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来。”
“到戛纳来找我。”他提议,“我一定得和你聊聊。”
“告诉我你爱我。”她对着听筒点了点头,没有出声。他重复了一遍:“告诉我,你爱我。”
他呻吟了一声。
“哦,是的。”她安抚他,“可现在一切还没有准备好。”
“迪克在家里。”
“当然没有。”他不耐烦地说,“迪克早就明白你们之间的情况了——很明显,他已经退出了。他还指望你做什么呢?”
“尼科尔,你好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是不得不——”她没让自己说出“等到我能去问迪克的时候”,改口道,“我会写信的,明天给你打电话。”她挂断了电话。
尼科尔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水井后面,才进屋拿起电话。
尼科尔在屋子周围漫步,对自己的成就感到满意。她是个祸害,那也很好。她再也不是困在围栏里的猎手了。她回想起昨天,忆起无数细节——它们已经渐渐覆盖了更早的回忆,让她忘记了,在对迪克的爱还新鲜并且完整的时候,他们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如今她开始看轻这份爱情,于是,似乎从一开始,这份爱就只带有她惯常多愁善感的色彩。出于女人投机的记忆方式,她极少回想起当年的感受,当年她和迪克走遍世界的各个角落,在各个不为人知的秘地里为彼此疯狂,就在他们结婚之前的那个月里。就这样,她在昨天夜里对汤米说了谎,向他发誓,她从未有过如此彻底、如此完整、如此纯粹的感受……
“如果是找我的,就说我不在家。”迪克迅速转身离开,“我有些事要去工作室那边做。”
……可她后悔了,那一刻的背叛太过傲慢,将她生命中的整整十年都贬低了。懊恼推着她转过身,向迪克的避难所走去。
屋里电话响了。
她无声无息地走近,看见他在小屋背后,坐在悬崖矮墙边的一把折叠帆布椅上。她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他在思考,活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脸上有一些细小的表情,眉毛扬起又落下,眼睛眯上又睁开,双唇抿紧再抿紧。双手也有动作。从中,她看到了他心中的故事正一行一行地写下去,那是他自己的故事,不是她的。有一次,他握紧拳头,身体前倾;又有一次,它让他脸上露出了痛苦绝望的神情,当面容平复,痛苦与绝望却留在了他的眼睛里。几乎是生平第一次,她为他感到难过——曾经遭受精神折磨的人很难会为健全的人而难过,虽然尼科尔口头上常常感激他将她带回了这个曾经驱逐过她的世界,可她也是真的以为他拥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永远不可能疲倦——在她忘记那些曾逼迫着自己的麻烦时,便也忘记了她曾为迪克带来过多少麻烦。他再也无法掌控她了——他知道吗?这是他想要留给她的吗?——她为他难过,就像有时候为亚伯·诺斯和他不体面的命运而难过,像为无助的婴儿和老人而难过。
“好的,好的。”然后,就好像离开了一个星期似的,他又问,“孩子们怎么样?”
她走上前去,展开双臂环在他的肩头,头碰着头,说:
“那就没什么该告诉你的了。”
“别伤心。”
“不用告诉我这些。你做什么都没关系,我没想确切知道什么。”
他冷冷地看着她。
他眉头一蹙,打断了她。
“别碰我。”他说。
“我昨晚去跳舞了——和汤米·巴尔班。我们去了——”
她不知所措地一连退开了好几步。
她觉得自己的脸抽动了一下,就像受惊的兔子。
“抱歉。”他心不在焉地说,“我只是在想我是怎么看待你的——”
“萝丝玛丽还没长大。”他回答,“或许这样更好。你在家做什么了?”
“为什么不在你的书里增加一个新的类别呢?”
“她有没有——提供什么呢?”
“我考虑过——‘精神病人和神经官能症患者之拾遗与超越’——”
“我想看看她是不是有什么要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到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再看。”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找不痛快的。”
“你真是体贴。”尼科尔现在觉得笃定一些了。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来呢,尼科尔?我再也无法为你做什么了。我正在努力救我自己。”
“跟所有为了逃避而出门的人差不多。我开车把萝丝玛丽带到阿维尼翁,在那里送她上了火车。”他们并肩朝露台走去,一踏上露台他就扔下了行李包,“我没在留言里说,是因为我觉得你会胡思乱想。”
“免得被我感染?”
“玩得好吗?”
“我的职业要求我与有问题的人保持经常性的接触。”
“我遇上了密斯脱拉风,还有几场雨。”
她被这话气得哭了起来。
“看你的字条,我还以为你要去好几天。”
“你是个懦夫!你搞砸了自己的人生,却想怪到我头上来。”
“我留在阿尔勒了。不想再开了。”
他没有回答。她感到过去他的智慧所带来的那种催眠效应又开始了,有时,这种催眠无需吹灰之力,但却总是植根于比真相更深的真相,那是她无法打破,甚至无法在上面留下裂痕的。再一次,她开始与之抗争,与他对抗,用她小巧秀美的眼睛,用优胜者夸张的傲慢,用她刚刚开始转向另一个男人的移情,用经年累月积压下来的怨恨;她对抗他,用她的金钱和因为姐姐不喜欢他而必将支持她的坚定信念,用细数他刻薄之下新近树起的敌人;她用她敏捷的狡诈对抗他酒肉后的迟钝,用她的健康美丽对抗他衰朽的身体,用她的狂妄无度对抗他的美德道义——在这场内心的战斗中,她甚至动用了她的弱点——用残旧的盆钵瓶罐英勇无畏地战斗,这些空空的容器曾经装着她已然赎清的罪孽、恶行与过失。突如其来的,只用了两分钟的时间,她便得到了她的胜利,判定了自己不曾犯下欺瞒说谎的罪过。绳索被永远地斩断了。于是,她迈步走开,双腿虚软,冷静地啜泣着,走向那终于独属于她的家。
“车呢?”她问。
迪克一直看着她走出视线。然后才将头垂下,搁在矮墙上。病案了结了。戴弗医生自由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一辆火车站的出租车在门口停下,迪克走了下来。尼科尔一时间乱了方寸,赶忙从露台上跑下来迎接他,还要努力控制住自己,结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