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夜色温柔 > 第九章

第九章

“我来从头告诉你。”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说起来,就像是这事儿实在有损她的声誉,可他却并不想用它来对付她一样。“当然,你在另一辆车里。哦,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幸运的——我至少得少活两年,来得太突然了。”

“谁要决斗?”

“什么事?”她问道。

“一场决斗,为了——还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先是她开始说——”

“什——什么?”

“谁?”

“我亲爱的,”他突然说,手碰到她的大腿,同时整个身体靠向她,如此笃定,以此表明并非是他的手冒失无礼,“就要有一场决斗了。”

“维奥莱·麦基思科。”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椅子下藏着人似的,“不过别告诉戴弗夫妇,因为他威胁过,说谁也不许提起这事。”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可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谁威胁?”

“所以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亲爱的,那是最最不寻常的事——”他一下子兴奋起来了,陶醉在揭秘的壮举中,“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事来得这样突然——我总是避开暴力的人——他们让我不舒服,有时候还不得不在床上躺上几天。”

“汤米·巴尔班。所以你千万别说我跟你提到过他们。我们全都没弄明白维奥莱究竟要说什么,因为他不停地打岔,后来她丈夫也搅和进来了,结果就是,现在,我亲爱的,咱们有一场决斗了。就在今天早上,五点钟,一个小时之后。”他突然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我简直要希望是我去决斗了。我现在真是没什么活头了,被打死还更好些。”他停下来,悲伤地前后晃动着身体。

萝丝玛丽和路易斯·坎皮恩轻手轻脚走下台阶,沿着通往沙滩的路走到道旁的长椅边。

头顶那扇铁框百叶窗又拉开了,还是那个声音用英语喊:

“派托别嗦了![2]

“镇是的,干劲闭催吧(真是的,赶紧闭嘴吧)。”

二楼的一扇百叶窗猛地拉开,一个人大吼了一句英语,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就在这时,亚伯·诺斯从酒店里走了出来。海上泛起了鱼肚白,他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抬头望天时看见了他们。赶在他开口前,她警告地摇了摇头,他们转移到另一把更远的路边长椅边。萝丝玛丽看得出,亚伯有点紧张。

“是的,不过他过来了——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这是干什么呢?”他问道。

“什么,他留在戴弗家了的。”

“只是刚好起床了而已。”她笑起来,可想到楼上的声音,又赶紧忍住了。

“亚伯·诺斯在这附近。”

“被夜莺[3]吵醒的吧,”亚伯意有所指,重复着,“是被夜莺吵醒的吧。这个缝纫会[4]成员有没有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下,他的面孔看着叫人厌恶。她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一丝表情泄露出自己突如其来的反感。可坎皮恩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于是突兀地改变了话题。

坎皮恩端起架子道:“我只知道我亲耳听到的。”

“不。”他决定了,“等你再大些就会知道,陷入爱情的人会经受怎样的折磨。巨大的痛苦。无论冷漠还是年少都比爱情好。我从前也经受过,却从没像这样——这样突然——就在一切都看起来很好的时候。”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开。亚伯在萝丝玛丽身旁坐下。

他看着她,犹豫了一会儿。

“为什么你对他的态度这么差?”

“怎么回事——想跟我说说吗?”

“我吗?”他诧异地问,“他整个早上都在这里哭个不停。”

“没人能帮我。我知道。只能怪我自己。总是这样。”

“哦,也许他在为什么事伤心。”

“怎么了?”她的眼神沉静友好,不带猎奇的窥探,“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也许吧。”

他哭得很伤心,无声无息,颤抖着,像个哭泣的女人一样。她去年那部电影场景里的一个角色掠过她的心头,推动她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轻呼一声,然后才认出她来。

“决斗是怎么回事?谁要决斗?我觉得那辆车里有些古怪。那是真的吗?”

她回到屋里,披上薄袍子,踏上帆布凉鞋,再次来到门外,沿着长长的外走廊向正门走去,她走得很快,因为发现其他房间也都面对着外廊,正溢出酣眠的气息。快到正门时,她一眼看到宽阔的白色台阶上坐着个人影,不由停下了脚步,可下一刻就认出来了,那是路易斯·坎皮恩,正在哭泣。

“那当然是发傻,不过看起来就要变成真的了。”

除了琢磨母亲那无穷无尽的才情之外,萝丝玛丽还从来没有像这样煞费脑筋过,因此,当最后的脐带被剪断,她便辗转难眠了。一道虚幻的曙光划过天际,将光亮送进高高的法式落地窗,她起身走上阳台,温热的地板暖着她赤裸的双脚。空气里飘荡着些神秘的声响:一只迫不及待的鸟儿占据了网球场上方的树枝,敲响它规律却暴躁的胜利鼓点;脚步声从酒店背后的环形车道上传来,先是土路,然后是石子步道、水泥台阶,声音依序响起,很快又掉头离开。墨色的海面之上,远远的半空高处,那黝黑的山影里住着戴弗夫妇。她想着他们俩,听到他们还在轻声歌唱,歌声如袅袅的烟,如颂如赞,久远缥缈,遥遥难及。孩子们睡着了,他们的大门紧闭,将夜隔绝在外。

[1]艾克斯莱班(Aix-les-Bains),法国著名温泉度假小镇之一,位于法国东南部。

“你的成长是为了工作——而不是专为了结婚。现在,你找到了你的第一颗坚果,那是颗好果子,只管去敲开它,无论之后发生什么,那都会变成你的经历。或者是你受伤,或者是他——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被打倒,因为从根本上说,你是个男孩,不是姑娘。”

[2]原文以拼写偏差表现人物的英语口音,意思是“拜托别说了”。

萝丝玛丽从小就被教育要努力工作。斯比尔斯夫人把两任丈夫留下的微薄遗产都花在了女儿的教育上,待到她年满二八,秀发光彩照人,青春如花儿般绽放时,便急急忙忙赶到艾克斯莱班[1],将毫无准备的她送进一名美国制片人的套房里——制片人正在那里休养。当他返回纽约时,她们也一同前往。就这样,萝丝玛丽通过了她的入门试。随后的成功和相对稳定的前途接踵而至,让斯比尔斯夫人觉得,可以放心地给出今晚的暗示了:

[3]本书引济慈的《夜莺颂》为卷首辞,书名也出自诗中,菲茨杰拉德自称每读这首诗必定流泪。有评论认为,尼科尔在书中就好比夜莺,引人沉迷,进而迷失自我。

萝丝玛丽只睡了三个小时,一直都迷迷糊糊的,到后来索性睁开眼躺在床上,整个人在月光中飘飘荡荡。夜色撩人,情思氤氲,她思考着未来,很快便感到心神俱疲,一切的可能性都在思绪中翻涌,或许到最后能有一个吻,可就连这个吻也像电影里的一样含混模糊。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生平头一次有了失眠的征兆。她试着用母亲的方式来思考这个问题。这样做时,她总能将曾经飘过耳边的只言片语全都回想起来,以至于思维的敏锐常常能够超越她的阅历。

[4]原指定期聚会做缝纫的群体,成员多为女性,她们常常也参与慈善事业,同时边工作边聊天,传传流言蜚语。这里取热衷于蜚短流长之意。

黑夜澄净低垂,好似被一个来自幽暗孤星的篮子笼罩着。前方汽车的喇叭声隐约含糊,黏在了浓稠的空气中。布雷迪的司机慢慢开着车,另一辆车的尾灯不时在拐弯处一闪,然后彻底消失不见。可还等不到十分钟,它便再次出现了,就停在路边。布雷迪的司机放慢车速,开到跟前时,那车缓缓启动起来,他们超了过去。超车的一瞬间,他们听到那辆豪华轿车安静的后座上响起一阵模糊的说话声,看到戴弗家的司机咧开嘴笑着。他们继续向前,飞快穿行在浓淡交替的夜色中,一路下山,经过最后一连串过山车般的俯冲过后,朝着庞然大物般的戈赛酒店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