侧过头,路灯映得霍先生的脸色有些明暗难辨,似乎每次说到或碰到他们的时候,霍先生的表现都有些奇怪。一旁的丹青惊呼了一声:“你是说上次我们见的那个陆城是陆家的人?”“也算,也不算,他……”霍先生话还没有说完,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苏雪莹和她的男伴从我跟前舞过,她嘴角微翘,眉梢眼角的嘲讽从我眼前一滑而过。丹青的脸色却变得有些不好,她也明白过来了事情有些不对劲,悄声在霍先生耳边说了些什么,霍先生回头看了我一眼,眉头也皱了起来,可显然他们现在也没什么办法。我对他俩安慰地笑了笑,然后就挪开了眼光,突然发现叶展在挤眉弄眼地对我做鬼脸,我忍不住一笑。
“嗬,好大的架子,佣人都这么不卑不亢的。”丹青轻笑着说了一句。“是啊,回头你就知道了,这陆家和之前你去过的那些人家可不同。要说上海滩一跺脚就能晃三晃的人物,那是屈指可数,这位陆先生却是那些屈指可数的人物中排前头的。”霍先生笑着说。“是吗,那么厉害?那我怎么不知道,好像也没听你提过。”丹青随口问。“你或许不知道他,但总该知道陆城和叶展这两个人吧?”霍先生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发现他的女伴苏大小姐好像也有些心不在焉,眼光一直就在人群里飘忽着,也不知怎么的,她的眼光突然落在了我的身上,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我一愣,顺着她的目光左右看,突然发现我身旁两侧空了起来,一转头,六爷正安静地站在我身后。
“唔,知道了。老王——”“是。”司机麻利地从一旁的暗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了过去,那个侍者恭敬地谢过了,但样子并不低声下气。他向司机指了行车的方向之后,就鞠了个躬,朝下一辆车子走去。
我赶忙转过身子,“六爷,有事吗?”他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怎么不去跳舞?”我一笑,左右看了看,“没人请,而且也不太会跳,您呢?”他嘴角一弯,“没人请,而且也不太会跳。”
“晚上好。”到了跟前,司机把窗子打开,一个侍者快步迎上来,然后彬彬有礼地躬身冲车里打了个招呼,司机二话没说,就把请柬递了过去。那个侍者打开看了一眼,就弯腰笑着说:“霍处长,晚上好,欢迎您的到来。另外,方才霍夫人和小姐的车子刚刚才过去。”
我扑哧一笑,然后就傻傻地看着那只伸出来的修长手掌,“那咱俩凑合一下吧,如何?”六爷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答了些什么,明白过来之后,人已经在舞场里了。我不知道自己踩着的是什么样的步点,只是随着六爷在舞池中晃动着。音乐声也仿佛离我很远,只能感觉到六爷温热的手掌,紧密地裹住了我的手,我恍惚觉得甚至能感觉到他那道疤。而放在我腰际的手,则让我觉得腰部好像着了火。
灯火越来越亮,林荫路边的灯柱上,都另外挂上了一盏红灯,正随着夜风轻轻摇摆。没走两分钟,前面的车子速度慢了下来,我仔细看看,才发现前面有数个穿着笔挺白色制服的佣人,在指挥着车子的行进路线,所有的车都排队等着。
“这花儿真香。”六爷随意地说了句。“啊。”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眼底却含了些笑意,显然认为我埋着头跳舞的样子很好笑,我的脸不禁一红。
四面围满了郁郁葱葱的林木,这幢房子的周围甚至看不到其他有灯火闪亮的建筑。成片的绿色草地,修剪得一如地毯。前面有几辆车子在平稳地行驶着,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我们的车子后面还有其他的车跟着,想来都是那些应邀来赴宴的达官贵人们。
“这花我也很喜欢,而且比那些香水的味道闻起来舒服。”我喃喃地答了一句。六爷点了点头,“没错,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然的就是比刻意的要好。”
我忍不住向外张望着,前方一幢灰白相间的大理石建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它的建筑风格偏向于英式田园风格,这是前两天方修女刚给我们讲过的。
接着,他又在断断续续间很轻松地问了我一些关于学堂里的事,慢慢地我也放松了下来。等到舞曲停下的时候,我正在跟他说一件学堂里的趣事,他也含笑听着。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笑声有些突兀,这才发现音乐已经停止,人们正在向四周散去。
正胡乱地想着秀娥临来之前的吩咐,就是一定要回去把今天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先生,马上就要到了。”突然听见一旁的司机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你就把车直接开到喷泉那儿就行,还是老规矩。”霍先生沉声吩咐了一句。“是。”司机赶忙答应了,一打轮,车子向着我右手边一处灯火辉煌的建筑驶去,速度也慢了下来。
我脸大红,赶忙往后退了一步。六爷也不在乎,松了手,微微朝我躬了躬身,没等我回礼,就转身往陆先生他们所在的地方走去。离我们不远的叶展正微皱了眉头看着这边,脸上带了些少见的严肃。
我身旁的司机眼睛眨也不眨,就那么专心致志地开着车。我自然也是装聋作哑,置若罔闻。后背感觉有些僵直,一来因为要保持发型,不想把脑后的花压坏,因而不敢靠在椅背上;二来下意识地想离后座的丹青和霍先生远些,去听别人的窃窃私语毕竟不太礼貌,所以我就一直这么挺胸抬头地坐着。突然想起方才自己和秀娥玩笑时说的“是不是一晚上都得这么挺着”,忍不住苦笑了出来,果然饭可以多吃,话不可以乱说。
我往旁边看了一眼,原来六爷已经体贴地带我舞到了舞池边。我看着丹青、洁远她们就站在一旁,忙笑着向她们走去。走着走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些人的眼光比我之前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时更加古怪。我不禁有些迟疑地往四周看看,人人都是眼光闪烁,交头接耳。我加快了脚步往丹青她们那里走去,丹青的脸色还好,只是其他人多少都有些古怪,洁远更是神色怔忡。
她身旁的霍先生笑着说了一句:“你呀,就是什么都惦记着,怪不得老是说精神不够用。”“唉,”丹青轻叹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说了句,“我就是个操心的命。”霍先生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在丹青耳边说了句什么,丹青“哧”的一声喷笑了出来,然后娇嗔了句:“你胡说些什么呢。”
“洁远,方萍,你们……”我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洁远勉强一笑,“我先去找我妈,一会儿就回来。”说完转身匆匆走了,方萍想拉她,一伸手又缩了回来。丹青有些奇怪,她凑到霍先生耳边轻声问了句,霍先生脸色多少也有些古怪,他在丹青耳边轻声回了句什么,丹青一怔,就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路上,路旁的点点霓虹迅速地被甩在身后,曳出一道道五光十色的长影。我将头轻轻地靠在半开的车窗上,望着车外明暗不定的光影笼罩着的形形色色的人群,他们或恣意或无奈地进行着自己的夜生活。“清朗,你别靠着那窗子了,今天晚上凉,小心风吹了头,再头痛。”后座的丹青柔声说了一句。“哦,好。”我应了一声,赶紧坐直了身子。
“方萍,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刚才跳舞出错了?大家干吗这么看着我?”我伸手拉了方萍的袖子一下,轻声问她。方萍看了我一眼,又扭头向洁远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咬了咬嘴唇,在我耳边说了句:“那倒不是,只是这上海滩谁不知道,陆家六爷从不跳舞……”
我一愣,顺着她的目光左右看,突然发现我身旁两侧空了起来,一转头,六爷正安静地站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