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你,想得要命——我们现在就回酒店去吧。”尼科尔轻喘了一声。有那么一会儿,萝丝玛丽完全听不清飘到耳边的呢喃碎语,可那声调已经说明了一切。那无须言明的无尽意蕴让她禁不住浑身发抖。
是尼科尔——萝丝玛丽犹豫地在亭子间门后停下脚步——跟着她就听到了迪克的声音:
“我想要你。”
“哦,我爱你!”
“我四点钟回酒店[4]。”
“——这么说你爱我?”
萝丝玛丽屏息静立,听着话语声渐渐远去。起初,仿佛有什么冷却下来了,她甚至为之震惊,在这一对的夫妻关系上,她一直将他们视作没有凡俗肉欲的人。而此刻,一股强烈的情感刷过她的身体,意味深长,却又难以名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羡慕还是厌恶,唯一确定的是,她被深深感动了。这让她在回到餐厅时感到格外孤单。不过遇到这样的事着实叫人动容,尼科尔那句充满激情与感恩的“哦,我爱你!”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回响。她已亲身感受过那一幕的独特氛围,现在,就要直面它了。可无论离得是远是近,她的心都在告诉她,这才是正常的——拍电影中的恋爱戏时曾出现过的那种厌恶感,此刻毫无影踪。
半隔出的电话间对面就是衣帽间,电话刚刚挂断,萝丝玛丽就听见五英尺外一排外套背后有两个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事情虽然与她无关,可她却已经陷了进去,抽身不得,逛街时,她甚至比尼科尔自己更在意约会的事。她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尼科尔,评估她的魅力。毫无疑问,她是萝丝玛丽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人,她冷傲,她热诚、忠诚,还有着某种捉摸不定的气质——现在萝丝玛丽已经能够用母亲的中产阶级思维来看待问题了,便将它与尼科尔对于金钱的态度联系了起来。萝丝玛丽花的是自己赚的钱,她能来到这里,身在欧洲,是因为曾经在一月的某个日子里往水里跳了六次,付出的代价是体温飙升,从清晨的九十九度直升到母亲叫停时的一百零三度[5]。
因此,萝丝玛丽认定这是一场愉快的聚会,这样绝妙的午宴,更棒的是只有七个人,刚刚好是一场愉快聚会的人数上限。又或者,事实其实是,作为这个世界的新人,她起到了某种安定剂的作用,抑制住了这个群体成员间旧日的恩怨纠缠。午餐结束后,萝丝玛丽在一名侍应生的指引下来到幽暗的内室——每个法国餐馆都有这么一个地方——就着一枚电灯泡发出的昏黄灯光,她查到法-美电影公司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当然,他们有《爸爸的小姑娘》的拷贝——片子这会儿租出去了,不过他们可以在这周的晚些时候为她放映这部片子,就在圣安吉斯街三百四十一号——请联系克劳德先生。
在尼科尔的帮助下,萝丝玛丽买下了两条裙子、两顶帽子、四双鞋,花的是自己的钱。尼科尔则照着一份足有两页纸的长长清单采购,还额外买了橱窗里的展示品。只要看中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一概买下来,若是自己用不着,就当成给朋友的礼物。她买了彩色玻璃珠、折叠沙滩垫、人造花、蜂蜜、一张活动床、包、围巾、相思鸟、玩偶房里摆放的微缩模型和三码长的某种虾青色新款布料。她买了一打泳衣、一只橡皮鳄鱼、一套黄金镶象牙的旅行象棋、给亚伯的亚麻大手帕和两件爱马仕[6]的麂皮夹克,皮衣翠蓝,毛领鲜红。与交际花们买内衣珠宝不同,那些终究是她们的职业装备,也是保值货,尼科尔买东西完全是出于截然不同的考量。她是无数巧思与辛劳的造物。为了她,火车从芝加哥出发,穿过广袤的内陆腹地冲向加利福尼亚;胶姆糖工厂的烟囱吞云吐雾,履带运转不停;男人们搅拌着大缸的牙膏,从铜桶里汲起漱口水;女孩们在八月里麻利地将番茄封装进罐头盒,圣诞夜里还在杂货铺忙得手脚不停;混血的印第安人在巴西的咖啡园里挥汗如雨,梦想家失去了新拖拉机的专利权——如此多的人为了尼科尔而奉献,这也只不过是其中一部分,当整个体系轰鸣着摇晃前行,更是让她的疯狂大采购如鱼得水,红火得像是熊熊烈火映在消防员脸上的光芒。心底里暗藏着不幸的命运,她所秉承的只是最简单的原则,却执行得如此精准,一举一动都优雅从容,要不了多久,萝丝玛丽就会努力加以效仿。
昏暗的餐馆里烟雾腾腾,弥漫着自助餐台上生食的浓郁气味,尼科尔的天蓝色裙裾悄然而入,宛如一片流落的蓝天从窗外飘了进来。众人的目光已经说明了她是多么的美。她微笑致谢,容光照人。这一刻,人人都极度和善,极度温文有礼,诸如此类。然而,他们很快就厌倦了,变得可笑、刻薄,到最后更是制订出了一大堆的计划。他们大肆嘲笑,可转头便忘了笑的是什么——这些男人嘲笑的东西太多,何况还喝掉了三瓶葡萄酒。桌边的女士三人组刚好代表了剧变中的美国生活。尼科尔的两位祖父,一个是白手起家的美国资本家,一个是利珀-魏森菲尔德家族[2]的一名伯爵。玛丽·诺斯是一位裱糊好手的女儿,家族承袭着泰勒总统[3]的血统。萝丝玛丽来自一个中流的中产阶级家庭,在母亲的推动下跃上了好莱坞的神秘高台。她们彼此的相似之处,或者说,有别于其他美国女性的地方,都基于同一个事实:她们乐于生活在男性世界里,从不与男人对抗,而是通过男人保全自己的个性。三个人并无差别。是当个好妻子还是成为一名风流交际花,其决定因素并非偶然的出身家世,而是更为偶然的际遇:找到属于她们的男人,还是找不到。
快四点了。尼科尔还站在商店里,肩上立着一只相思鸟,一反常态地说个不停。
他们小圈子成员有时候大部分都是美国人,有时却干脆一个也没有。迪克回馈给大家的,是他们自己,多少年来在世故周全之中模糊了面目的自己。
“喔,要是那天你不跳进池子里会怎么样?我有时候会对这些事情感到好奇。战争开始前我们在柏林,那时我十三岁,之后没多久妈妈就死了。我姐姐要去参加一场宫廷舞会,她的舞伴卡[7]上有三位王子,都是宫廷大臣安排的,所有事情都是。离出发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她的侧腹部突然痛起来,还发起了高烧。医生说是阑尾炎,应该动手术。可妈妈有她的安排,所以贝比就在晚礼服下绑上冰袋,照样去参加舞会,一直跳舞到凌晨两点。她是第二天早晨七点做的手术。”
萝丝玛丽对此深信不疑。而迪克,意识到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听众,更是拿出本事,将这六个人变成了一个分外快乐明朗的群体,以至于萝丝玛丽对这张桌子之外的人全都不屑一顾了。他们在巴黎停留了两天,事实上,一切还是和沙滩阳伞下没什么两样。就像前一晚,他们去参加了俄国侍从官[1]的舞会,萝丝玛丽在这样的场合里似乎有些手足无措,毕竟她连好莱坞上流社会的舞会都还没有参加过。可迪克只要和三两个人寒暄几句就能控制住场面。他寒暄的对象都是精挑细选的——戴弗夫妇交游似乎相当广,所有人都是一副很久没见的模样,大吃一惊道:“嘿,你们躲到哪里去了?”——就这样,一个他自己的小圈子建立起来了,不过是轻轻巧巧地一击,就温和却出人意料地永远将其他人排除在外。很快,萝丝玛丽自在起来,仿佛也早就与他们相识,见识过他们某段可叹的过往,然后,或是与之相交,或是拒之门外,或是弃置一旁不予理睬。
所以说,严苛是好的,所有出色的人都对自己很严苛。可已经四点了,萝丝玛丽老想着,迪克这时候正在酒店里等尼科尔。尼科尔必须走了,不能让他等着。她禁不住一直想,“你怎么还不走?”然后,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你要是不去的话,就让我去吧。”可尼科尔又进了一家店去为她们俩挑选礼服的花饰,还帮玛丽·诺斯也选了一份。直到这时,她仿佛才突然想起还有约会,一下子心不在焉起来,赶紧招了一辆出租车。
“你看,”迪克得意地说,“我是唯一的。”
“再见。”尼科尔说,“我们过得很开心,不是吗?”
可一阵怒气袭来,这位胜利者猛然抬起手,搔了搔他整整齐齐的灰发。
“非常开心。”萝丝玛丽说。这比她想象的更难。当尼科尔坐上出租车离开时,她的全副身心都在抗议。
将军在等待入座,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有一次,他的胳膊猛然向后一挥,像要起跳一样。迪克“啊!”了一声,以为他失控了,可将军控制住了,他们松了口气——艰难的考验就要结束了,侍应生拉出了他的椅子……
[1]毕业于俄国侍从官学校的贵族军人团体,流亡于法国。侍从官学校是俄国军校,接受贵族和高级军官子弟,创立于十八世纪中期,解散于二十世纪初。
一位威名赫赫的将军走了进来。想到他好歹也熬过了西点军校的第一年——这一年里,任何学员都不能中途退学,这一年过后,也没有人能够不被凿刻下丝毫痕迹——亚伯和迪克打了五美元的赌。
[2]利珀-魏森菲尔德(Lippe Weissenfeld)是利珀家族的一处伯爵领地,位于今德国西北部,包括当时的利珀公国和条顿堡森林的一部分。利珀家族在德国革命(1818—1819)之前统治着若干德国小州,前荷兰女王贝娅特丽克丝(1980—2013年在位)的父亲即出自利珀家族。
一个衣着考究的美国人走了进来,同行的两名女子急不可耐地扑向一张桌子,坐下。忽然间,那美国人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忍不住抬起手来,神经质地捋了捋领带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另一群还没就座的人里,一个男人没完没了地用手掌轻拍他刚刚刮过的脸颊,他的同伴指尖夹着烟头,机械地抬起又放下。运气好的,伸出手指就有眼镜可顶,有胡子可摸;什么都没有的,就只好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甚至绝望地去拽耳垂。
[3]约翰·泰勒(John Tyler,1790—1862),美国第十任总统,倾向贵族的弗吉尼亚共和党人。菲兹杰拉德在这里提到他,或许是因为他以“亲切、有礼”且擅长安抚人心著称,这重血缘关系使得玛丽·诺斯与迪克·戴弗在有关南方贵族的教养风度上有了关联。
“——他很可能也是唯一在从容之中还能保持头脑清醒的人。”
[4]此处是作者向诗人T.S.艾略特(T. S. Eliot,1888—1965)致敬,呼应其代表作《荒原》第二部分“一局棋戏”中的“十点钟要热水/若是下雨,四点钟要带篷的车”(查良铮译本)。菲茨杰拉德本人非常推崇艾略特,在本书中也多次暗引其不同诗作中的意向及语意,包括重复出现一唱三叹式的“晚安——晚安——”和“再见——再见——”。
“噢,是的,我就是。”
[5]这里的单位是华氏度,转换成摄氏度分别约为37.2℃和39.4℃。
“我们真不该抛弃打蜡的胡髭,”亚伯说,“不过,就算迪克不是唯一一个气度从容的人——”
[6]原文为Hermes,既为法国顶级奢侈品牌爱马仕,也是希腊神话中的神明赫尔墨斯。前者以为富人提供商品和服务为己任;后者却是窃贼之神、旅行者的庇护者和神界的信使,有评论认为,这隐喻了尼科尔所拥有财富的性质。
大家在沃森餐馆里等尼科尔,一共六个人,萝丝玛丽、诺斯夫妇、迪克·戴弗和两个年轻的法国音乐家。他们打量着餐馆里的客人,看是否有人气度从容,因为迪克声称,除他自己之外,美国就没有气度从容的人,他们想找出个例子来当面反驳他。可情形看来对他们不利,走进餐馆的那么多人之中,还真没有一个能坚持住十分钟不抬手摸脸的。
[7]用于正式舞会中,女士在上面列出同意与之共舞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