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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把所有事情都弄得一团糟。”他大声说,“我不知道维奥莱要怎么回美国去。我什么保险也没买。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麦基思科听话地走进盥洗室。

“别胡说八道了,一个小时后你就会回到这里来吃早餐的。”

“哦,你现在看起来糟透了。”

“真的,我知道。”他湿着头发回来,看向萝丝玛丽,就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突然,眼泪涌进了他的眼眶。“我从来没能完成我的小说。所以我才这么痛心。你不喜欢我,”他对萝丝玛丽说,“但那也没办法。我就是个文人。”他声音含糊,十分丧气,无助地摇着头。“我这一生犯了很多错——很多错误。可我也算是非常出色的了——在某些方面——”

“你觉得这样好?”麦基思科怀疑地问,“我不想太清醒。”

他停下来,对着已经灭了的烟吹一口气。

“你最好去用冷水冲一下头。”亚伯建议道。

“我喜欢你。”萝丝玛丽说,“可我不觉得你应该去参加决斗。”

桌子上铺满了纸,看起来他在写一封艰难的长信,最后几页的字迹很大,很潦草。电灯渐渐暗淡,在柔和的灯光下,他草草在末尾签上名字,把信塞进一个信封,递给亚伯。“给我妻子的。”

“是啊,我该狠狠揍他一顿,可现在已经这样了。我把自己搅进了我没权利参加的事情里。我的脾气特别不好——”他紧紧盯着亚伯,像是期望他能反驳这番表白一样。然后惊惶地笑了一声,举起冰冷的烟头送到嘴边。呼吸愈发急促。

“没有,还有半个小时。”

“问题是,决斗是我提出来的——只要维奥莱能闭上嘴,我就能补救。当然,就算是现在我也能转身走开,或者坐在一边嘲笑这整件事——可维奥莱就再也不会敬重我了。”

“到时间了?”

“不,她会的。”萝丝玛丽说,“她会更加敬重你。”

麦基思科坐在床边,虽然香槟瓶子还捏在手里,可酒后涌起的豪气已然消失无踪。他看上去非常孱弱、焦躁,而且苍白。显然,这一整夜他都在喝酒、写东西。他茫然地看着亚伯和萝丝玛丽,问:

“不——你不了解维奥莱。如果她在你面前占了上风,就会非常强硬。我们结婚十二年了,有过一个小女儿,可她七岁时死了,从那以后,你知道生活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俩都会在外面玩玩,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们还是越来越疏远——今天夜里,在外面的时候,她说我是懦夫。”

萝丝玛丽有种强烈的感觉,那个敏感、紧张、醉醺醺的男人多半一整夜都没睡。在同情和厌恶之间摇摆了一瞬之后,她同意了。她步履轻快地跟着亚伯走上楼去,浑身上下洋溢着清晨的活力。

很麻烦,萝丝玛丽没有答话。

“我要上楼去看看麦基思科。你想一起来吗?——他给人的感觉不是太合群——我打赌他没在睡觉。”

“好了,我们来看看能不能尽可能减少伤害吧。”亚伯说。他打开一个皮箱子。“这是巴尔班的决斗手枪——我借来的,好让你能熟悉一下。他随身带着它们,就放在行李箱里。”他从这些老武器里挑出一把,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萝丝玛丽发出一声不安的惊呼,麦基思科紧张地瞪着枪。

亚伯认真地看了看手表。

“咳——是不是像那样,我们站着,用四五口径的手枪互相射击。”他说。

“希望戴弗夫妇别发现了。”萝丝玛丽说。

“我不知道,”亚伯冷酷地说,“基本上,你用长筒枪应该会瞄得更准一些。”

“不——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跟他们有关系。该死的坎皮恩没权利把这件事告诉你,不过既然他已经说了——我跟司机说,要是他敢泄露一个字,我就要把我的老乐锯拿出来了。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斗——汤米需要的正是一场漂亮的战斗。”

“距离是多少?”麦基思科问。

“戴弗夫妇知道这些吗?”

“我问过了。如果非要不死不休,距离是八步;如果一方受伤即可,是二十步;如果只是为了表明态度、维护荣誉,四十步就够了。他的副手和我商量过了,四十步。”

亚伯说完后,萝丝玛丽沉思着,问道:

“那不错。”

汤米打电话找了一个住在戛纳的人当副手,麦基思科说他不要坎皮恩当副手,毕竟他对这事儿没多少兴趣,所以打电话给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要我赶紧下来。维奥莱·麦基思科崩溃了,艾布拉姆斯夫人把她带回自己的房间,给她吃了安眠药,她这才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睡着了。我一到就试着去和汤米调解,可除了道歉,他什么也不接受,偏偏麦基思科也气得够呛,就是不肯道歉。

“普希金的小说里写过一场非常棒的决斗[2],”亚伯回忆着说,“两人都站在悬崖边上,一旦中弹,就彻底完了。”

这就是他犯傻的地方了。汤米——作为一名法国人——倾身靠过去,拍了他一记[1],接着司机就又发动了汽车。就在你们超车过去的地方。接下来就是女士们出场了。一直到抵达酒店时情形还是一样。

对麦基思科来说,这似乎太遥远,太不切实际了,他瞪着他,说:“什么?”

“你是个恶棍。”麦基思科说,“仗着你比我壮。可我不怕你——他们真该制定一套决斗的规则——”

“你想下水去游一会儿,振作一下吗?”

“你想在这里下车吗?离酒店就一英里了,你可以走着过去,要么我把你拖过去。马上闭嘴,让你老婆也闭嘴!”

“不——不,我不会游泳。”他叹着气。“我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他无助地说,“我不懂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你知道深夜汽车里的谈话是什么样的,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漠不关心,晚宴过后大家都筋疲力尽,不是百无聊赖,就是已经昏昏欲睡。就这样,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汽车停下来,巴尔班的一声大吼惊醒了众人,那是骑兵发令般的怒吼。

这是他生平头一次做这种事。事实上,对他这种人来说,感官世界是不存在的,一旦遇到一件扎扎实实的事,就必然震惊不已。

“呵,你还真是霸道。”维奥莱回道。

“我们该走了。”亚伯看出他有点想退缩,便说道。

坎皮恩身边有两个小座位,他就坐在其中一个上。这是坎皮恩告诉我的。

“好的。”他一口喝干白兰地,把酒瓶放进口袋里,用几乎称得上粗野的口气说,“要是我把他杀死了会怎么样——他们会把我送进监狱吗?”

“别再说他们俩。说点儿别的吧。”

“我会送你越过意大利边境的。”

“他们就这么神圣?”

他看了一眼萝丝玛丽,然后抱歉地对亚伯说:

“我看还是别再说他们好一些。”

“在事情开始之前,我还有些事想单独跟你说。”

“我又没和你说。”她反驳道。

“我希望你们俩都不要受伤。”萝丝玛丽说,“我觉得这真是太傻了,你应该想办法让它停下来。”

“麦基思科夫人,请不要再谈论戴弗夫人了。”

[1]从十一世纪至二十世纪,欧洲人常以决斗解决私人争端,十六、十七世纪前后最盛,法国人尤为热衷。决斗有相应甚至成文的规则,从挑战到决斗结束,每个环节都有详细的规范,其中,提出挑战的方式通常是,受到冒犯或自觉受到冒犯的一方向冒犯者做出侮辱性的动作,如摘下手套丢到对方面前或是用手套拍打对方的脸;决斗也是可以解除的,通常做法是冒犯者在开始前或决斗一轮过后向挑战者道歉,后者接受后决斗即告终止。

麻烦是从戴弗家的车在路边停下,被厄尔·布雷迪超过去的时候开始的——亚伯的话平平淡淡地融进了密匝匝的夜色里——那时维奥莱·麦基思科正跟艾布拉姆斯夫人说起她的发现,是关于戴弗夫妇的。在他们家里时,她上过楼,看到了一些叫她印象极其深刻的事。可汤米就是戴弗家的一条看门狗。的确,她非常迷人,非常出色——可这是相互的,戴弗夫妇在一起,对他们的朋友们来说,这件事情本身就比许多人已经意识到的更加重要。当然,这是有代价的——有时他们看起来就像芭蕾舞剧里的角色一样充满魅力,也刚好就值一部芭蕾舞剧应当享有的关注,可事情并不止于此——你得知道故事的前因后果才行。无论如何,汤米是迪克引荐给尼科尔的人之一,当麦基思科夫人不断暗示着想要说出她的故事时,他便忍不住了。他说:

[2]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1799—1837),俄国诗人、作家,代表作《叶甫盖尼·奥涅金》中便有关于决斗的内容,其本人也死于手枪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