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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之后他们回到车里,掉头往亚眠[6]开去。温暖的细雨飘落在新生的小树丛和灌木丛间。哑弹和军用装备各自成堆,炮弹、炸弹、手榴弹,头盔、刺刀、枪托、破皮具,全都是六年前被遗弃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堆又一堆,仿佛葬礼上架起的柴堆,从他们身旁掠过。又拐过一个弯,白色墓碑的海洋蓦然出现在眼前。迪克让司机停下车。

他们走出修复过的整洁战壕,来到一座纪念纽芬兰军团阵亡者的纪念碑前。萝丝玛丽读着碑文,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习惯于被告知该如何感受,她喜欢听迪克告诉她,什么是可笑的,什么是悲伤的。然而,既然这份感情已经搅乱了一切,既然她正怀着令人颤抖的梦想走在这片战场上,那么,最重要的就是,她想让迪克知道,她爱着他。

“是那个女孩,还捧着她的花环。”

“我也是浪漫主义者。”

他下车走向女孩。他们看见她茫然地站在大门旁,手里捧着一个花环。出租车在一旁等着。这是个红头发的田纳西女孩,这天早晨在火车上和他们遇见过,是专程从诺克斯维尔[7]来给哥哥扫墓的。她脸上挂着恼怒的泪水。

“我不能在这里胡闹了,”他十分愧疚地说,“银链已折,金罐已破[5],世事莫不如是,可像我这样老派的浪漫主义者却无能为力。”

“陆军部一定是弄错了编号。”她呜咽着说,“墓碑上是别人的名字。我从两点钟一直找到现在,可墓碑太多了。”

萝丝玛丽笑了起来,迪克报复地抓起一大把石子,又扔下了。

“如果是我的话,就不看名字,任意选一个墓放下花环。”迪克给她出主意。

“战争之灵再次主宰了我。整整一百年的俄亥俄之爱深藏在我身后,就要在这条壕沟里爆发。”他的头从护墙背后冒出来,“你死了——明白规则吗?那是手榴弹。”

“你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他们落在其他人后面。突然,一阵沙子土块雨兜头洒落下来,亚伯的喊声从下一个转角传来:

“我觉得他会希望你这么做。”

“我不知道。”她一脸肃穆地回答,“你什么都懂。”

天色渐渐暗了,雨越下越大。

“一场爱的大爆发,将我美丽、可爱、安全的世界在这里炸得粉碎。”迪克仍然唏嘘不已,“是这样吧,萝丝玛丽?”

她把花环放在进门第一座墓碑前,并且听从迪克的建议,打发了她的出租车,跟着他们一起回亚眠。

“看来你是要把这战争归于D. H. 劳伦斯了。”亚伯说。

听到这不幸的故事,萝丝玛丽又落泪了。总之,这就是个水汪汪的日子,可她觉得自己学到了一些东西,虽然她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日后回想起来,这个下午的每分每秒都是幸福的——当时只道平常,只以为是过往欢愉与未来欣悦间的无数平常时刻之一,然而,到了最后,它却变成了快乐本身。

“不,他没有,他只创造了乱糟糟的屠宰场。这种战争是刘易斯·卡罗尔、儒勒·凡尔纳、写《水仙女》的那个谁、玩滚木球戏的乡村执事和马赛的教母,以及在符腾堡和威斯特法利亚僻街小巷被引诱的姑娘们创造的[4]。嘿,这是爱的战争,整个中产阶级整整一个世纪的爱都在这里。这是最后的爱的战争。”

亚眠是座声名赫赫的高贵古城,仍沉浸在战争的哀痛中,就像巴黎北站和伦敦的滑铁卢车站一样。白天里,这样的城市着实叫人沮丧,二十年前的有轨小电车穿过教堂前空荡荡的灰色鹅卵石广场,城市的空气中泛着黯淡的旧日气息,仿佛褪色的老照片。然而,当夜幕降临,法国生活中最让人心满意足的色彩全都回来了——在这幅图画中,有彩蝶穿花的妓女,有在咖啡馆里舌战群儒的男人,有头颈相偎的情人,忙着到处寻找价廉物美的去处。他们坐在一道大拱廊下等火车,屋顶很高,足以散去腾腾烟雾、嘈杂的话语和音乐声响,管弦乐队亲切地演奏起《是的,我们没有香蕉》[8],他们轻轻鼓掌,因为领唱看上去实在是陶醉。田纳西姑娘已经忘掉了悲伤,自得其乐起来,甚至开始向迪克和亚伯调情,眼神热辣,柔荑轻抚。而他们则和气地打趣她。

“格兰特将军一八六五年在彼得斯堡创造了这种战争[3]。”

再后来,他们登上了开往巴黎的列车,将符腾堡人、普鲁士轻骑兵、阿尔卑斯猎骑兵、曼彻斯特磨坊工人和伊顿公学老校友的微末枝节统统抛在身后,任其在暖雨中追寻它们永恒的死亡。他们吃着夹了意大利生熏香肠和贝尔伊斯干酪的车站餐厅三明治,喝着博若莱葡萄酒。尼科尔心神不宁,不安地咬着嘴唇,翻看着迪克带来的战场旅游指南——是的,他总会提前研究一下行程的大体状况,再加以简化,直到它隐隐露出他的聚会的影子。

“那不一样。不可能再出现西线那样的战事,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年轻人觉得他们能做到,可他们不行。他们能打第一次马恩河战役,可这一次的,不行。这需要信仰、漫长的岁月、强大的信念和两个阶层之间确定的关系。俄国人和意大利人在这条战线上毫无建树。你必须调动全部感情,全心投入,才能在追忆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你得记住圣诞节,记住王储和他未婚妻的明信片,记住瓦朗斯的咖啡馆、菩提树大道的啤酒园和市政厅的婚礼,记住要去德比[2],还有你祖父的胡须。”

[1]博蒙阿梅尔(Beaumont-Hamel)位于法国北部,靠近一战前线,曾经历多次战役,包括惨烈的索姆河战役(1916年),整个村庄到1918年时几乎完全被摧毁,如今在这里建有博蒙阿梅尔纽芬兰纪念园,用以纪念在索姆河战役的第一天里牺牲的纽芬兰军团战士。蒂耶普瓦勒(Thiepval)同为索姆河战役战场,原村庄被夷为平地,现在战场原址上建有纪念园,其中安葬着战役中死去的将士。下文提到的马恩河(Marne)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西线的重要战场,曾经爆发过两次战役,第一次是1914年9月,以联军胜利、德军战败告终,第二次是德国在西线发起的最后一次重要进攻,法美联军反击,战斗伤亡惨重。

“嘿,他们刚刚才撤出土耳其,”亚伯说,“而且在摩洛哥——”

[2]瓦朗斯(Valence)为法国地名;菩提树大街(Unter den Linden)是德国柏林中区的一条著名大道;德比(Derby)为英国城市,以赛马比赛和盛产赛马而著称,德比马赛始于1780年,是英国传统马赛之一,每年六月举行。

“看看那条小河,我们走过去只要两分钟。英国人却花了整整一个月,整个帝国的军队都推进得很慢,先头部队倒下,后续部队又再跟上。而另一个帝国的军队慢慢后撤,每天退后几英寸,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如今这个年代,再也没有哪个欧洲人会做这样的事了。”

[3]格兰特将军(Ulysses S. Grant;1822—1885),美国第十八任总统,曾任美军总司令(1864—1869),南北战争中出任林肯总统麾下的全军统帅。彼得斯堡(Petersburg)为美国城市。这里指的是美国南北战争中最后一场重要战役,彼得斯堡围城战。亚伯以此反驳迪克的说法,意指现代大型战争早已出现。

萝丝玛丽满心期待迪克继续说下去。

[4]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英国儿童文学作家,代表作是《爱丽丝漫游仙境》;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1828—1905),法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地心游记》《海底两万里》等;《水仙女》(Undine)的作者是法国作家弗里德里希·莫特·富克(Friedrich de la Motte Fouqué,1777—1843);符腾堡(Wurtemburg)为德国境内的古王国名,一度为魏玛共和国的一个邦,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分为两部分,现为巴登-符腾堡州;威斯特法利亚(Westphalia)为德国西北部地区。下文的“爱的战争”一说出自英国作家D.H.劳伦斯(D. H. Lawrence,1885—1930)的著作《无意识幻想曲》,菲茨杰拉德在1930年5月前后读到这篇著作,深受其影响。

“那之后有很多人死去,我们也很快都会死去。”亚伯宽慰道。

[5]出自《圣经·传道书》:“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银链喻指生命之线,连接肉体与灵魂,也有脐带的含义。英国作家亨利·詹姆斯于1904年发表的小说《金碗》(The Golden Bowl)讲述了父女、夫妻、旧情人之间复杂纠葛的情感故事,书名同样取自《传道书》。

“那年夏天,这片土地的每一英尺上都有二十条生命逝去。”他对萝丝玛丽说。她乖顺地看向那片光秃秃的绿色原野,在那里,低矮的树木刚生长了六年。如果迪克说他们此刻正面对着枪林弹雨,在这个下午,她会相信的。现在,她的爱终于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开始让她感到不快乐,开始绝望。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希望能跟妈妈说一说。

[6]亚眠(Amiens),法国北部城市,市内有著名的亚眠大教堂。1918年8月8日爆发的亚眠战役开启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后阶段。

他沿着护墙继续走,发现其他人正在下一个转角处等他。他激动不已,想对他们诉说,让他们也能明白,虽说他其实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倒是亚伯·诺斯有过。

[7]田纳西州位于美国东南部,诺克斯维尔(Knoxville)是田纳西东部城市。

迪克转过护墙转角,继续踏着木板走在壕沟上。他来到一架潜望镜前,凑过去看了会儿,然后走上台阶,越过护墙往外看去。阴沉的天空下,他的前方是博蒙阿梅尔,左侧是具有悲剧色彩的蒂耶普瓦勒山丘[1]。迪克透过他的双筒望远镜凝望着它们,喉头因哀伤而紧缩。

[8]1922年百老汇滑稽音乐剧《爽快点》(Make It Snappy)中的滑稽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