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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你的朋友们还是喜欢你的,迪克。可你喝了酒以后对人们说的话太可怕了。这一整个夏天我几乎都在为你辩护。”

竟落到连玛丽·诺斯都能指点他的地步,迪克觉得这堪称奇幻了。

“这可是艾略特博士的经典口头禅之一。”

“那天晚上,你来帮我们的时候又回到过去的样子了。”她正在说,“除了最后,你对卡罗琳真是太糟了。为什么不能一直那样友善呢?你可以的。”

“是真的。没人在乎你喝不喝酒——”她迟疑了一下,“就算是亚伯,他在喝得最凶的时候也不会像你这样去得罪别人。”

可他看见了。从她们离开帐篷起,他的眼睛就跟着她们俩,直到两个身影再次消失。他和玛丽·明盖蒂坐在一起,喝着茴香酒。

“你们都太无趣了。”他说。

“没有。他到上面的露台去了,在和几个女人说话。反正现在人这么多了,他不一定会看见我们。”

“可我们全都是好人!”玛丽叫道,“如果你不喜欢友好的人,那就去试试跟那些不友好的人相处,看你能有多喜欢!所有人都愿意高高兴兴的,如果你让他们不快活,就是切断了自己的给养。”

贝比看了看。

“我得到过给养吗?”他问。

“他走了吗?”过了会儿,尼科尔问,“我记得他是中午的火车。”

玛丽正在享受她的快乐时光,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毕竟她之所以陪他坐在这里,只是出于恐惧罢了。又一次拒绝了酒精饮料之后,她说:“饮酒意味着自我放纵。当然,亚伯的事情之后,你能够想象我对此是什么感受——既然我已经看到过一个好人是怎样一步步变成酒徒的——”

姐妹俩默不作声地坐着。尼科尔思绪纷纷,心烦意乱;贝比在考虑是否要嫁给那个看上她的地位和财富的求婚者,那倒是个地道的哈布斯堡家族[2]成员。她也不完全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多少年来,她的情事全都如出一辙,事到如今,心田早已干涸,因此,这些男人在交谈中的价值便比他们本身更加重要了。和他们对话的时候,便是她的感情最为真切实在的时刻。

正走下台阶的卡罗琳·西布利-比尔斯女士绊了一下,夸张地大笑起来。

“他读书学的就是这个。”

迪克感觉不错——他已经跳过这一天,抵达了男人在一顿舒心晚餐后应当达到的状态,不过,他也只是对玛丽表现出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真诚而节制的兴趣。他的眼睛此刻如孩子般澄澈,索求着她的共鸣,不知不觉中,曾经的冲动涌起,攫住了他:应该让她相信,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男人,而她就是最后的女人。

贝比下巴微微一扬,说:

……这样他就不必去看另外两个身影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黑与白,在天空下泛着金属的光泽……

“这六年来,对我来说迪克一直是个好丈夫。”尼科尔说,“我从来没有因为他而遭受哪怕一分钟的痛苦,他总是竭尽所能保护我不受伤害。”

“你曾经喜欢过我,是吗?”他问。

“我们应该让他继续他的自行车旅行的。”她谈论道,“人一旦脱离自己的层次,就会失去头脑,不管他们建立过多么迷人的丰功伟业。”

“喜欢过你——我爱过你。人人都爱你。你想要谁都能得到,只要你肯开口——”

贝比平静地看着她的妹妹。

“你我之间始终是有着什么的。”

“这是他的地方——某种意义上,是他发掘了它。老戈赛总是说,他拥有的一切全多亏了迪克。”

她咬住嘴唇,露出渴慕的神情。“有吗,迪克?”

“我看他会识趣地离开的吧。”

“一直都有——我知道你曾经历的坎坷,知道你在面对它们时有多勇敢。”心底深处惯有的嘲笑声又开始悄悄响起了,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

“我看见他了。”

“我总觉得你了解很多。”玛丽热切地说,“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我。或许这就是关系不好时我会那样害怕你的原因。”

“迪克还在那边。”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温柔而又亲切,透着情意绵绵的意味。刹那间,两人的目光连理已缔,缠绵相依,紧紧纠结在一起。随后,当心底里的笑声越来越大,大到玛丽几乎就要听见时,迪克挪开了视线,他们回到了里维埃拉的日头下。

正要走上沙滩时,尼科尔看见了迪克,他衣着整齐,不像要游泳的样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她连忙缩回更衣帐篷的阴影里。不一会儿,贝比也来了,说:

“我必须走了。”他说。站起时,他的身体微微晃了晃。感觉不再良好——他的血流变得迟缓了。他抬起右手,划了个罗马十字,站在这高台上为这片沙滩祝福。好几把遮阳伞下的面孔都抬了起来。

那天上午,当尼科尔和她的姐姐来到海滩时,通常的孩子军团只到了一个先遣兵。白色太阳被白色的天空模糊了身影,宣告着一个无风的白日。服务生们正在往酒吧里多多添送冰块;一名美联社的美国摄影师在一处摇摇欲坠的遮阳篷下摆弄设备,每次听到有脚步声踏着石阶而下便飞快地抬头看上一眼。他期待的素材天亮前才刚刚服下最后的镇静剂,此刻正在酒店昏黑的房间里沉睡。

“我要去找他。”尼科尔跪起身来。

然后,他决定将行李寄存在戛纳车站,最后再看一眼戈赛海滩。

“不,你不会去的。”汤米说着,坚决把她拽了下来,“不要多此一举。”

他拥抱了老花匠,六年前,是他为狄安娜别墅开垦出第一片花园;他亲吻了照顾孩子们的普罗旺斯女孩,她陪伴他们已经快十年了。她哭得跪倒在地,迪克赶忙把她拉起来,给了她三百法郎。尼科尔躺在床上没起来,这是他们商量好的。他给她留了张字条,也给贝比·沃伦留了一张,后者刚从撒丁岛回来,住在这里。迪克从足有三英尺高的白兰地酒瓶里倒出一大杯酒,这瓶子能装十夸脱[1],是别人送给他们的。

[1]英美惯用容量单位,就液体而言,英制1夸脱约为1136毫升,美制约为946毫升。

他很高兴已经教会了小女孩许多东西,小男孩却不那么让他放心——对这个永远长不大、永远依赖人、永远都在撒娇黏人的小家伙,他总为该给他些什么而忧心。然而,到了向他们道别的时候,他还是只恨不能将他们漂亮的小脑袋摘下来,紧紧搂在怀里不要放开。

[2]欧洲最具影响力的王室家族之一,十五至十八世纪的三百年间,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都出自哈布斯堡家族,此外,奥地利、匈牙利、波希米亚、德国、英国、葡萄牙、西班牙等诸多欧洲国家都曾有帝王出自该家族。

离开里维埃拉的前一天,戴弗医生从早到晚都和孩子们待在一起。他不再年轻,对自己已不再有那么多美好的规划与梦想了,因此他想要好好地将他们记住。孩子们已经被告知,今年冬天他们会和姨妈一起住在伦敦,然后很快就可以去美国见他。至于家庭教师,没有他的许可,不得解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