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这半年来我和六爷从未见过面,可也没断了联系。石头总能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找到我,或者给我带些吃的,或者给我一些书本,或者只是来看看我好不好。我猜得到是六爷让他来的,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拒绝这些不值几个钱,却让我觉得温暖的礼物。所以我也不时地把配好的治头痛或者是醒酒的药,让石头带回去。至于六爷用没用,我从不问,石头也从不说。
可能因为洁远就要回来了,方萍放下心事之后,话忍不住多了起来,我就在一旁听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她说她早就知道洁远的单恋不会有结果,先不说霍家根本不会同意,就是陆城也不会看上洁远的,不是因为洁远不好,而是早就传说,陆城心里有一个女人,他一直在等那个女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震惊的感觉,那天偷听霍先生和丹青的谈话时,霍先生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大概就是这个吧。
方萍看着我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也放心了不少。她的观点和霍先生很相似,陆家的人敬而远之就可以了,深交则没有半点必要。想来这些话,方萍都曾经对洁远说过,只是洁远听不进去。经过跳舞那件事,洁远伤心离去,方萍反而认为是好事,因为这样可以让洁远认清现实。
上一封信隔的日子有些长,让我有些担心,之前我还问过方萍,她也没收到。可等我收到那封信之后,我却感觉到洁远有些不同,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只是觉得洁远的字里行间多了些轻快,而不是刻意地做出一副愉快的样子。现在,她的另一封信我很快就收到了,罗里罗唆一大堆,而我在乎的只有那一行字:“我准备回家了。”
方萍也顺便讲了一下陆家的复杂情况,给我提个醒。我知道了六爷从小就没了母亲,他父亲原本就是青帮里出了名的打手。自从他父亲因为一场混战送了命之后,他就一个人在江边码头流浪讨生活,人虽小,却是出了名的逞勇斗狠。后来好像是因为一次意外,他被当时陆家的小姐,也就是陆仁庆的姑姑带回家交给陆老爷收养了,当时也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洁远的信里绝口不提那天晚会上的事儿,只是说四川那边有多么漂亮,果然是“天府之国”,让她流连忘返。还把人文、地理、历史给我讲了个遍,可就是不说什么时候回来。我则把学校和家里日常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一一写在信里。我们依然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却像是隔着一条河在热情地打着招呼,没人去过不远处的那座桥。
具体的经过知道的人极少,这些人大多也都和陆家关系很亲密。大家只知道他跟了陆家老爷的姓氏,后来还带回了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叶展及陆青丝。叶展自小就被扔到码头上,父亲是个船工,听说母亲是妓女户的人,可现在没有人敢去提这件事。这个人也奇怪,并没有改了姓氏,而是一直用着自己母亲的姓氏。
“这可真是太好了。”她如释重负般地一笑,“我好怕她想不开,就只为了一个虚幻的梦。”我点了点头。洁远几乎月月都给我来信,收到她第一封信时,我激动得手抖个不停。一旁的方萍好笑地看着我把信纸颤得哗啦乱响,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明白我有多害怕失去洁远这个朋友。
陆青丝不是六爷的亲妹妹,而是陆城和叶展在码头做混混的时候捡回来的弃婴。她的名字还是当时的陆老爷给取的,陆老爷还把她像小姐一样送进学堂读书、认字、弹钢琴。而她十六岁那年却在百乐门一舞成名,成了上海滩最有名的交际花。听方萍说,这上海滩的达官贵人们,都以能和她共舞一曲为荣,陆家的生意也不晓得有多少是经过她打通门路的。
我一笑,低头把手里的空袋子折好,轻声说了句:“洁远在信上说,她快要回来了。”方萍一愣,嘴也不动了。我把那封信递给了她,冲她点点头。方萍又看了我一眼,这才打开了信,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然后又挑出其中的一段,仔细地看了两遍,最后慢慢地将信折好,交到我手中。
方萍说这个话的时候,还感叹着男人都好色,见了美女就忘了姓氏,什么话都讲了出来。我的心里却冰冷了起来,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丹青,那个被大太太她们逼迫着给人做妾时的丹青。十六岁之前的陆青丝应该也是个纯真不知愁的女孩子吧,一如当初的丹青。我用力地甩了甩头,把这个不吉的联想抛到了脑后。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条深刻的纹路依然和那个晚上一样,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浅。一颗焦黄的胡豆正压在上面。一只手伸了过来,把我掌心上的豆子捡了过去,“你再盯着看,豆子也变不成两个。”方萍把豆子放入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一边嚼一边说,“哈,最后一个,便宜我了,先下手为强。”
“哟,今天高兴,光顾着说话了。清朗,我请你吃饭,反正明天没课也要休息,你打个电话和你姐姐说一声,好不好?”“好吧。”我笑着点了点头,高兴的事有人一起分享,那种幸福的感觉会加倍,这些日子我很感激方萍一直陪在我身边。“我请你吧,刚才方修女给了我一些奖学金。”我站起身,顺便拉起方萍。“真的呀?你可真行!这回苏雪莹可气死了。以前都是洁远拿的,这回她好不容易盼到洁远不在,却还是没有她的份儿,呵呵。”方萍开心地笑了起来。
方萍说过,这条纹路代表的是人一生的感情,她说我的纹路又深又重,一定会有一场水深火热的恋爱。我忍不住苦笑,水深火热吗……虽然我还没有弄明白什么是恋爱,可是那种水深火热的感觉,我已经深有体会了。恍惚间,那条深深的纹路突然变成了一道疤痕,我吓了一跳,猛地握紧了拳头……
我和方萍手拉着手往外走去。学校每隔半年都会评选出最优秀的学生,然后发些奖学金,以示奖励,以前几乎都是洁远在拿。我曾经问过方萍,以她的能力拿个第一并非难事,可她为什么总是拿第三?方萍笑眯眯地说,她能力有限,又不喜欢和人较劲,所以拿个第三,意思意思也就行了。一旁的洁远却嗤之以鼻,说这只狐狸最喜欢的就是推别人去冲锋陷阵,她自己躲在一旁看热闹。
昨晚还有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转着,六爷的邀舞,洁远那惨白的脸色,众人意味难明的眼神,还有丹青那从未说出口的心事,都让我有种难以招架的感觉。想着昨夜,突然觉得腰部那种火热的感觉又烧了起来,我忍不住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看着,昏暗中,那条深刻的纹路让我有些怅然。
考第二的就是苏雪莹,想来她被洁远和方萍夹在中间的滋味并不好受。现在洁远不在,我觉得属于洁远的东西我一定要帮她看好。如果她回来知道苏雪莹占了那个彩头,一定会气个半死的,因此我更加拼命地学习,直到方修女非常满意地将这个红纸包交到我手上。
后面的话显然已经不适宜再听下去了,我悄悄地转过身子往自己的屋里走去,刚要关门就听见秀娥上楼的声音。我轻轻地关上了门,灯也没开,把外套一脱,扔在了椅子上,人就往后一倒,重重地摔到柔软的床铺里,两眼发直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走,打电话去。”方萍高兴地拉着我往门房走,那里有一部电话,供学生们使用。一路上陆陆续续地碰到不少学生,有人跟我们打招呼,有人却装着没看见我们,扭头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早就习惯了,方萍更是不放在心上。
丹青轻轻地抽泣了一声,霍先生又低声说了句:“再说,你就让我觉得很温暖,这就够了。”丹青吸着鼻子闷声问了句:“是吗,怎么个温暖法?”“这么抱着你还不够温暖的呀?又暖又沉,特实在。”霍先生调笑着说了一句,丹青顿时娇嗔不止,屋里笑闹成一片。
“姐姐,我知道,我不会很晚回家的,啊?不用了,方萍家的司机会送我回去的,不用王先生来接了。嗯,好,姐姐再见。”我轻轻撂下了电话,回头对方萍一笑,“好了。”方萍做了个鬼脸,“有时候我觉得你有姐姐疼,真的很让人羡慕,可是听她唠叨的时候,我又觉得没什么好羡慕的。”
屋里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霍先生柔声说:“这一点也不可笑,这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外表是那么的聪明、高傲、美丽,内心却又那么的柔软、脆弱。清朗让人觉得温暖,你却让我觉得心疼,只想一辈子让你不再这样故作坚强。”
我忍不住一笑,“丹青才不唠叨呢,她只是嘱咐我……”我话还没说完,方萍急忙做了个认输的手势,“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完美无缺,行了吧。”我一笑,刚要说话,就听见门外传来几个女孩子唧唧喳喳的声音,“雪莹,真没想到,方修女竟然把奖学金给了那个乡下丫头了,真是太过分了,她哪点比得上你啊。”“就是,就是。”一阵附和声响起……
丹青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说的是。在老家的时候,墨阳,还有我妈都说过类似的话,就连我那个性子古板冷漠的父亲,也私下里教她读书认字。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真有些羡慕她,虽然人人都在夸奖我,但是每个人却都会对她吐露心事,连我……也不例外,哼,这很可笑吧?”我在门外已经听得怔住了,从没想到在我心里一直高傲自信的丹青,居然会说羡慕我。
“行了,都别说了!她是什么东西,拿来跟我比?”门外的苏雪莹娇喝了一声,那些吵闹的声音顿时没了。方萍眉头一皱,我对她轻轻摇摇头。“好了,别管这些不开心的了,我请你们去雅德利吧。我听我爹地说那儿新来了个法国厨子,做的鹅肝可地道了,咱们走吧。”苏雪莹招呼了一声。
霍先生轻笑了一声,再开口声音却变得有些认真,“你知道我最欣赏清朗什么吗?”我在门外一愣,屋里的丹青也没再说话,“她会为了别人的喜悦而喜悦,因为别人的忧伤而忧伤。我父亲说过,这是一个人最为宝贵的情操。她是个会让别人感觉到温暖的小姑娘,我想那个陆城之所以会接近她,也许就是为了这份温暖。你也知道,冷血动物最喜欢的……就是阳光了。”说到最后,霍先生的声音里又带上了一丝嘲讽。
外面顺时又热闹了起来,“雪莹,要我说,那鹅肝倒不重要,去看你的心肝才重要吧。”一个和我同班的女生娇滴滴地说了一句,其他的女孩儿都尖声笑了起来。苏雪莹哼了一声,“要你管,不愿意去就算了。”说完“咔咔”地踩着高跟鞋就往外走,那些女生赶忙笑闹着追了上去。
屋里静了一会儿,就听丹青哼笑了一声,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看样子你还真是欣赏她,我可是很少听你这么夸人的。”我忍不住咬紧了下唇。“呵呵,怎么,你吃醋了?”霍先生笑嘻嘻地问了一句。“呸!”丹青轻啐了他一声,“胡说些什么。”
“呸!”方萍轻啐了一口,“拿着肉麻当有趣,什么鹅肝心肝的,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恶心。”我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红包,“重点是这个,反正她是去恶心叶老七,跟咱们没关系。”方萍扑哧一笑,“说的是,那咱们去哪儿?对了,去贝克面包坊怎么样,那儿的起司最好了。”“行,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说起来洁远最喜欢吃那个了。”我笑着点了点头,对看门的张先生打过招呼后,就和方萍往外走。
霍先生“唔”了一声,过了会儿才说:“这个我知道,可是这丫头心里把你、秀娥,还有张嬷,对,还有你二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真有什么,你去和她讲明道理,她不会不听的。”“但愿如此吧。”丹青叹息着说了句。霍先生一笑,“你放心,虽然清朗的个性坚强,却不任性妄为,她对是非轻重分得极清,人又重感情,所以不会出什么事的。”
“回头馋死她,谁让这个丫头无情无义地一走那么久!”方萍一皱鼻子,然后拉着我上了她家的车子。“老周,去贝克。”她吩咐了一声,司机忙恭敬地答应了。“对了,你那个完美无缺的姐姐,什么时候和霍大哥结婚啊?他们都订婚很久了吧?”方萍随口问了我一句,我一怔,“哦,那个啊,可能等霍夫人和洁远回来之后就办吧。”
丹青轻笑了一声,“秀娥读的书都是清朗教的,她俩从小就玩得好。我二哥老是说,这俩丫头一个是炮筒子,一个是闷葫芦,也不晓得怎么就那么合得来。”说完,她叹了口气,“一说到这儿我就担心,清朗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若是她真的对陆城动了心可怎么办?处了这些日子,你多少也应该知道,这丫头平日里最随和不过,可一旦拗起性子来,那可真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唔,那不等你哥哥了?”方萍扭头看了我一眼,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回来。如果能的话,当然好,可是霍先生他已经不想再拖了。”“哦……”方萍点了点头。我假装整理书包,把头低了下去。墨阳到现在还没有消息,霍先生每每安慰我们说,碰到了这种事儿,有时候没消息反而是好消息,我和丹青虽然知道这话没有半点意义,却也只能这么想。
我悄悄地靠回了小客厅的门,“秀娥这丫头,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稳当些。不要说张嬷,就连我都发愁,她这以后可怎么嫁人。”屋里的丹青有些无奈地抱怨了一句。霍先生哈哈一笑,“我倒觉得这丫头挺好,明快爽利没心机,有什么说什么,和洁远有点像,只可惜书读得少了些。”
霍先生原本就打算如果在年底之前还找不到墨阳,就和丹青结婚,再这样拖下去,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丹青的心里一直很急,却不能说出口,这点我明白,张嬷明白,霍先生自然也明白,因此上个星期他突然对丹青说让她去培罗蒙挑婚纱,当时丹青是惊喜交集,而我收到洁远的信后才明白,霍老夫人要回来了,而霍先生打算破釜沉舟了。
“哎,我这就去。”秀娥脆脆地应了一声,看着丹青关上了门,又等了会儿,这才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清朗,你这是干吗呀?”她压低声音问了一句。我摇了摇手,悄声说:“你快去吧,回头再说。”秀娥点了点头,对我做了个有难同当的表情,然后轻巧地下楼去了。
“小姐,到了。”司机恭敬地说了一句。我一抬头,果然贝克那红色的招牌就近在眼前。方萍和我下了车就往里走,门口的铃铛“叮当”一响,立刻就有系着雪白围裙的侍者迎了上来。我和方萍选了靠近窗边的一张桌子,点好了茶点,就随意而轻松地聊起天来。这些日子的担忧与不快,都随着洁远的即将归来而烟消云散。
丹青一愣,转头往四周又看了一遍,这才笑着说:“你这丫头,老是这么一惊一乍的,怨不得你妈骂你。”秀娥摸着脑袋嘿嘿一笑。“对了,先生回来了,你去和你妈说,把我今天买的点心热过之后拿来,再让她冲壶好茶。另外,要是看见清朗回来了,就让她来找我,我有话对她说。快去吧。”丹青说完就转身进屋去了。
尽管后面跟着的就是丹青的婚事,也许霍老夫人还会反对,但我相信霍先生是真心实意对丹青的,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说服他母亲。聊着聊着,我总觉得有人在什么地方盯着我们看似的,因此忍不住四下里瞄着。方萍见我这副样子,就笑着问我是不是因为请客花钱,心疼得坐都坐不住了。
“哎,秀娥,问你话呢,傻站着干吗呀?”秀娥一醒神,“啊……”她赶忙冲着丹青咧嘴一笑,“哦,小姐,我看着清朗的屋门开着,还以为她回来了呢,就叫了一声。”说完她伶俐地跑到我的门口,往里一探头,然后回头吐了吐舌头,“没人在,估计是方才李婶上来收脏衣服,门没关好。”
“叮当”,门口的铃铛一响,我对面原本言笑晏晏的方萍脸色突然一黯,不自在地侧过了脸,对我说了声:“清朗,我去洗洗手,一会儿就回来。”“哦。”我刚点头,她就起身匆匆地朝屏风后的盥洗室走去。我目送她的身影从屏风处消失,忍不住好奇地回身朝门口的方向张望了一眼:方萍看见谁了,脸色这么不好?
我赶忙转身对秀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迅速地闪到了一旁的落地窗帘里,然后在缝隙中对秀娥又摆了摆手。秀娥瞪大了眼看着我一连串的动作。“咔嗒”一声,一旁的客厅门被推了开来,“清朗回来了?在哪儿呢?”丹青露出半个身子来,边问边四下里看着,我使劲地往里缩了缩。
一个粉红色的身影让我一愣,竟然是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女子,容貌清秀,一脸和顺地跟在一个穿一身藏青色西装的青年身后。那个男人带着一副金丝眼镜,肤色白皙。他镜片的光芒一闪,我吓得赶紧回过头来,顺手抓起茶杯胡乱地啜了一口。
“咦,清朗,你回来了。”背后突然传来了秀娥的叫声,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姐,你好!”一个听起来有些别扭的柔软口音在我身边响了起来,我忍不住呛了一下,一抬头就看见那个日本女人正恭敬地站在我身边。见我抬头看她,她深深地鞠了个躬,吓了我一跳,正不知该做什么好,她又鞠了个躬才说,“小姐,我家先生想请你过去坐坐。”说完,她拿手一指,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个青年男子正举杯对我点头示意,表情温和,可整体却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哎,那清朗怎么办?他昨天还请清朗跳舞来着,你不是说他从不跳舞吗?那他是不是……”丹青有些焦急地问。“你别急嘛,听我说。”霍先生沉稳地打断了丹青,我的心跳猛地快了起来,“虽然我不知道陆城为什么去请清朗跳舞,破坏他自己的规矩,但是他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清朗还是个孩子,再说,我早就听说他……”霍先生的声音压低了,我不自觉地贴在了门上,隐约感觉下面这些话很重要。
我微微皱了下眉头,“不用了,我并不认识你家先生,多谢他的好意了,你请回吧。”那个女人一怔,张了张嘴还想说话,但是看见我毫无商量的表情,也就没再多说,转身走了。我感觉那道灼灼的目光一直刺在我身上,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就伸手拈了片蛋糕放进嘴里,转头望向窗外,看着暮色慢慢降临。这时,对面慢速驶过来一辆汽车,我看着有些眼熟,忍不住伸头去看。
“不干净?”丹青讶异地问了句。“你认得叶展吧,那小子的脸俊俏得连女人都自愧不如,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可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在东码头凭着手中一把匕首闯出了名号,那个陆城更是……”霍先生仿佛有些慨叹地出了口长气,“算了,这些血腥事我也不想多说了。总之,陆城这个人作为男人我很欣赏他,是条汉子。只可惜,我们是做不了知己啦。”
“小姐,你好,我是源清和。”一个略微有些低哑的声音在我身侧响了起来,我猛地转过头,那个年轻的男人竟然站在了我的身旁,正冲着我微笑。见我回头只是瞪着他,他笑了笑,微微躬了躬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说完一转身,竟然坐在了我的对面。
霍先生顿了顿,声音里多少带些不屑,“陆家那些不能拿到明面上来做的生意都归他,要不然这上海滩有钱的、有权的人那么多,凭什么他陆仁庆就可以在上海滩呼风唤雨,却没人敢去动他?咱们霍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却是书香世家,向来规矩做人,我可不想和那些手里不干不净的人结什么姻亲,敬而远之也就够了。”说完他冷哼了一声。
“你……”我心头涌起一阵怒意。他是谁我不知道,可多少能猜出他是个日本人,尽管他中文讲得毫无瑕疵。不管是我以前听墨阳说的,还是我来了上海之后经历的,我对日本人一点好感也没有。看着他笑吟吟地坐在了我对面,一副闲适的样子,我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就想站起身走人。“云小姐,上次的舞会我也参加了,您和陆城先生那一曲舞,可是惊动上海滩呀。”那个源清和见我想走,就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因为那个陆城是养子吗,身份不配?”丹青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我也竖起了耳朵听着,霍先生淡淡地说了句:“那倒不是。如说能力,陆城这个人不可小觑,虽然只是个养子的身份,各方面却很优秀,人品也不差,只不过……”
我心里一怔,上次陆家宴会,那些租界的洋人也去了不少,可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谁认得他是谁?我皱了眉头,正想不顾一切地转身就走,他扭头向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笑着说:“方才和您坐在一起的是方萍小姐吧?”这时候门口又是“叮当”一声。
我不禁愣住了,洁远她走了……难道是因为……我放轻了脚步往客厅的门口走去。“不会是为了昨天陆城请清朗跳舞,所以她……”丹青喃喃地问了一句,声音越来越低,“唉,女孩子大了,有心事了。”霍先生长叹了一声,“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充其量就是个小女孩儿的单恋,所以让她去散散心也好,转过头也就忘了。再说陆城那样复杂的人,本来和她就是南辕北辙,她连想都不要想。”
我眼睑跳了两下,刚才方萍那难看的脸色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不是。”我下意识地答了一句。他一挑眉,“不是?难道您不是在这儿等她吗?那您在等谁?”他语调温和,可神情就仿佛在嘲讽着我不堪一击的否认。
“长远,你是说笑吧?”那天我放学回家,因为心情不好,就直接回自己的房间。刚推开门想进去,就听到二楼的小客厅里传来了丹青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那个丫头说什么也要去,说是不放心我妈,还让我去给她学校请假,这会儿已经在火车上了。估计过不了多少日子就回来了。”霍先生有些疲惫地答了一句。
我只觉得脸腾的一下涨红了,正想站起来大声说:“我在等谁关你什么事?”就听见六爷清远的男中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她是在等我,源少佐,好久不见了。”我大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有力的手已经握住了我的手肘,轻巧地将我拉了起来,然后那只手就落在了我的腰间,轻柔却亲密地扶着我,“对不起,我来晚了。”六爷低头微笑着对我说了一句,我只能傻傻地点了点头。
霍老夫人的长兄因为生病,想要见见自己唯一的妹妹这件事我们都知道,霍先生也早就买好了火车票,就等宴会结束的第二天送老太太上火车,可没想到洁远也跟着一起去了。
六爷一笑,“我们还有事,就先行一步,改日再叙了。”源清和见到六爷也有些吃惊,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站起身行了个礼,眉梢眼底却带着些挑衅,“原来如此,看来坊间传言原来是真的,陆先生的破例一舞,果然不是心血来潮呀。”六爷扬眉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那我告辞了。”说完,六爷看都不看那个人一眼,就带着我转身往外走。
一曲不到十分钟的舞蹈,破了六爷十几年的规矩,也打破了我勉力维持的平静日子。闲言碎语就如同疫病一样,一夜之间传遍了上海,而洁远却如同风一样地消失了。我和方萍都以为洁远是因为心里不舒服才没来上学,结果我一回家就听说,洁远陪着霍老夫人回四川老家了。
早有人打开了门,那亮闪闪的光头我再熟悉不过。我冲他一笑,光头大叔憨憨地回了我一笑,然后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一出门,两三个人迅速把我们围在了中间,我一抬眼,就发现我方才看着眼熟的那辆车正停在街对面不远处。
我捏揉着手里的豆子没说话,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半年前。自从那场晚宴之后,我就再没见到洁远。第二天去上学,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什么稀有动物,比第一天来上学时的糟糕感觉还不如。学校里只有方萍依然如故,和我有说有笑的,其他人那些惊讶、揣测、嫉妒、不屑,还有冷嘲热讽的眼光,简直能把我活生生地吞没。
光头大叔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低声说:“六爷,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小鬼子出门向来带的人多,咱们私底下在码头卡了他们商会不少货,虽说现在还没撕破脸皮,但还是小心为妙。”
伸手接了过来,我一边解着纸袋上的封口,一边对她说:“是你骗过来的吧,要是洁远才会去抢。”话一出口,我俩同时一愣,你看我,我看你,又同时笑了起来,方才那点别扭顿时烟消云散了。方萍轻轻叹了口气,“那丫头,去了也快半年了。”
“嗯。”六爷点了点头,拉着我就往对面走,我赶忙拉了他一把,“不行,方萍还在里头呢。”六爷被我拉得顿住了脚,光头大叔忙说:“丫头,你别急,我让人去后门把她领出来,你放心吧。”“哦。”我胡乱地点点头,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眼前的紧张气氛还是让我明白少说为妙,乖乖儿跟着走就是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们俩还真是……”我好笑地摇了摇头,方萍得意地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再说,谁让这丫头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听她这么说,我的笑容一僵,方萍也自觉失言,赶忙从袋子里掏出包开花胡豆来,“清朗,你尝尝,我刚从余淑兰手里抢来的,还热的呢,刚爆的。”我勉强一笑,方萍的表情也有些尴尬。
“那个治头痛的药,你有没有在吃呀?”六爷的手很热,让我心里慌慌的,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么一句,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神经不正常,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种鬼问题……“哼哼”,六爷突然轻笑了一声,“嗯,我在吃,多谢挂念。”我的脸大红,低头疾走。现在也分不清到底是我的手烫,还是六爷的手烫,只感觉到那种滚烫的温度紧紧地包裹着我俩的手。
我顺手扔掉了叶子,拍了拍手,一笑,“你看吧。”方萍一撇嘴,“算了吧,我才没兴趣看那个话痨的信呢。再说,估计这封信里面少不了说我的坏话,看了更生气。”我奇怪地问了句:“你怎么知道的?”方萍做了个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表情,然后才靠近我低声说:“因为在上封信里,我刚回骂了她。”
路边,华灯初上,有的灯泡好像坏了,一闪一闪的。眼瞅着就要走到车子旁边了,六爷突然转身扑向了我,然后我就听见一声脆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六爷一把把我推到了车后,“蹲在那儿别动。”他低喝了一声,然后迅速转到了另一边。
方萍捏了捏那封不算薄的信,哼了一声,“这丫头,给我写信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说,每次也就那么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倒是跟你有一箩筐的话似的,写这么厚,亏她还好意思每次都抱怨我。”
这时我听见街上的人群一阵惊慌地乱喊,其中还夹杂着几声脆响,车里的司机也迅速地下了车,一把乌黑的手枪已握在了他的手中。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把枪,一眨眼间,司机已灵巧地转到了车子的另一边。
我轻笑了一声,直接就把自己手里的叶柄弯成环状,套了上去,两下里一用力,我的完好无损,可方萍的那根已折成了两半。“切,真是中看不中用,我特意拣了根粗的呢。”方萍一挥手,把断掉的叶柄扔了出去,一偏身坐在我的对面。她放下手中的袋子,顺便捡起我放在长椅上的信,挑眉问道:“洁远的?”我点了点头。
我抱着头惊慌地紧靠在车边,心里惊恐至极。子弹呼啸的声音让我不自禁地哆嗦着,又担心着六爷的安危,突然想起不知道方萍怎么样了。刚稍微放松了身子,一个惊慌失措的人边跑边回头,一下子撞到了我身上,“啊——”我尖叫了一声。他将我从车边推到了一旁的空地上,我赶忙用手撑了一下。
我把叶子捋了个干净,只留下很有韧性的叶柄,抻了抻。正想再找一根来,一只圆润的手突然从我背后伸到了眼前,指尖还捏着一根粗粗的叶柄,“清朗,要不要比试一下呀?”
在地上搓过的手顿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还没等我起身,一股大力传来,头晕目眩间,我被一个人拦腰抱了起来,往一旁的里弄跑去。我大惊,连踢带叫的,也不知道踢到了哪里,那个人轻呼了一声,我一愣。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腰上的手臂勒得更加用力,我紧紧地贴上了他的胸,一股热热的气息顿时喷到了我的耳边。
寒风初至,天好像一下子就冷了起来。枝头的叶子被风吹得一片片地从树上跌落下来,飘散在廊边、房下、水池中央……我伸手捡了一片起来,叶片的边缘已经枯黄了,却脉络分明,筋骨突起。
没跑几步,他猛地站住了脚,抱着我气喘吁吁的,“朋友,不管你是谁,放开她,不然——”六爷在我们身后淡淡地说了一句,伴随着他声音的是一声轻微的“咔嗒”声。那个人又喘了两口大气,然后轻轻地将我放下了。我慢慢地转过了身,里弄里有些黑,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好像什么也看不清,就哆嗦着伸手去摸那个人的脸。
那人好像根本不在乎六爷顶在他脑后的那支枪,就那么大大地咧开了嘴,一口白牙闪着微光,“丫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