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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他点点头。

“我很喜欢汤米,迪克。”

“你已经不再在乎我了。”她接着说,“一切都只是出于习惯。自从萝丝玛丽出现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他们都看着她。

汤米对这一点不感兴趣,毫不客气地拦腰插进来道:

“尼科尔怎么说?”

“你不理解尼科尔。你对她总像是对待病人,不过就是因为她从前生过病。”

“在我看来,你们的婚姻对于尼科尔来说已经结束了。她退出了。我为这个等了五年。”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美国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看上去不太像个好人,一个劲儿地缠着他们兜售刚从纽约来的《先驱报》和《时代周刊》。

“好了,继续吧,汤米。”

“这里什么都有,朋友。”他宣称,“来这里很久了吗?”

“好的,先生。”

“住口!出去!”汤米大吼,然后回头对迪克说,“现在没有哪个女人还能忍受这样——”

“等一下。”迪克说,“给我一杯杜松子酒加含汽苏打水。”

“朋友,”那个美国人再次打断他,“你以为我在浪费我的时间——可很多人都不这么想。”他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简报——迪克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一幅漫画,画着数以百万计的美国人带着大包的金子从船上下来。“你以为我不是这其中的一员?哦,我是的。我之所以从尼斯过来,只是为了环法自行车赛。”

两个男人相互看着,脸上都露出古怪的无力神情。这种情形下,两个男人之间是没什么可说的,因为他们的关联是间接的,中间还隔着各自拥有或即将拥有的那个女人,份额有待商榷。至于他们的情绪,则需要借由她那已经分裂的自我才能相互传递,就像借助一条通信不良的电话线。

就在汤米暴躁地大叫着“走开”来驱赶他的时候,迪克认出来了,这个男人曾在圣安吉斯大街上跟他搭讪,那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

“你的妻子不爱你。”汤米突兀地说,“她爱我。”

“环法自行车赛什么时候到这里?”他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问道。

你该努力振奋——

“随时,朋友。”

但私下里

他终于离开了,还高兴地挥了挥手。汤米转向迪克。

她并不——是——那么兴奋

“她和我在一起一定比和你一起拥有得更多。”

“那也行。”

“说英语!你说‘拥有得更多’是什么意思?”

“没有黑白狗了。我们只有尊尼获加[1]。”

“‘拥有得更多’?就是说和我在一起会更幸福。”

“黑白狗配加汽苏打。”迪克说。

“你们对彼此还不熟悉。可是尼科尔和我在一起已经拥有很多幸福了,汤米。”

“给我一杯啤酒。”汤米说。

“不过是亲情罢了。”汤米说,嗤之以鼻。

“柠檬汁。”

“你和尼科尔结婚的话,不会变成‘亲情’?”越来越近的喧哗让他停了下来。很快,先遣部队出现了,紧接着,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午休的人们都跳出来了,越来越多,拥在路边排成了长长一线。

坐在穹顶般的树荫下,盛夏正炎。迪克问:“你要喝什么,尼科尔?”

男孩们踩着自行车过去,汽车满载着身披精美流苏的运动员驶过大街,高音喇叭响起,宣告着比赛将近,当自行车队出现在街道拐角时,一群明显是厨子的汗衫男人也出现在了餐厅门口。一马当先的是个穿红色运动衫的自行车手,独自一人,在西斜的日头下挥汗如雨,自信十足,冲向喧天的阵阵欢呼。跟着是齐头并进的三人组,都像是穿着褪色的小丑服,汗水和尘土在他们的腿上渲染出大块的黄色,三个人都面无表情,眼神沉重,疲惫不堪。

“只要能让我们安静地谈话,哪里都行。”汤米同意。

汤米转头面对迪克,说:“我认为尼科尔希望离婚——想来你不会从中作梗吧?”

“我们去阿里耶咖啡馆。”迪克说。

第一军团身后就是大队人马,差不多有五十来名车手,落后了两百码。有几个面带笑容,显然很注重自我形象;有几个明显已经精疲力竭;绝大多数都累了,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一群小男孩追在队尾,其中几个大肆嘲弄着掉队者。最后是一辆轻型卡车,负责搭载受伤或半途退赛的车手。他们转回桌旁。尼科尔想要迪克拿过主动权,可他似乎对于就这么坐在这里感到非常满意,他顶着修到半截的脸,正配她洗到半截的头发。

跟着迪克离开酒店,尼科尔只觉得自己一身都是凌乱狼狈。走到门外,汤米躬身执起她的手。

“难道不是吗?你和我在一起已经不快乐了。”尼科尔接起话头,“没有我,你可以重新回到你的工作中——如果不必为我操心的话,你在工作上能做得更好。”

她愤愤地让目瞪口呆的女发型师取掉毛巾。

汤米不耐烦地动了动。

“没关系——来吧!”

“那都是废话。尼科尔和我彼此相爱,归根结底,这就是一切。”

“可我的头发——才刚剪到一半。”

“哦,这么说来,”医生说,“既然全解决了,我想我们可以回理发店去了。”

“你的朋友很激动。他想和我们俩一起谈谈,所以我答应了,把事情做个了结。来吧!”

汤米期望大干一场:“还有不少问题——”

一分钟后,迪克走进尼科尔的理发间,他用毛巾草草抹去脸上的泡沫,显露出恼怒的神色。

“尼科尔和我会商量好的。”迪克心平气和地说,“别担心——原则上我同意离婚,而且尼科尔和我相互都很了解。只要避免三角谈话,就不太会发生不愉快的情况。”

“……乐意之至。”

汤米不情不愿地承认了迪克的话,但出于难以抗拒的种族天性,他还是要努力多掏些好处。

“……很重要。”

“让我们说清楚,从现在开始,”他说,“我就是尼科尔的保护人,直到所有细节都安排妥当。而且我还得确保,在你继续居住在那栋房子期间,绝不允许有任何伤害尼科尔的不轨行为。”

“……很重要咯。”

“我从不向无心的人求欢。”迪克说。

“你好,我想跟你谈谈。”

他点点头,转身向酒店走去,尼科尔看着他,白眼睛里空空如也。

她断断续续听到了开头的只言片语。

“他挺公道的。”汤米承认,“亲爱的,我们今晚能在一起吗?”

隔壁房间里,迪克身披围单,顶着满脸的肥皂泡正在打瞌睡。尼科尔面前的镜子刚好映出男宾部和女宾部之间的走廊。她看到汤米走进来,干脆利落地转进男宾部,吃惊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带着一丝丝欣喜,她知道,大概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我想可以。”

卡尔顿酒店面对大街的整排窗户将暑热牢牢阻挡在外,就像许多地窖门一样。一辆汽车经过,汤米·巴尔班坐在里面。尼科尔瞥见了他脸上那一瞬的表情变化,本来是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却在看见她的刹那间瞪大了眼睛,焕发出神采。这搅得她心神不定。她想跟他一起走。与发型师待在一起的这一个小时似乎成了她生命中又一段荒废的时光,又一个小小的监牢。女发型师穿着白色的制服,身上的微微汗意、口红和古龙水气味都让她想起疗养院的护士。

所以,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几乎不带任何戏剧性。尼科尔感觉被看透了,到这时才明白,从樟脑搽剂那一幕开始,迪克就预料到了一切。然而,她也感到快乐与兴奋,想要对迪克坦陈一切的小小古怪念头迅速消散。可她的眼睛还是追随着他的身影,直到它变成一个小点,淹没在夏日人群的其他小点之中。

迪克和尼科尔习惯一起去理发店,一个剪头,一个洗发,只隔一堵墙。尼科尔总能听到迪克那边传来的剪刀咔嚓声、数钱找零声、指点这里那里和客气道歉的说话声。回来后的第二天,他们照常下山,在风扇吹送的芬芳凉风中,一个修面,一个洗头。

[1]黑白狗和尊尼获加都是苏格兰威士忌酒的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