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没有证件。什么都没有——只有两百法郎和几枚戒指。甚至就连一根可以用来上吊的鞋带都没有!”
“可是你看——你查看过她们的身份证件了吗?”
听说没有身份证,迪克松了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这已经够严重了,我的上帝啊。”
“这位意大利伯爵夫人仍然是美国公民。她是——”他不紧不慢地撒下了一连串谎,气势逼人,“约翰·D. 洛克菲勒·梅隆[4]的孙女。你听说过他吗?”
“你知道的,法国政府正打算鼓励美国人前来旅游——美国人来得非常多,因此今年夏天巴黎刚颁布了一条新的法令,对于美国人,除非犯下非常严重的罪行,否则一律不得拘捕。”
“是的,噢,天哪,是的。你以为我是什么无知村夫吗?”
这时候,迪克已经和戈赛走到一边,聊了聊这位老人了解到的情况。事情比他们想象的更严重一些——她们搭上的女孩中有一个出身名门。这个家族非常恼火,也许是假装很恼火。总之,要解决问题就得跟他们达成协议。另一个是码头上的女孩,比较好处理。法国的法律规定,可以将被定罪的外国人收监入狱,或者,至少也要公开驱逐出境。更麻烦的是,随着外国来客增多,本地生活成本越来越高,本地居民中,因之得益和为之恼怒的人在容忍外来者的尺度上分歧正越来越大。戈赛三言两语总结完,将问题扔给了迪克。迪克叫来警察局局长协商。
“除此以外,她还是亨利·福特勋爵的外甥女,跟雷诺和雪铁龙公司都关系匪浅——”他觉得还是见好就收的好。不管怎么说,他严肃的语气已经对这位局长产生作用了,于是他继续说:“你要是逮捕她,就相当于逮捕一位高贵的英国王室成员。这可能意味着——战争!”
“你是个精神病医生,对吧?你应该能帮得了我们——至于戈赛,他必须得帮我们!”
“可那位英国女士又是什么人呢?”
卡罗琳女士洋洋得意地笑着。
“我正要说到这里。她是威尔士王子的兄弟——白金汉公爵——的未婚妻。”
“我看看能做点儿什么。”迪克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钱是一定要付的。”他看着她们,眼神里似乎相信她们全都是清白无辜的,可他知道,她们不是。他摇摇头,“真是太胡来了!”
“对他来说,她还真是一位优雅的新娘子。”
“不,不行!”玛丽坚持,“我们今晚一定要出去。”
“现在我们可以提供——”迪克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每位姑娘一千法郎——外加一千法郎,给那位‘体面’姑娘的父亲。此外还有两千法郎,交给你来安排,给——”他耸耸肩,“执行逮捕的警员、公寓老板等等,所有相关的人。我一共付给你五千法郎,需要你做的就是立刻完成调解,然后再开一张扰乱治安之类的具保单,放她们走,单子上随便写多少罚款,明天直接向地方法官缴纳——通过信差。”
“我可不干。”卡罗琳女士倨傲地说,“一个先令都不给。我倒想看看戛纳的领事对这件事会有什么说法。”
不等局长开口,他的神情就告诉迪克,事情成了。这位局长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没来得及登记入档,因为她们没有证件。我一定要看过——把钱给我吧。”
“我一定要在侯赛因听到风声之前出去。”玛丽恳求他,“迪克,你总能解决麻烦——你总是可以的。告诉他们,我们立刻就要回家,告诉他们,我们可以支付任何代价。”
一个小时之后,迪克和M. 戈赛顺道将两位女士送到了莫扎迪克酒店,酒店外,卡罗琳女士的司机在她的软顶敞篷车里睡着了。
迪克严肃地点点头,眼睛盯着石头地板,仿佛变成了告解室里的牧师,正左右为难着究竟是该讥讽地大笑,还是该判她们一人五十鞭,两周之内只许吃面包喝白水。卡罗琳女士的脸上没有一丝罪恶感,满满的全是对于被普罗旺斯女孩和愚蠢警察连累的厌恶,倒让他也糊涂了。不过迪克早就得出过结论:这个阶层的英国人生活在极度浓郁的反社会氛围里,相较而言,纽约的贪婪顶多不过是小孩子贪吃冰淇淋引起的消化不良罢了,完全不值一提。
“记住,”迪克说,“你们每人欠戈赛先生一百美元。”
玛丽·诺斯和卡罗琳女士都穿着法国水手服,蜷在两间昏暗囚室外的长椅上。后者一派气愤填膺的英国人架势,仿佛随时会有地中海舰队前来援救她似的。玛丽·明盖蒂却惊慌失措,吓坏了——她完全就是一头扎进了迪克怀里,哀求他做些什么,仿佛他就是她最可信赖的依靠。与此同时,警察局局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戈赛,后者蛮不情愿地一字一句听着,前者忙着一边适时炫耀身为长官的口才,一边还要表现出,作为最最优秀的公仆,这样的故事并不让他感到惊讶。“只是个玩笑罢了。”卡罗琳女士轻蔑地说,“我们假扮成休假的水手,认识了两个傻姑娘。结果她们害怕了,在公寓里闹了起来。”
“没问题。”玛丽答应,“我明天就开支票——金额再多开一点。”
“我不喜欢帮那种英国人。”戈赛嘟囔道。
“我不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转身看着卡罗琳女士,她现在彻底恢复过来,端起了义正词严的架势,“这整件事就是一桩暴行。我从来没有授权你拿出一百美元来给那些人。”
“真是个离奇的故事——”迪克说。他在她的床尾坐下,告诉她,他怎样把老戈赛从阿尔萨斯人[3]的沉睡中叫醒,让他把所有现金都取出来,怎样和他一起开车去警察局。
小小的戈赛站在汽车旁,眼睛里顿时燃起了怒火。
迪克离开以后,尼科尔睁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好奇她们究竟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过,然后便睡着了。三点刚过的时候,迪克走进门来,她猛地惊醒了,坐起来问:“怎么样?”像是在和梦中人说话一样。
“你不还我钱?”
“我不介意。不管怎么说,我要去酒店把戈赛叫起来——”
“她当然会还的。”迪克说。
“她们还真好意思。”
突然间,当年在伦敦做餐厅杂工时遭受过的羞辱一一闪过眼前,戈赛怒不可遏地踏着月光逼近卡罗琳女士。
“她们必须得赶紧被保释出来才能保住面子。可只有在阿尔卑斯滨海省份有资产的人才能作保。”
连串的斥骂从他口中吐出,挥向她,笑容僵在了她的脸上,她转身退开,可他跨上一步紧追着她,抬起小脚就踹向了最打眼的目标。卡罗琳女士没料到这一着,像遭到枪击的人一样,扬起双手,套着水手装的身体趴倒在人行道上。
“可她们究竟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我觉得这一点很奇怪。”
迪克打断了她的疯狂咒骂,说:“玛丽,你去让她安静下来!要不然十分钟之内你们俩就都要被戴上脚镣了!”
“是昂蒂布[2]的警察局——他们拘留了玛丽·诺斯和那个西布利-比尔斯。事情挺严重——执法官不肯告诉我,就一直说‘没有死人——不是交通事故’,但又暗示事情的严重性仅次于这些。”
回酒店的路上,老戈赛一个字也没说,直到过了朱安雷宾赌场还在抽泣,不时咳嗽两声。最后,他长叹道:
刚挂断电话迪克就开始穿衣收拾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女人。我见过这世上很多有名的交际花,通常我都很敬重她们,可是像这样的女人,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这是一段长长的沉寂。尼科尔扬声问道:“怎么回事?是谁?”
[1]莎士比亚笔下《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的未婚妻。
他翻身起床,专心琢磨着眼前的情形,自知之明告诉他,他会应下这件事——从前那致命的宜人魅力和强大的感染力同声高呼着“用我!”席卷而归。他会去处理好这件事的,尽管并不在意,只因为在很久以前被爱就成了习惯,或许是从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颓毁家族的最后一丝希望开始的。他曾在类似的情况下察觉过这种力量,那是在苏黎世湖畔多姆勒的诊所里。那一次,他选择了奥菲利娅[1],选择了甜美的毒药,将它一饮而尽。勇敢与善良成为了超越所有的渴望,而更甚于此的,是被爱的渴求。他的过往因此而成。未来亦将因此而生。当电话挂断,话机里传出古老悠远的一声叮响时,他就明白了。
[2]法国海岸度假小镇,位于戛纳和尼斯之间。
“是的,是……不过您是哪位?……是的……”他的声音清醒了,很是惊诧,“不过我能和其中一位女士说话吗,长官?她们都是很有身份的大人物,鉴于两位女士的背景,有可能引发非常严重的政治冲突……这全都是事实,我向您保证……那好吧,您会看到的。”
[3]阿尔萨斯(Alsace)为历史文化区域名词,地理位置在今法国东部边境、莱茵河上游毗邻德国、瑞士一带。
当天夜里两点,尼科尔被电话铃声吵醒。她听见睡在隔壁房间里那张被他们称为“无休床”上的迪克接起了电话。
[4]约翰·D.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 1839—1937)是美国富豪洛克菲勒家族的第一代掌门人,美孚石油的创办人。梅隆家族(Mellon Family)为洛克菲勒同时代崛起的富豪家族。下文提到的亨利·福特(Henry Ford, 1863—1947)是福特汽车的创始人。威尔士王子是英国王储的爵位,王储婚后称该爵位为威尔士亲王。白金汉公爵也是英国贵族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